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影

  予尝自坐一室,见几上铜炉,仅有火,未尝热香,而霏霏若有烟气,微香时来扑鼻。因细察之,盖炉之有覆盖者,盖上凿花使其玲珑空洞,烟从隙中出,岁久烟多,熏积盖上,可钱大余一片。色如漆,面下者润类脂,有光,以火著灰中,炎蒸黑脂处,如热香者然;但较香篆稍微细,氤氲之间,清霭仿佛。睇目良久,袅如轻绡;追而觎之,盖无有也。香气拟沈水,初{艹热}未火时,异馥芬然,有踰郁烈。盖黑脂处皆香之精液所凝结,故特为妙异如此。因悟香臭之达於鼻,虽本无形,皆有若可见者冉冉而至;以其气分清虚,运之速,而人不目观耳。
  昔人云,唐人诗有八百家;宋洪景卢集万首唐绝,仅见五百家;若今日流传於世者,不过二百家耳。虞山先生尝为予言:丙戌年在都门,于灰烬中检出宋刻唐诗数册,乃宋人赵氏所汇集,分门别类,无体不备。自序言其家藏唐人诗集千家,汇成此书,计全书可五百余册。虞山所得,不过天文等一二类,中多未见诗。如薛涛,世但传其绝句耳,此中载涛律诗甚多。他可类推。其书是明仁宗东宫所阅,上有监国之宝。後先生绛雲楼灾,并此数册,亦不可得见矣。世上奇书秘籍,所不传者何限,而腐烂之文集,无稽之纪录,滥恶之时文,鄙俚之词曲,反有传者,亦可嘅也!
  近人著述,凡博古、赏监、饮食、器具之类,皆有成害;独无言及营造者。宋人李诚之有《营造法式》卅卷,皆徽庙宫室制度,如艮岳、华阳诸宫法式也。闻海虞毛子晋家有此书,凡六册,式皆有图,款识高妙,界画精工,竟有刘松年等笔法,字画亦得欧、虞之体,纸板黑白之分明,近世所不能及。子晋翻刻宋人秘本甚多,惜不使此书一流布也。
  樊宗师文诘屈聱牙,古今所骇,今世仅传其《越王楼序》、《绛守居园池记》一二篇而已。韩退之为其墓志,称其有文三百余卷。生平之著述亦多矣,乃卒不传。句曲张菊人大令,尝於河北逆旅人家败簏中,见有樊宗师文一册,是写本;虫穿蚁蚀,半皆朽蠹,以意绎之,大抵皆序记类语也。诗文必平畅典则,始可传远,如樊之作,其不传也宜哉!
  河北有层山,山甚灵秀,山峰之上,立石数百丈,亭亭桀竖,竞势争高,远望篸篸,若攒图之托霄上。其下层岩峭举,壁岸无阶,悬崖之中,多石室焉。室中若有积卷矣,而世士罕有津逮者。因谓之积书岩。岩内时见神人往还,盖鸿衣羽裳之士,练精饵食之夫耳。(《水经注》)。虞山先生有津逮轩,毛子晋《津逮秘书》,皆本此也。
   [color=#3366cc]#[/color]卷二   《桓谭新论》曰:天下神人五:一曰神仙,二曰隐沦,三曰使鬼物,四曰先知,五曰铸凝。○按“铸凝”似是黄白术。
  范阳卢氏母杨氏,撰《天宝回文诗》凡八百十二字,循环无端,若寒暑之递迁;应变无方,谓阴阳之不测。○是又一苏若兰矣。
  宋知州郑建撰《吴兴郡城记》云:秦时为下菰城,又为项王故城;晋郭璞欲移郡於东迁,其女亦善地理,启璞无徒,因旧址损益之,可以永无残破之虑,璞从之。初璞欲移城,於东迁处立标,辄为飞鸟衔去;会其女又启,遂定於今处。女号迁城小娘,从璞庙祀。○按许负是女相士,此又有女地理矣。亦奇。
