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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仕遗规
问鲁两生云。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其言如何。曰。两生不知礼乐。礼乐无一事可无。无一时可无。古之圣人。躬蹈礼乐之实。以化天下。迨其既久。礼之用行。乐之效达。名分定。风俗淳。百姓泰和。曁鸟兽鱼鳖咸若。是之谓兴。非谓百年之后。乃始制礼作乐也。如必待百年而后制作。则汉已越高惠文景武而昭矣。至此时方言礼乐。自是以前。何以为君臣。何以为上下。何以朝会。何以祭享。可漫无仪式。而苟以为之乎。孔子云。王者必世而后仁。岂三十年后。始行仁政哉。行仁之久。积至一世。乃始沦浃尔。两生不达。为此迂谈。君子固无取也。
王道无近功。谓业已行之。必积渐而后见功。未有不行而坐待见功者。故孟子有七年病求三年艾。不畜则终身不得之喻。鲁两生迂谈。误人不浅。
问孔子以前多圣人。何以后乃无之。曰。有孔子为之断案。故古多圣人。扬雄有云。伯夷柳下惠。若无仲尼。则西山之饿夫。与东国之黜臣。恶乎闻。岂惟夷惠。若无仲尼。则汤武之心迹难明。恶乎圣。启箕之异同难定。恶乎仁。不知天下谓之何矣。后世无孔子。虽有其人。其孰能识。孰能为之断案。是以未见有圣人也。
孔子以前之圣人。得孔子一言而定。孔子以后。岂无圣人。苟无孔子为之微显阐幽。主持公论。孰能定其为圣人。即有指为圣人。而心不虚公。识不广大。人亦无从而信其为圣人也。羣言淆乱。衷诸圣。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亦此意也。
人皆以国削为贤者之罪。而孟子以国之得止于削者。为贤者之功。非圣贤剂量十分分晓。安能看到这等田地。后人虽当极敝。必要万全。少有不然。便加苛责。故时值其易。庸人高枕以为功。时值其难。豪杰驰骛而获罪。
时当极敝。虽有贤者不能安于其位。如宋室诸贤。屡被迁谪。且来非学之禁。千古同慨。
朱陆相攻谓何。曰其所纪录。皆门人鬬胜之过。而二公亦不免各有胜心动气处。夫学求为己。只当虚心以求其是。人苟是。便当从。如其不是。不从而已。吾苟是。便当守。如其不是。改之而已。如果吾是而彼非。的见其然。不妨再告。反复而不听。则姑已之。俟其自悟可也。何争辩为。明道先生谓吴师礼云。为我尽达诸介甫。我亦未敢自以为是。如有说。愿往复。此天下公论。无彼我。果能明辩。不有益于介甫。则必有益于我。何等心平气和。不惟受益无尽。亦自能感动人。释其胜心。
爱而知恶。恶而知美。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荡荡平平。无偏无党。无作好。无作恶。乃是至公。
问伊川云。人不可用影祭。只一髭发不似。已是别人。何如。曰。但得髣髴。以时展对。亦可少抒人子无穷哀思。即无一髭发不似。岂真吾亲耶。亦用以寄人子之心云尔。古人不以尸祭乎。尸明是别人。然乃以当吾亲也。而况亲之影。有得其髣髴者耶。
亲死之后。覩物尚且兴思。手泽无忘哀慕。立影绘像。僾见忾闻。较之望空展拜者。当更亲切。藉此髣髴音容。以抒人子事亡如存之思。亦仁人孝子不容己之情也。
考亭因人求墓铭曰。人既死后。又要这个物事作甚。其人为善。亦是本分事。又何必须凭他写出。此亦难说。孝子之心。固有不容己者。只不虚美可矣。若本有善。亦不可不写。传曰。显扬先祖。所以崇孝也。明示后世。教也。且以生平情性动容履厯。笔之书而时接目焉。亦自是孝子不死其亲之意。
朱子此论。大概为世之虚美而诬其亲者发耳。如以寄人子之永慕。垂后人之观感。则墓铭亦孝子不忍死其亲之至情也。其虚美否。则仍在秉笔者矣。
问帝王之学。与韦布不同。然乎。曰。若然。则必须还得帝王。乃可为帝王之佐。否则学既不同。安可以佐帝王理天下。论道经邦。宏宣治化。夫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故曰尹躬曁汤。咸有一德。学非有二也。后世韦布之士。徒事章句。无复格致诚正修身之功。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具。故其为仕也。下焉者。惟知希世。以苟爵禄。上焉者。亦不过随才以立功名。而格心辅世之业。不复闻矣。乃不曰吾无学也。而曰帝王之学。与我不同。岂不谬哉。
