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影

  遵岩序沈青门诗云:“君恂恂恭敕,风致蔼然;其所为边关诸诗,意气激发,不拚於声律之外。如弹铗欲邀公子之车,款户必得美人之首。摄衣欲从虚左之迎,犹余矜色;持槃招他人以歃,徐出谩言。又如睨柱秦庭,不辞碎首;击筑燕市,发上冲冠。使人读之,凭轼而有击毂之争,隐几而有按剑之怒,抑又何也?岂其落无用,虽托以为佚;而雄心侠气,犹不能自释,时时见於此耶!”可谓善於形容者矣。
  天下更鼓,首无的二点,末无後二点,不知所谓;世以为始於宋人寒在五更头之说。然宋人以为谶,避之是矣,後人何因复为沿习?且寒在五更头,去後二点是矣,去前二点何居?间常积五更计之,自一至五,为数十有五;积一更之点计之,自一至五,亦十有五;合五更之点计之,共七十有五;加以更数,共九十。九十,阳数也,夜用阳数,是阳数而阴用也。阳数而阴用之,疑於阳矣;阴疑於阳必战,为其嫌於无阳也。去前二点,天德不可为首也;去後二点,地道无成而代有终也。然则不去一而去二何居?曰:去一是去阳也,去一则将以二始,以四终,是以偶始,以偶终也。阴阳大数而独以偶始以偶终,犹之夫无阳也。故去前之二,去後之二,既不令其疑於阳,而又以奇起以奇终,又默寓扶阳抑阴之意焉。甚矣,前人立意之微!而寒在五更头之说为无当也。余蓄此疑颇久,因妄论以质之同人。
  余年友长山王子凉斗生,为诗好为聱牙诘屈之语,多不自解。尝为《潜岳解》,出正陈大士。大士语余曰:“子凉昨以《潜岳解》示予,久之不得其解;既而悟为五言古诗,遂数五字读之,始得其韵,然稍失一字,即须从头读起矣。”予曰:“予读子凉诗,乃捷於先生;子凉诗凡七百五十字,竟作七百五十句读之,入手即了矣。”大士大笑。
  《吕览》云:帝乙三子:长微子启,次微仲衍,次纣,同母弟兄也。微子、微仲生时,母尚为妾,进位为后而生纣,故云同母庶兄。後箕子劝立微子,太史据法争曰:有妻之子,妾子不得立。遂立纣。○夫太史能争於立子之日,而不争於正后之日何也?无以妾为妻,齐桓亦知之矣。太史为是,箕子不为非乎!总之,皆不敢信。
  扬子云恬澹寡营,不竞时名,以卖文自赡,文不虚美,人多恶之。及卒,其怨家取《法言》,援笔益之曰:“周公以来未有汉公之懿也,勤劳则过於阿衡”云云。缮写行世,至今靡有白其心迹者。见《潜居录》。○此说与其疑也宁信。《美新》可知矣。冯元成以《美新》为刘棻作。
  程于止曰:旧说闰年少蝉,试之信然。
  苏武子曰:武宗时,东院梁氏弹筝独妙,家世善声,备供奉。天启甲子二月中,予同刘君过之?则已无弹筝者矣。刘少时,豪闻局中,比入梁氏,记忆庭径,慨然当时。居有间,问其家三姑善筝者,下世今几年?一鬟应曰:“客何从知予三姑也!今九十余,尚能饭,然二三十年来,内庭静摄,教坊乐部皆湮废。时好新声,三姑筝尘久矣。每家人小集,风月闲好,姑悲来或一弹,促节哀音,听者失悦。”刘因请见三姑,冀弹数柱;辞再四、则列幛座右,为奏一曲。洪往舒归,鲸骇鸾续,更时时闻折柱状,已,若风雾烟雨,共泠泠也。座客听者,悄然忾叹云。後田玉环亦以善筝名,第非梁氏所传,大抵皆姑苏、太仓间琵琶声,兼仪、扬里巷所歌陈、隋调耳。一抑一扬,抗云零露,伫听移时,靡靡焉哀以思也。其时刘弱亦弹筝,伹听梁氏筝有词有说,田氏止有词;又弹时吟胜於弦,不知者若以为琴也。弱弹筝,则竟唱甘州、桐城诸歌矣。北风凄劲,戍士秋怀,把臂宣骄,亦自哀激。以此谱入筝声,未审违合;但连弦并拨,雨霰惊飞,倒柱寂然,山花未发,亦近世所未有。嗟乎!筝亦艺耳,嘉隆所传,世无存矣;游侠如刘君,复不可得,长安风景何如耶!记昔所闻,才经数岁,粱妪已没,田、刘适人,思向音响,渺矣难即,伤哉,後之欲闻此技者也!
