困知记

  五二、“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徳行,孔子兼之。”看来说得道理分明,自是难事,见之不真者不待论,亦有心下了了,而发脱不出者,却是口才短也。此则须要涵养,涵养得熟,终久说出来亦无病痛。若本无实见,而揣摩想象以为言,言语虽工,文字虽妙,其病痛必不能免。
  五三、卲子观物外篇有云:气一而已,主之者干也。朱子易本义所谓“天地间本一气之流行,而有动静尔。以其流行之统体而言,则但谓之干,而无所不包”,与卲说合。又云“神亦一而已,乗气而变化,能出入于有无生死之间,无方而不测者也。”如此则神别是一物,与朱子所谓“气之精英”不合。异同之际,学者不可不致思也。
  五四、邵子有“神无方而性有质”一言,亦见得好。但质字未善,欲作定字,亦未知如何。大抵理最难言,得失只在一两字上。故易文言有“修辞”之训,只要说得端的,便是立其诚也。
  五五、先儒言:情是性之动,意是心之发。发动二字亦不相逺,却说得情意二字分明。盖情是不待主张而自然发动者,意是主张如此发动者。不待主张者,须是与他做主张,方能中节。由此心主张而发者,便有公私义利两途,须要详审。二者皆是慎独工夫。
  五六、“主佩倚,则臣佩垂;主佩垂,则臣佩委。”“凡为长者粪之礼,必加帚于箕上,以袂拘而退,其尘不及长者,以箕自向而扱之。”“并坐不横肱,授立不跪,授坐不立。”“上于东阶,则先右足。上于西阶,则先左足。”此等皆是粗迹,感应之理便在其中,只要人识得。故程子曰:洒扫应对,便是形而上者。理无大小故也。若于事物上无所见,谈玄说妙有何交渉?
  五七、“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便是天理。”程子此言最尽,最好寻思。若读书不精,此等切至之言,都当面蹉过矣。
  五八、天地人物,止是一理。然而语天道则曰阴阳,语地道则曰刚柔,语人道则曰仁义,何也?盖其分既殊,其为道也自不容于无别。然则鸟兽草木之为物,亦云庶矣,欲名其道,夫岂可以一言尽乎?大抵性以命同,道以形异。必明乎异同之际,斯可以尽天地人物之理。
  五九、洪范之五行,在大禹谟则谓之六府,皆以其质言之,人之所頼以生者也。盖五行之质,惟人有以兼而用之。其它有知之物,或用其二,或用其三,更无能用火金者,此人之所以灵于万物也欤?若夫创制之始,裁成之妙,圣人之功诚所谓万世永頼者矣。
  六〇、“一动一静之间,天地人之至妙至妙者”,本卲子第一亲切之言,其子伯温解注,却说得胡涂了。
  六一、李习之虽尝辟佛,然陷于其说而不自知。复性书有云:情者,妄也,邪也。曰邪与妄,则无所因矣。妄情灭息,本性清明,周流六虚,所以谓之能复其性也。观乎此言,何以异于佛氏!其亦尝从襌师问道,得非有取其微旨,而姑辟其粗迹,以无失为圣人之徒邪?且其书三篇,皆及死生之说,尤可见其意之所主。
  六二、陆象山与詹子南书有云:日享事实之乐。即语録中所谓“此理已显”者也。其与晦翁辨无极书所谓“言论未详,事实先着”,余尝意其指识此心为事实,今始验得分明。
  六三、包显道所録象山语有云: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按传灯録智通禅师临终有偈云:举手攀南斗,廽身倚北辰,出头天外见,谁是我般人。不知象山之言,其偶同邪,抑真有取于智通之说也?
  六四、元之大儒,称许鲁斋、呉草庐二人。鲁斋始终尊信朱子,其学行皆平正笃实。遭逢世祖,致位通显,虽未得尽行其志,然当其时而儒者之道不废,虞伯生谓鲁斋实启之,可谓有功于斯文矣。草庐初年笃信朱子,其进甚锐。晚年所见,乃与陆象山合。其出处一节,自难例之鲁斋。若夫一生惓惓焉羽翼圣经,终老不倦,其志亦可尚矣。
  六五、刘静修天分甚髙,学博才雄,议论英发,当时推重,殆与许鲁斋呉草庐等。然以愚观之,谓之有志于圣人之道则可,谓其有得乎圣人之道,恐未然也。姑举所疑之一二,以俟知言者断焉。退斋记有云:凡事物之肖夫道之体者,皆洒然而无所累,变通不可穷也。即如其言,则是所谓道体者,当别为一物,而立乎事物之外,而所谓事物者,不容不与道体为二,茍有肖焉,亦必有弗肖者矣。夫器外无道,道外无器。所谓“器亦道,道亦器”是也,而顾可二之乎!又叙学一篇,似乎枝叶盛于根本。其欲令学者“先六经而后语孟”,与程朱之训既不相合,又令“以诗书礼为学之体,春秋为学之用。一贯本末,具举天下之理,理穷而性尽矣。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而后学夫易。”此言殊为可疑。夫易之为书,所以教人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也,茍能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则学易之能事毕矣,而又何学焉?性命之理,他经固无不具,然未有専言之如易之明且尽者。易茍未明,他经虽有所得,其于尽性至命,窃恐未易言也,而静修言之乃尔其易。语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茍尝实用其工,不应若是之易其言也。得非所取者博,而勇于自信之过欤?又尝评宋诸儒,谓:卲至大,周至精,程至正,朱极其大,尽其精,而贯之以正。初闻其言,殊若可喜。徐而绎之,未为当也。孰有精而不正,正而不大者乎?若夫出处之际,议者或以其不仕为髙,亦未为知静修者。尝观其渡江一赋,其心惟知有元而已。所以为元计者如是其悉,不仕果何义乎?其不赴集贒之召,实以病阻,盖踰年而遂卒矣。使其尚在,固将相时而动,以行其所求之志,必不肯自安于隐逸之流也。然则静修之所为可重者,岂非以其有志于圣人之道乎哉?