谓帝王经世之学。不当同于韦布占毕之学。则可。谓韦布所学不可同于帝王。而于致君泽民之外。别图希世。以苟爵禄。则学之弊也大矣。
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圣人示人为学之目。昭如日星。学者但当循是以实用其功。圣贤可学而至。乃舍此不务。却只说谁家尊德性。谁家道问学。谁家知行合一。彼可此否。鬬口语。到底成个甚。
大学之明新。犹是浑言纲领。中庸之学问思辨笃行。已切指其工夫。知行并进。尊德性在此。道问学亦在此。纷纷聚讼。辨驳愈多。学术愈歧矣。
学不自今日始也。尧之所以明德以睦族。以协和万邦。其次第如此。舜之所以浚哲以徽五典。以风动四方者。其次第如此。文之所以敬止。以刑寡妻。以御家邦者。其次第如此。而纲领之大。条自之细。至孔子而始阐焉。曾子而益明焉。而古人之学。乃以昭示于后世。乃孔曾之说章章也。而后世犹有惑焉。语诚正而遗格致。韩之所以谬也。专德性而遗问学。陆之所以虚也。而圣贤之德业荒矣。
自尧舜文武。以至孔曾思孟。时代远隔。学术同揆。阅此可以知为学之指归矣。
道无内外。无人己。自其蕴之而谓之德。自其措之而谓之业。条目不同。同于求道。纲领不同。同于尽性。性尽而天下之理得。天下之理得。而体用皆在其中矣。儒家言只要成就一固是字。然是字岂易成哉。务以为孝。乃非所以孝。务以为忠。乃非所以忠。察理不精。不能得礼义之中正。亦只做得个题面。安能便是。
性具于心。而贯彻于人伦日用之闲。非可比对配合。一性专属一伦也。有子云。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欤。是仁在于父子兄弟也。孟子云。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是义又在于兄弟也。知礼乐之实。知斯节斯乐斯而已。是知礼乐皆在于父子兄弟也。又云。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是义又在于君臣。而礼知在于宾主贤者也。孟子言仁义礼知。后加以信为五性。后儒遂以分配五伦。如父子之仁。君臣之义。朋友之信。似矣。而礼无所归。乃属兄弟。知无所归。乃属夫妇。夫节文之谓礼。岂独兄弟有节文乎。明通之谓知。专属夫妇。益更无谓。名曰贯通。实则牵合。以五性配五伦。已觉悖理。以五事配五行。则更谬矣。
非仁无以敦其爱。非义无以酌其宜。非礼无以作其敬。非知无以明其理。非信无以成其实。人伦日用之闲。无乎不有。即父子之仁。君臣之义。朋友之信。亦特举重而言。非各主其一。专于此而不通于彼也。
纲常伦理。至德要道。理一而分殊。万殊而一本。随所在而见。随所事而名。凡比对配合。皆后人之穿凿附会。或以便于分股作文。或以逞其立异翻新。书理本明。转以作文而晦。往往如此。
圣人有为己之实学。而祸福毁誉不与焉。圣人有为国之实政。而灾祥不与焉。
不以祸福为从违。不以毁誉为进止。乃实学也。灾不可忽。祥不足幸。乃实政也。可谓言简而意该矣。
问人臣有难进易退之节。其去国也奚若。曰。恋官之心不可有。恋君之心不可无。君恩深厚。倚任多年。一朝别去。遂恝然忘情。岂大臣之道欤。故恋官者。患失之鄙夫也。恝然以去者。小丈夫之悻悻者也。然而恋官者常千百。恋君者。不十一。岂无以恋官之心。假之恋君者乎。亦岂无以不恋君之心。假之不恋官者乎。二者难辨。故世每以恝然而去者为高。有道之士。殊不谓然。恋官乎。恋君乎。此心惟宜自审自知耳。
去位之官。皆为恋君不恋官之言。而诚伪难逃公论。虚实惟凭自审。
余掌国子时。助教屡举其堂士开经纶有孝行。余曰。孔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闲于父母昆弟之言。夫孝行于家。是党族之所称也。子之于开。固四方之人也。安知其孝。曰。本堂诸生荐之也。曰。诸生于开。亦四方之人也。安知其孝。曰。其行有述。其邦大夫之礼之也有述。诸生固见之耳。曰。诸生何由见之。曰。开生持以示之者也。曰。余固知开生之示之也。夫孝之道大。人莫敢当也。而发于真心。无能自尽者焉。故亲在人称孝。惟有愧歉而已。亲殁人称孝。惟有悲痛而已。惶惶乎其不敢闻也。此孝子之心也。开持以示人。得非假孝以取名乎。务名已非。而在父母。尤人心不忍假者。其得罪于孝也深矣。而顾可尚欤。且人之闻人之孝。不辨诚伪。而辄崇尚之者。非真崇孝也。亦务为崇孝之名者也。彼务孝名。此务崇孝名。相率而为伪者也。而何可以为训。