  万历戊申,江南大饥,时湖郡守陈筠塘,以义劝借士大夫;茅止生十四岁,方举秀才,慨然输谷万石。郡守讶之,对曰:“此先人遗意也。”罄家之藏,未敷其数,质凑三千以足之。义侠之名满天下,而妒者之口亦以起。盖止生尊人侍御二岑公,自辛卯岁即囷谷以待饥,矢之曰:“自啖者如啖己肉。”止生名元仪,初入金陵,作午日秦淮大社,赋得《午日题诗吊汨罗》,尽两岸之楼台亭榭,及河中之巨舰扁舟,无不倩也;尽四方之词人墨客,及曲中之歌妓舞女,无不集也;分朋结伴,递相招邀,倾国出游,无非赴止生之社者。止生之名,遂大噪,至今以为美谈。
  叶谦斋云:长安市肆壁上画一人,抚鬓倚树而立;一道士题诗上云:“一自离家入道门,始知身内有乾坤;眼前几见冰山化,不及先生倚树根。”此言看破宦局矣。
  吾师孙北海夫子常曰:“诗文之事,莫妙於易,莫难於老。”又曰:“吾辈读书,即不能穷及理奥,决不可事禅悦,以助颓澜;吾辈作诗文,即不能力追大雅,决不可袭瞧聱,以堕恶道。”
  李子田曰:杜诗持正侃侃,自为一体,而阴启宋人以理为诗之意。如张舍人遗之织成缛缎,本自好意,便言及奢侈生祸,引李鼎、来瑱为鉴,并其缛缎还之,此类情事甚异。杜之所以为杜,而非所论於唐风也。钱虞山云:按《唐国史补》严武少以强俊知名,及卒,其母曰:吾知免宫婢矣、史称其累年在蜀,肆志逞欲,恣行猛政,穷极奢靡,赏赐无度。公是时在武幕中,故借此讽谕,阴僭服之不祥,数奢淫之召祸,举李鼎、来瑱以深戒之;朋友责善之道,可谓至矣。不然,辞一织成之遗,而侈谈杀身自尽之祸,不疾而呻,岂诗人之意乎!
  李子田曰:杜诗《期严明府》云:“匣琴虚夜夜,手扳自朝朝,金吼霜钟彻,花催蜡炬消。”金吼即霜钟,花即蜡炬花也。杜喜倒字,无他意也。刘须溪乃云其人能琴,金吼霜钟,兴其音者,何也!
  陈明卿曰:见善不喜,见恶不怒,此人主也。文章亦然。易喜易怒,文之下也;不喜不怒,难言矣;见善不喜,见恶不怒,其孰能与於此哉!《六经》是矣。若可喜而非无故以喜,可怒而非无故以怒;佯喜而亦似真,徉怒而亦似真,《史记》书耳。
  余乡多郭公塼,体制不一,以长而大者为贵。江南人爱之,以为琴几。荥泽、荥阳尤多。郭公不知何时人,闻嘉靖元年,会城抚军命亓百户修月堤,偶发一古冢,塼上有朱书曰:“郭公砖,郭公墓,郭公逢着亓百户;巡抚差尔修月堤,临时让我三五步。”亓以呈巡抚,巡抚曰:“让彼十数步,何止三五步也。”家大人语小子曰:“此砖昔但以空心名,後以为宜於琴也,遂以琴名。”既修堤後,遂竞呼为郭公砖矣。
  《夷坚志》,宋洪迈所著。兰溪胡元瑞《笔丛》,谓其书有百卷,今行世者什之一耳。元瑞曾得秘本,後归之同邑章无逸。常熟毛子晋家亦有宋板者,甲至癸流号计百卷,与无逸所收同。无逸贫士,子晋作古,料无好事者为之梓行矣。○洪文敏此书,自甲至癸,为集者二百卷;又支甲至支癸,一百卷;三甲至三癸,一百卷。四集仅成甲乙二十卷而公薨,全与盖四百二十卷。元瑞所有合支甲三甲,得百卷,全书四分之一也。其书系旧钞本,每集各有小序,如随笔之例。不知子晋家所藏,视此异同何如?