  六六、刘静修之讥许鲁斋,颇伤于刻。茍能无失其正,虽进退无恒,未为过也。窃谓鲁斋似曽子,静修似子路,其气象既别,所见容有不同。
  六七、不仕固无义,然事之可否,身之去就,莫不有义存焉。先儒之论,可谓明且尽矣。矧求之圣门,具有成法,为其学者,或乃忽焉而不顾,将别有所见邪?
  六八、凡事皆有渐,其渐方萌,是即所谓几也。易曰:知几,其神乎!难其人矣。
  六九、卲国贒简端録近始见之,于文义多所发明,性命之理,视近时道学诸君子,较有说得亲切处。春秋论断其辞尤确,独未知尽合圣人之意否也?然其博而不杂如此,可敬也夫!
  七〇、“因时制宜”一语最好,即所谓“义之与比”也。动皆合义,则天理周流而无间,而仁亦在是矣。是故君子之用,不偏于刚,不偏于柔,惟其时而已矣。
  七一、时宜用刚而刚,时宜用柔而柔,只是大体如此。须知刚之用不可无柔,柔之用不可无刚。无柔以济其刚,或足以致悔,无刚以制其柔,或足以取吝。
  七二、阳动阴静,其大分固然。然自其流行处观之,静亦动也,自其主宰处观之,动亦静也。此可为知者道尔。
  七三、规模寛大,条理精详,最为难得。为学如此,为政亦如此,斯可谓真儒矣。
  七四、所谓无意者,无私意尔。自日用应酬之常,以至弥纶、参赞之大,凡其设施、运用、斟酌、裁制,莫非意也,胡可云无?惟一切循其理之当然而已。无预焉,斯则所谓无意也已。
  七五、凡经书文义,有解说不通处,只宜阙之。盖年代悠邈,编简错乱,字画差讹,势不能免。必欲多方牵补,强解求通,则凿矣。自昔聪明博辨之士,多喜做此等工夫,似乎枉费心力,若真欲求道,断不在此。
  七六、忠信二字,吾夫子屡以为言,此实人道之本也。常人无此,犹不可以自立于乡党,况君子之学,期于成已成物者乎!若于忠信有所不足,则终身之所成就,从可知矣。
  七七、成已成物,便是感应之理。理惟一尔,得其理则物我俱成,故曰“合内外之道”也。
  七八、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又曰:君子上逹,小人下逹。喻于义,斯上达矣。喻于利,斯下达矣。上逹则进于圣贒,下达则其违禽兽也不逺矣。有人于此,或以禽兽斥之,未有能甘心受之者。至于义利之际,乃或不知所择,果何说邪!
  七九、富贵贫贱死生寿夭之命,与性命之命,只是一个命,皆定理也。明乎理之一,则有以知夫命之一矣。诚知夫命之一,则“修身以俟之”一语,岂不简而易守乎!