今人动将居家行孝之事。撰刊送人。巳非笃行君子。稍有不实。不但自欺欺人。必且是己非人。欲自托于孝名。先将许多不是。坐在父兄身上。种种薄德。此正不孝之尤者。孔子于闵子骞曰。人不闲于父母昆弟之言。于问士曰。宗族称孝。乡党称弟。圣门重孝弟如此。巳预防末流之薄俗矣。
国子先生召诸生而问曰。吾之为教也。严乎。宽乎。有对者曰。先生宽。诸生感德而不能忘。先生曰。不然。吾不宽也。又有对者曰。先生严。诸生畏威而不敢犯。先生曰。不然。吾不严也。又有对者曰。先生宽严得中。先生曰。不然。吾不宽严得中也。诸生惑。请问之。先生曰。夫宽。施诸率教者也。严。施诸不率教者也。使务为宽。则固有不率教者焉。不亦纵乎。使务为严。则固有率教者焉。不亦苛乎。使务为宽严得中。则固有当全用宽者。亦有当全用严者。岂不亦宽严皆失乎。故诸生全率教。则全用宽。全不率教。则全用严。率教者多。则多用宽。不率教者多。则多用严。又自一人而言。始而率教。则用吾宽。继而不率教。则用吾严。终而又率教。则仍用吾宽也。始不率教。则用吾严。终而能改则用吾宽。终而又不率教。则仍用吾严也。一分率教。吾有一分之宽。一分不率教。吾有一分之严。因人而施。我何与焉。是之谓宽严适宜。故吾未尝不宽。而不可以宽言也。未尝不严。而不可以严言也。未尝不有宽有严。而不敢以宽严得中言也。夫是以事无遗情。教无遗术。小子固皆当仕有官职者。宽严之理。所当知也。
宽严之迹。最易假借。宽严之理。最难恰好。不轻于自信。惟重以自责。有道者如是。至于现身说法。即以此励同学生于将来。尤造就之婆心也。
问郦生下齐七十余城。韩信以兵屠之。罪不亦大乎。曰。此郦生之罪。未可遽责信也。志在救世安民。功不必自己出。此圣贤事也。信一功名人耳。安可以此责之。当郦生之适齐也。信方拥兵四十万。压境而来。所向无敌。齐亦惧甚矣。郦生假信之威。乘齐之惧。故一说而下之。使非信且至。虽百郦生。其谁听之。则齐城之下。固信之下之也。乃卖信而独剿其功。以报沛公。使信垂首卷甲以归。信固能甘乎。此所以蒯彻之计行。而齐城下。郦生烹也。然则当何如处。曰善处己者。必先处人。若不能处人。安能处己。郦生适齐。宜先诣信。说之曰。齐闻将军至甚惧。将军且不日下之矣。虽然兵家先声而后实。食其愿得假将军之威。乘齐之惧。以将军之命谕之。令以城下。果以城下。则将军传檄而定。以报沛公。亦可大省兵力。不者。且进兵未晚。于是乃之齐。说之曰。韩将军拥兵四十万。压境而来。所向无敌。势如破竹。虽然。韩将军不嗜杀人。所为多屠戮者。为其拒也。君诚能以城降韩将军。必且抚慰之。传檄而定。则君既不失富贵。而数百万之命。亦皆得免。其为利害。不亦较着乎。韩将军有是心。恐君不得谕。故令食其来。君其自为计。不者。吾且去。韩将军且至。吾亦不复来矣。如此。则齐城必下于是乃还报信曰。事济矣。齐始闻将军至甚惧。既闻将军令其以城降也。又甚喜。今且下矣。将军可传檄而定。报沛公矣。下齐七十余城。将军之功也。不用兵甲。而以威声下之。功尤大也。如此。则可以得齐。可以免数百万人屠戮。可以成信之功。而郦生之功亦不为细。不止脱于烹也。不惟事势如此。亦天理人情本当如此耳。曰。信以不忍而戮数百万人。固无罪欤。曰。胡为其无罪也。郦生卖信激之而多杀。郦生固可恶也。今必责郦生之罪。则信之恨气自平。恨气平。乃从而责之曰。将军止以不忍之故。遂诛杀数百万人。岂不亦残毒乎。信未有不服者。若不明郦生之罪。而徒责信之多杀。岂足以服其心哉。此可为卖人而猎功者之明鉴也。
责备郦生。即为郦生计划。为韩信原情。即以责备韩信。入情入理。委曲周至。所云善处己者。必先处人。让功正所以立功。卖人而猎功。适以自杀。则千载猎功者之炯鉴也。
国家用人。匪徒资治。亦即以安天下之人也。故大臣小臣。分列上下。散布内外。又有士。有胥吏。下至里社。亦各有长。多其等。广其途。尽网罗天下之才而用之。使天下之人。苟有一长一艺。异于齐民者。随其才之大小。皆入吾之网罗。彼其既入网罗。则皆有事于所职。不惟顾惜所有。而又有所望于进取。孜孜焉。垂死而犹有歉于所期之未遂。故无暇于为乱。且等既多矣。途既广矣。于是而不在网罗。则至愚下之人而已矣。至愚下之人不能为乱。即为乱亦易扑灭。而天下常可得安。此英雄驭世之微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