  弇州旧藏《汉书》,得之吴中陆太宰家。宋板宋楮,字画端重,是赵文敏故物。卷首画文敏像,标签字出文敏手。弇州亦图一像於後。弇州殁,钱虞山以千金得之,後复鬻於四明谢象三。虞山自云:此书去我之日,殊难为怀。李後主去国,听教坊杂曲“挥泪对宫娥”一段凄凉景色,约略相似。又云:京山李组柱字本石,尝语予,若得赵文敏家《汉书》,每日焚香礼拜,死则当以殉葬。余深愧其言。
  王文恪《震泽长语》云:《家语》今本,为近世妄庸所删削,惟有王肃注者,今本所无多具焉。汉《艺文志》载《家语》二十七卷,颜师古注云,非今所有《家语》也。闽徐兴公家有王肃注者,中缺二十余板;何尚书孟春注《家语》行世,自云未见王肃本。毛子晋家亦有宋刻王肃注者,与兴公藏本稍异。憾不能合徐、毛两家本对较镌行。
  春申君因李园,而进园妹於楚王,竟为园所杀。唐张祜诗云:“薄俗何人议感恩,谄容卑迹赖君门。春申还道三千客,寂寞无人杀李圆。”杜牧诗:“烈士思酬国士恩,春申谁与快冤魂?三千宾客皆珠履,欲使何人杀李园!”近吴郡林若抚诗云:“豫让心衔国士恩,斩衣犹可快冤魂;春申亦有三千客,至竟何人死棘门。”皆未足以定三千客之罪也。园既进妹生子,时朱英劝春申杀园,不听;且曰:“李园,弱人也,仆又善之。”未几死於棘门,是春申之计失矣,客何成为!徐兴公有诗云:“食客三千尽在门,各穿珠履耀平原。冤魂地下多遗恨,不许朱英杀李园。”庶几为三千客卸罪。
  林若抚曰:明初宋氏题邮亭壁歌,《彤管遗编》、《明人诗抄》俱摭入,而不知此诗乃白振子昌所作,见《琼清啸集》。名曰《戍妇行》,初非出於宋氏也。振,吴江人,自号钓鳌叟;明初至金陵,进《紫金山》、《金水河》二赋,被宠遇。其七言歌行擅场。若抚吴人,斯言有据。
  李诗:“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夜无李白,沽酒与何人?”林若抚曰:唐人以酒为春,既云酿老春,而复用酒字,不失之重耶!常见古本作“沽却与何人”,是矣。若抚自谓足破千古之疑。予意却字毕竟不自然。太白诗,即使再用数酒字,亦自不妨。
  白乐天《琵琶行》:“千呼万唤始出来”,杨用修改“始”字为“才”字;且谓作者亦必心服。徐兴公谓毕竟“始”字为妙。况“才”、“来”一韵,尤碍。余谓用修惧後人作恶谑耳,非谓“才”字胜“始”字也。
  用修谓《诗》古注“见睆黄鸟”,见睆,色也,非声也。下句“载好其音”,以为重复,训之为色,古注可凭也。严氏《诗缉》谓“见睆”指羽毛之鲜洁,而说诗者又谓目之流盼也。按二字俱从“目”,此解较长。
  毛子晋家有宋板许氏《说文》,与今世所传大异。许叔重旧本,乃以字画分部者。始於子,终於亥,全书系十五卷。今乃从沈韵编次,而又以部分类入者,乃宋李焘更定徐骑省本也。汤圣弘有元刻许慎原本,惜毁於火。
  《汉书》尉佗献桂蠹二器,按《楚辞》曰:“桂蠢不知所淹留兮,蓼虫不知徙乎葵菜,”则已先佗久矣。今并不闻有此。
  《艺文类聚》载《博物志》曰:子路与子贡过郑神社,社树有鸟,子路捕鸟,神社牵挛子路,子贡说之乃止。○子贡善言,遂称能说神社,妄亦至此。今《博物志》亦无此条,删之不谬。
