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腆纪年


  三月初六日,光先奏大寇就歼。有旨:『陈子龙定变可嘉,授兵科给事中』。子龙深痛负都,不赴也。纪其事曰:『激变之虐令不诛,受降之功绩不叙。官军剿杀平民,株连无辜,贼平数月,犹骚扰不得宁』云。

  徐鼒曰:都非寇也,曰浙寇何?惩乱萌也。都以一书生处乱世,好兵聚客,走险拒命;既昧保身、又干国纪,所谓好勇不好学欤!予以恕词,非所以惩乱也。若子龙者,君友之间两无负矣!不受者,嘉子龙,且以赦都也。

  乙未(初七日),明总兵姜瓖叛降于闯贼,大同陷(考曰:「明史」「帝纪」载:『三月庚寅朔,贼至大同,姜瓖降。按三月己丑朔、非庚寅朔,「帝纪」误也。兹从「北略」。「传信录」纪于初七日);代王传■〈火齐〉、巡抚卫景瑗等死之(考曰:「明史」、「绥寇纪略」、「三朝野纪」、「烈皇小识」载同死者有督理粮储户部郎中徐有声。按「北略」载有声于从逆诸臣下;注:『伪户政府属』。「传信录」载入「跖铺遗脔」,注:『再四掠死』。似有声无死于大同事。又按王岩「异香集」「巡抚朱公传」作总兵徐三乐、郎中朱有声。岂死事者自朱有声涉徐字而误乎?然与他书不合。又「明史」载同死者有山阴知县李倬,「厦门志」有大同参将陈弼心;他书亦不载。附录以备考)。

  景瑗,字仲玉,号带黄,陕西韩城人,天启乙丑(一六二五)进士。崇祯四年(一六三一),以推官征授御史,劾首辅周延儒、侍郎曾楚卿憸邪,不见纳。出按真定府,父丧,不俟命竟归。服阕,起故官,疏救给事中傅朝佑等;忤旨,左迁行人司正。历尚宝、大理丞,进少卿。十五年(一六四二)春,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大同,声绩甚着。自成之入西安也,榆林总兵姜让先趋降(大同总兵姜瓖,让之弟也)。自成将犯山西,宣大总督王继谟檄瓖扼河上,瓖纳款而还(考曰:本「传信录」、「明史」「卫景瑗传」。按瓖之叛,既云降于大同,而诸书又言自成至宣府,叛将白广恩以书约总兵姜瓖降。「北略」「补遗」载广恩书曰:『侍生某顿首拜:国事如此,台台稔知,无容置喙矣。但我辈久为文臣所抑,不啻狗马之贱。今闯王强盛,奸佞在朝,我辈虽欲树功,决至反招奇祸,不若共建降旗以图富贵。台台谅能盐其始终而幡然从事矣。特此奉约,仍乞赐鸿音,以慰下怀。戎事旁午,余不尽赘』云云。是瓖降于宣府,非降于大同乎?非也。大同、宣府之陷只间一日,声势相连,或瓖已降于大同,而广恩不知,故以书招之;或广恩书在前。其实,瓖不待广恩之约而始降也。前宁武叛之夜,已云「姜瓖降表至矣」。盖大同、宣府之陷,俱由姜瓖;故记大同事者载之大同、记宣府事载之宣府、纪居庸事并载之居庸。其实均不妄也);而景瑗不知也,邀瓖歃血守。瓖因宣言曰:『巡抚秦人,将应贼矣』!代王疑之,不见景瑗。会景瑗亦以足疾不时出,瓖因得主兵事,伪遣兵助诸郡王分门守。贼抵城下,瓖即射杀永庆王,开门迎贼,绐景瑗计事。景绐出,始知其变也,骂瓖曰:『反贼!与我盟而叛,神其赦汝邪』!自成执景瑗之母胁降,景瑗曰:『此膝不屈第二人,可即杀我;我固应痛詈汝,以老母姑忍耳』!大呼「皇上」而哭。自成曰『忠臣也,勿杀』。景瑗头触石,血淋漉。拘之营中数日,自经于海会寺。母夫人之被执也,曰:『我命妇,子为大臣,岂食贼食』!亦骂贼死。

  兵备道朱家仕,陕西河州人。瓖之迎降复入城也,其部卒见家仕,骤马冲之。家仕见事去,反走入署,出橐金二千给从吏曰:『我未取大同民一丝,此皆自携来;今罄囊与汝辈,为我迭石揜井,以毕我志』。举家十六人尽投井中,众为揜土,哭而去。总兵朱三乐自刎死。生员李若葵合家九人自缢;先题曰「一门完节」。代王并其宗室遇害。知府董复、乡官韩霖俱降。