  《野客丛谈》辨坡公“应记侬家旧姓西”,“姓”是“住”字,大有意味。毋论“旧姓西”可笑,如坡云“应记侬家旧姓施”,有何意味:为正一字,坡公当九泉相赏,故多恨翻刻讹书及矮人妄注。
  汉尚书令黄香曰:日蚀皆从西,月蚀皆从东,无上下中央者。右见《南齐志》。○此可考日月交道之数。
  卢文进在金陵为客言:向陷契丹,常猎於郊,遇昼晦如夜,星纬粲然。骇问土人,曰:“此谓笪日,何足异!顷自当复。”良久,如其言。日方午也。右见陆游《南唐书》。○予谓即日食也,彼中不知,故呼为笪日耳。笪是竹箔,当取覆蔽之意。或曰:海上大鱼过,遂能蔽日,名笪日。
  “别有穷奇蹭蹬,失路猖狂,骨董虽短,伎艺能长”。右刘朝霞《献玄宗幸温泉赋》。○今卖古器者,名曰骨董,或以为原於坡公骨董羹耳;不知坡公此二字所出。刘赋“董”作“懂”,味其文义,似骨格之说,又於骨董无涉也。○方密之曰:古器之“骨董”,当作“匫董”。见《说文》,有解甚群。
  先圣後嗣,自先圣封文宣王,而袭爵者称文宣公。文宣,谥号也,非子孙所可袭;宋仁宗至和二年三月,用太常博士祖无择议,改为衍圣公,至今不易。
  明皇开元二十二年三月,以方士张果为银青光禄大夫。初张果自言有神仙术,相州刺史韦济荐之,上遣玺书,迎入禁中,授是官,号通玄先生。後卒,好事者以为尸解,上由是好神仙。○此俗所谓张果老者也。或言果为尧时蝙蝠精,可笑。
  裴景升为尉氏尉,考满,刺史皇甫亮曰:裴尉岂可使无上考!为之词曰:“千里无代步之马,三月乏聚粮之资,清心苦节,从此可知;不旌此人,无以示劝!”○尉受特旌,仅见於此。癸未,举天下廉卓十人,余与陈大樽、夏彝仲诸君同被举;末一人,休宁丞也。丞娃何,蜀中人,有异政,时呼为何青天。直指平米价,民大哗,拥门不得解,丞一言而定。汪文烈亟称之。後部中不迁不黜,而别选一官至,百姓闭门留丞,丞不可,欲往徐公(人龙)军前自效,百姓置匦醵金,以送其行,顷刻得三千金。丞坚不受。众曰:“蜀中残破,公无家可归;傥所如不合,愿归老於此。”乃持前金,置田购屋以待,公後不知所终。
  《相雨书》曰:河有三云,相连如浴豨,三日必雨。按《相雨书》今不传,仅存此句。
  故观逐者於其返也,而观行者於其终也。故舜杀弟,周公杀兄,犹之为仁也;文公树米,曾子架羊,犹之为知也。见《淮南子》。○舜亦不曾杀弟;树米、架羊,竟不解矣。
  菊有一种名雁来红,状类鸡冠,秋时茎叶俱红。见《古文苑》《捣素赋》注。○今所称老少年,正名雁来红,原无花,何以名菊。
  汉宣帝以保护恩,追赐掖庭令张贺谥阳都哀侯。○此寺人得谥之始。
  延佑初设进士科,礼部侍郎张养浩知贡举,进士诣谒俱不纳。但使人戒之曰:“诸君但思报效朝廷,奚劳谢为!”使人皆效此君,省後来许多纷扰。
  京口鹤林寺杜鹃花,春开最盛,仙人殷七七令九月重开,无异春日。此九月事,可替代东篱矣。鄱阳李宾王云:郭林宗作《玉管通神》,有四句云:“贵贱视其眉宇,安否察其皮毛,苦乐观其手足,贫富观其颐颊。”右见《高斋漫录》。○相法书也。四语亦佳,何必托郭!只书名《玉管通神》,林宗鬼死矣。方术书往往有此,可恨!