  《吕氏春秋》:神农教曰:士有当年不耕者,则天下或受其饥矣;女有当年不绩者,天下或受其寒矣。故夫亲耕,妻亲织。○此许行并耕所托。
  陆平原作《子书》未成,吾门生有在陆军中,说陆君临亡曰:穷通,时也;遭遇,命也;古人贵立言,以为不朽,吾所作《子书》未成,以此为恨耳。余谓仲长统作《昌言》未成而亡,後董袭传次之;桓谭《新论》,未备而终,班固为成之;今才士何不赞成陆君《子书》!右见《抱朴子》。○按《昌言》尚有存者;《新论》惟班固续成《琴道》一篇,今散见群书数十条耳;平原《子书》,无一语传後。
  《拾遗记》曰:“尧时有只支国,献重明之乌,状如鸡,鸣似凤,能搏掷猛兽虎狼,使妖灾不为害,饴以琼膏。国人或刻木、或铸金为此鸟之状,置于门户之间,则鬼魅退伏。今人元日画鸡於牖上,是其遗像。”按《岁时记》:“正月一日,贴画鸡,今都门剪以插首,中州画以悬堂,中贵人尤好画大鸡於石,元日张之,盖北地类呼‘吉’为‘鸡’,俗云室上大吉也。可发一粲。”《拾遗记》无乃因元日贴鸡,而幻出重明鸟乎。东方朔《占岁书》:一日鸡,至八日谷,其日晴,所主之物育;阴则灾。若元日宜贴鸡,则八日何不用所主?《艺苑雌黄》又曰:正旦画鸡於门,七日贴人於帐,余日不刻牛、羊、狗、猪、马之类,二日独施人、鸡,盖正旦谨始,七日重人也。画鸡谨始之说,愈不可解。梁刘孝威《正旦春鸡赞》,直摭鸡事耳。“祇支”或作“条支”。
  《博物志》:“袁安故绶,不具丙丁,因募能为丙丁文者;六安都尉留应能之,绶成,赐帛五十疋。”○丙丁何文耶?或言文如火焰,故曰内丁。然火焰之文,亦不难为;何独留应能之!此必有异。
  蔡邕《独断》曰:巡狩校猎还,公卿以下,陈雒阳都亭前街上,乘舆到,公卿下拜;天子下车,公卿亲识颜色;然後还宫。古语云:在车则下,惟此时施行。下车,公卿亲识颜色,因巡校还耳,此时不为合古语也。宋时驾还,宫门有勘契勘箭之制,又宋相吕端,卷帘审视乃拜,皆此。
  太白《峨嵋歌》,峨媚山、平羌、清溪、三峡、渝州,一连用之。王摩诘《九成宫避暑》中四句:“隔窗云雾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镜中,帘下水声喧笑语,檐前树色隐房栊。”衣上、镜中、帘下、檐前,一连用之。孙逖《赠韦侍御诗》:“忽睹雲间数雁回,更逢山上一花开;河边淑气迎芳草,林下轻风待落梅;秋宪府中高唱入,春卿署里和歌来。”雲间、山上、河边、林下、府中、署里,一连用之。沈佺期《过巫峡》云:“使君滩上草,神女庙前雲,树悉江中见,猿多天外闻。”滩上、庙前、江中、天外,一直并用。骆宾王《送郑少府入辽》云:“边烽警榆塞,侠客度桑乾;柳叶开银镝,桃花照玉鞍;满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六句一样句法;且榆、桑、柳、桃连用。又《过任处士书斋》云:“网积窗文乱,苔深履迹残;雪明书帐冷,水静墨池寒。”四句一样句法。在古人皆不以为嫌,今人用之,不知何如揶揄矣。然细论之,惟《峨嵋山月》一气浑成,绝无痕迹,反似当用许多地名者。余则一说破便觉身分小减矣。虽诗之佳处正不在此,然终不如不犯之为愈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