  八〇、程子论大学,则曰:学者必由是而学焉,则庶乎其不差矣;论语孟,则曰:人只看得此二书切已,终身尽多也;论中庸,则曰:善学者玩索而有得焉,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矣。为人之意,何其惓惓若是哉!愚于此四书,童而习之,今皓首矣,差则幸而免,至求其切已受用处,殊觉空踈。庸书以识吾愧,且以申告吾徒之读四书者。
  
  徃年尝述愚见为困知记两卷,盖欲以告初学之士,使不迷其所向焉尔。惟理至难明,而愚言且拙,意有未尽,乃复笔为是编。虽词若稍繁,或颇伤直,区区之意诚亦有不得已者。世有君子,必能亮之。续刻完,因赘此于末简。嘉靖辛夘夏六月丙辰整庵书。
  
  
  困知记卷下 凡三十三章
  一、癸巳春,偶得慈湖遗书,阅之累日,有不胜其嘅叹者。痛哉!禅学之误人也,一至此乎!慈湖顿悟之机,实自陆象山发之。其自言:忽省此心之清明,忽省此心之无始末,忽省此心之无所不通。即释迦所谓“自觉圣智境界”也。书中千言万语,彻头彻尾,无非此个见解,而意气之横逸,辞说之猖狂,比之象山尤甚。象山平日据其偏见,横说竖说,直是果敢。然于圣贒明训有所未合,犹且支吾笼罩过,未敢公然叛之。慈湖上自五经,旁及诸子,皆有论说。但与其所见合者,则以为是;与其所见不合者,虽明出于孔子,輙以为非孔子之言。而大学一书,工夫节次,其详如此,顿悟之说更无隙可投,故其诋之尤力。至凡孔子之微言大训,又徃徃肆其邪说以乱之,刳实为虚,揉直作曲,多方牵合,一例安排,惟其偏见是就。务令学者改视易听,贪新忘旧,日渐月渍,以深入乎其心。其敢于侮圣言,叛圣经,贻误后学如此,不谓之圣门之罪人不可也。世之君子,曾未闻有能鸣鼔而攻之者,反从而为之役,果何见哉!
  二、人心道心之辨,只在毫厘之间。道心,此心也,人心,亦此心也。一心而二名,非圣人强分别也,体之静正有常,而用之变化不测也,须两下见得分明方是。尽心之学,佛氏之于吾儒,所以似是而实非者,有见于人心,无见于道心耳。
  慈湖之志于道,不为不笃,然终蔽于所见,直以虚灵知觉为道心,夫安得不谬乎!集中已易一篇,乃其最所用意,以诱进学徒者,滚滚数千言,将断而复续,左援右引,阳开阴阖,极其驰骋之力,茫茫乎,若无涯涘可窥。然徐究其指归,不出乎虚灵知觉而已,于四圣之易絶不相干,叅之佛氏之书,则真如符节之合。试举一二以槩其余。其曰“吾性澄然清明而非物,吾性洞然无际而非量。天者,吾性中之象,地者,吾性中之形。故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皆我之所为。”楞严经所谓“山河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即其义也。其曰“目能视,所以能视者何物?耳能听,所以能听者何物?口能噬,所以能噬者何物?鼻能嗅,所以能嗅者何物?手能运用屈伸,所以能运用屈伸者何物?足能歩趋,所以能歩趋者何物?血气能周流,所以能周流者何物?心能思虑,所以能思虑者何物?”波罗提“作用是性”一偈,即其义也。其曰“天地非大也,毫髪非小也,昼非明也,夜非晦也,徃非古也,此非今也,它日非后也,鸢飞戾天,非鸢也,鱼跃于渊,非鱼也。”金刚经所谓“如来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说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即其义也。
  凡篇中曰已,曰吾,曰我,义与“惟我独尊”无异,其为襌学也,固昭昭矣。认紫为朱,明是大错,乃敢放言无忌,谓“自生民以来,未有能识吾之全者”,吾不知所谓吾者,果何物邪?夫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皆天下之大圣,其逓相传授,无非“精一执中”之旨,而所谓“中”者,决非灵觉之谓,非惟人人有之,乃至事事有之,物物有之。慈湖顾独未之识耳,诚有以窥见其全,已易其敢作乎!阅斯集者,但看得此篇破时,譬之破竹,余皆迎刄而解矣。
  三、吾圣贒之言,与佛氏之言殊不相入,谓“儒佛无二道”,决非知道者也。慈湖所引经传,如“范围天地、发育万物”等语,皆非圣贒本旨,第假之以成就其说,窃恐将来疑误后学不浅,故不得不明辨之。
  程子尝言“圣人本天,佛氏本心。”此乃灼然之见,万世不易之论,儒佛异同,实判于此。是故“天叙有典”,吾则从而惇之;“天秩有礼”,吾则从而庸之;“天命有徳”,则从而章之;“天讨有罪”,则从而刑之;“克绥厥猷”,本于上帝之降衷;“修道之教”,本于天命之在我。所谓“圣人本天”者,如此其深切着明也。
  以慈湖之聪明,宜若有见乎此,何忍于叛尧舜汤孔,而以心法起灭天地,又任情牵合,必欲混儒佛于一途邪!盖其言有云“其心通者,洞见天地人物,皆在吾性量之中,而天地万物之变化,皆吾性之变化。”又云“意消则本清本明,神用变化之妙,固自若也;无体无际,范围天地,发育万物之妙,固自若也。”此等言语,不谓之“以心法起灭天地”,谓之何哉!人之常情,大抵恱新竒而慕髙逺,故邪说得以乗间而入。学者于此,茍能虚心逊志,无所偏主,而执吾说以审其是非之归,将不为其所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