  贾谊《新书》:炎帝者,黄帝之同父母弟也。各有天下之半,黄帝行道,而炎帝不听,故战涿鹿之野。○信斯言也,将为孤竹所笑。古学诬罔,如此非一。
  《史记》:樗里子癭而多智,时人号为智囊。又杜预亦有癭,予《同书》中载之。今人以智囊作美称,强加人以癭矣。
  吴中陈徵君曰:东坡草书《醉翁亭记》,学怀素。旧有石搨,今始疑其伪。後见《濯缨亭笔记》,言绍兴方氏藏此真迹,为士人白麟摹写,赝本甚众,往往得厚值。○今予乡鄢陵石搨在刘氏者,後有新郑高相国跋,定是白麟临本。
  《竹谱》:竹八月俗谓之小春。热欲去,寒欲来,气至而凉,故曰小春。往往木有花,草有荂,竹得是气也,根伸而达,亦谓为鞭行。鞭头为筍,俗谓之伪笋。○按麦以四月为秋,竹以八月为小春,竹事可用也;伪笋,字亦新。
  槜李陈无功撰《庶物异名疏》,凡二千四百五十有二则,可称该博。余意外国语,佛经语,皆无定字,况屡经翻译,尤多差讹,不如删去,始称大雅。《广韵》藻中所收甚多,亦未尽善。
  古逸书如《穆天子传》、《汲冢周书》类,凡阙字类作囗。武王《几铭》:“皇皇惟敬,囗囗生垢,囗成囗”,亦阙文也,锺、谭目囗为“囗”字。友夏云:“四口字叠出,妙语不以为纤。”伯敬云:“读囗{山成}囗三字,竦然骨惊。”不知《几铭》与四口字何涉!可发一噱。
  卓初荔挺,莆田诸生。予被逮入都,初荔间关数千里,率闽父老叩阍白予冤,为势格,卒不能达。当初荔之行,予数止之,初荔曰:“击鼓以救日,日岂击鼓可救哉!亦致吾扶阳之诚而已,事之济不济何论!”余在念室,旧长汀令石渠王君,讳明翰,年七十矣,从恒山徒步来视予,出一金为寿,且谓予曰:“予每见上幸海子,辄在破屋中遥望膜拜,喃喃白公冤。”予曰:“徒自苦耳,讵能达!”王君曰:“昔有鹦鹉飞集陀山,乃山中大火,鹦鹉遥见,入水濡羽,飞而洒之,天神言:‘尔虽有志意,何足云也?’对曰:‘常侨居是山,不忍见耳!’天神嘉感,即为灭火。余亦鹦鹉翼间水耳,安知不感动天神,为余灭火耶,”予感两君之言,为之泣下。附记於此。
  雲林《万壑朝天图》临顾虎头;《万竿烟雨图》彷佛郭河阳;《万丈空流图》临荆浩;又常同其妾轻雲,放舟锡山,作《万壑争流图》。又见痴翁写九峰雪霁,作《万峰飞雪图》。又有《万卷诗楼图》、《万林秋色图》、《万松叠翠》、《万横香雪图》,总名曰《十万图》,各有云林自跋,盖为陶九成作者。今藏阳羡陈定生家,侯方域作《云林十万图记》。
  相传冯开之先生嬖一艾妾,妾方新沐,时佛手柑初至都门,急怀一枚与之;妾接得,旋掷去。先生知其意已不属,遂驱之出阁。予在秣陵,见佛手柑初至,一老年客市数枚,疾驰供李姬丽贞;姬颔之,命婢取去。少顷入李室,则宣盘中层叠数十,鲜妍硕大,愈客赠者十倍。客乃不胜消沮。座中言此姬之毒,更倍冯姬;予谓冯姬直捷痛快,大胜此姬也。
  徐巨源曰:古诗者,《风》之遗也;乐府者,《雅》、《颂》之遗也。苏、李、《十九首》,变为黄初、建安,为选体,流为齐、梁俳句,又变至唐近体,而古诗尽亡。乐府变为趋艳,杂以《捉搦》、《企喻》,《子夜》、《读曲》之属,流为诗余,流为词,诃变为曲,而乐府尽亡。乐府亡而以词曲为《风》,古诗亡而以近体为《雅》。古者《风》采之民间,《雅》、《颂》歌之朝庙;後世《风》变至近体,而应制用之,《雅》变至词曲,而倡优习之。然则古今《风》《雅》、《颂》,贵贱之用,反殊极矣。
  《杂志》中载:常开平每出师,夜必御一妇人,晓辄断其头以去,然後临士对敌。○予谓开平或偶一为之,後人误传耳。每御一妇,辄断其首,安得有如许妇人供其宰割耶!此等事不宜浪传,恐枭弁借为口实。今之枭弁,语以称病相戒,不妄杀人;冬不治墙,恐伤蛰虫,诸事必不肯信。语以此等事,必以为大英雄应当尔尔,或反生效法心,我辈笔墨,不可不慎也。
  杨升庵《丹铅总录》,汀州上杭县有刻本。宦合者远近皆取之邑令,令索之民间,印以绵侧理,装以绫锦,每部民赀二金余,而官动取十数部,又不给值。民有缘是倾家者。余至汀,一夕檄邑令毁其副墨,为杭民永杜此害矣。此集吴门、虎林皆有善本,此本强分门类,讹字如落叶,脱失处尤多;且岁久板皆漫灭,间有一字不可识者。宦闽者初亦未知板之漫灭如是,姑亦随例取之,归则以供革帛之用耳。恐後人不知,以予为毁升庵之书,故附记於此。
  钱牧斋先生曰:余尝谓自宋以来,学杜诗者莫不善於黄鲁直;评杜诗者,莫不善於刘辰翁。鲁直之学杜也,不知杜之真脉络,所谓前辈飞腾,余波绮丽者;而拟议其横空排奡,奇句硬语,以为得杜衣钵:此所谓旁门小径也。辰翁之评杜也,不识杜之大家数,所谓铺陈终始,排比声韵者;而点缀其尖新俊冷,单词⒐字以为得杜骨髓:此所谓一知半解也。弘正之学杜者,生吞活剥,以挦撦为家常,此鲁直之隔日疟也;其黠者又反唇於西江矣。近日之评杜者,钩深抉异,以鬼窟为活计,此辰翁之牙後慧也;其横者并集矢於杜陵矣。
  杜诗“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虞山解云:别,分别也;裁者,裁而去之也;别裁伪体,以亲风雅,文章流别,可谓区阴矣。又必转益多师,递相祖述,无效嗤黠轻薄之流,而甘於未及前贤也。
  杜诗“晴天养片雲”,吴季海本作“养”,他本皆作“卷”。钱虞山云:晴天无雲,而养片云於谷中,则崖谷之深峻可知矣。山泽多藏育,山川出雲,皆叶“养”字之义。“养”字似新而实稳,所以为佳。如以尖新主见取之,此一字却不知增诗家几丈魔矣。
  杜诗“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钱虞山云:张辅《葛乐优劣论》云,孔明殆将与伊、吕争俦,岂徒乐毅为伍!後魏崔浩著论:亮不能为萧、曹亚匹,谓陈寿贬亮,非为失实。公此诗以伊、吕、萧、曹,相提而论,所以伸张辅之论,而抑崔浩之党陈寿也。
  王百穀以诗文名海内者三十年,至其哭袁相国之墓,白王仲子之冤,行谊有足多者。有父如此,亦无愧於其子矣。乃其少子留、字亦房者,略有才情,走入魔道,附予乡马仲良诸君,窃名於世。予在合中,见其诗刻种种,无一语及其父;同时诸名彦为留诗序者,体留意:亦未敢一字及其父。若百谷生前负大辱於世,留不屑为其子,故推而远之者。诗文即不同调,何致自昧於人伦如是!吾故曰:万历中以门户分别,忍於推远其父者:某;以诗文分别,而忍於推远其父者,王留也。以法论,留当首诛。留有句曰:“竹为槐羽翼,衣作扇仇雠。”又曰:“暑令天不韵,酒作夜常规。”又曰:“树将风太匿,烟与月何仇。”又曰:“温退虫多口,凉多鸟孑身。”是底语!正恐百穀不愿有此才子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