  自成入城,缚姜瓖而数之曰:『朝廷以要害重镇寄若,若何首降』?命斩之。

  闯将张天林(考曰:「三朝野纪」作张天琳)曰:『杀降,非所以劝归顺也』。遂释之。以天林镇大同。瓖谢之;天林曰:『国家创业,招徕固应如此,何谢为』!自成趋宣府,瓖复请先导;至阳和,语其次弟瑄并降贼。及自成之败于关门而遁也,瓖走阳和,假瑄部疾趋大同。城守者闻吴三桂兵且至,不欲启;天林曰:『此独瓖来,必酬劝王不杀也』。命启门。瓖入,即斩天林并其党何天相等。据宁武、代州沿边诸邑,投诚大清,睿亲王多尔衮令摄总兵事。瓖请以明枣强王裔朱鼎册嗣藩大同,奉明宗社;睿亲王切责之。旋随英亲王阿济格征陕西有功,统摄宣、大诸镇。顺治六年(一六四九),以叛诛。

  徐鼒曰:瓖之请以明裔嗣藩也,为故国计乎?欲挟以自重耳、一门贼子、两朝罪人,摭其颠末,见鸱枭之终不革心也。

  明以翰林院庶吉士陈名夏为户、兵两科给事中兼翰林院修撰(考曰:陈名夏之命,「北略」载于初九日)。

  名夏先有招募山东义勇等事疏。是日,召对中左门,因言『淮、扬要害,宜练兵重镇』,称旨;即御前拜是命。时检讨方以智、行人刘中藻(考曰:中藻「北略」、「传信录」云:『官行人』;「南疆绎史」同。或作中书,误也)各请出外募兵,俱不报。城陷后,名夏降于贼。顺治二年(一六四五)降于大清,积官至弘文院大学士。顺治十一年(一六五四),以事诛。以智字密之,桐城人;中藻字荐叔,福安人(事见后)。

  丙申(初八日),大风霾,昼晦。

  是日,明帝召户部侍郎吴履中问库银几何?对曰:『仅存八万』。明帝曰:『以备城守,边饷不可发』。履中言:『若无九边,京师安守』?不听。

  明副总兵姜瑄、道臣于重华叛降于闯贼,阳和陷。

  瑄即让、瓖之弟也(考曰:「明史」云:『瓖兄瑄,故昌平总兵也,劝瓖降』。似瑄降贼在前。又「明史」亦无姜让其人,今从「传信录」)。重华,青城人,以边材荐仕者。迎贼十里外,官民或椎牛载酒以先,或预为大膳进食;至有掠民子女以献者。

  明监视宣府太监杜勋、总兵王承胤叛降于闯贼,宣府陷(考曰:「北略」载:『初八日,宣府陷;初九日,阳和陷』;「传信录」互异。按「传信录」近是。「三朝野纪」云:『贼既陷阳和,长驱至宣府』。阳和在大同之西,无陷在宣府后之理。「北略」引「朱之冯传」则云:『十一日,贼抵城下』);巡抚朱之冯等死之。

  之冯,本名之裔,字乐三(考曰:「北略」云:『字乐山,号勉斋』。王岩「异香集」云:『字德止』。兹从「明史」);徐州人,入顺天大兴籍,中天启乙丑(一六二五)进士(考曰:本「题名碑录」、「异香集」)。崇祯二年(一六二九),由主事进员外郎,坐事谪布政司理问,迁行人司副,历刑部郎中、浙江驿传佥事、青州参议。捕盗、击豪强有声,进副使。赍表入都,寄家属济南。城破,妻冯氏匿姑及子,而自沈于井。姑李氏闻之,绝粒死;之冯庐墓侧。服阕,起河东副使,杀通贼大猾朱金宇,部内以宁。之冯自妻死,不再娶。上疏曰:『妇事夫,犹臣事君也。臣妇冯氏不负臣,臣敢负国乎?臣于国,愿如臣妇之于家也』。请改名之冯。十六年(一六四三)正月,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宣府。是时贼由阳和长驱至宣府,之冯登城誓众,而勋与承胤已纳款矣;惧之冯不从,乃请之冯守北城。之冯虑京师失北门,疏请重兵守居庸。贼谍间之曰:『抚院以人心离叛,请兵屠矣』!会朝廷命一将屯保安,众益哗。俄贼至,勋绯袍鸣驺,出城三十里迎贼。之冯尚登陴悬赏,无一应者;叩头曰:『愿中丞听军民纳款,全一城性命』。俄报贼已从南门入,满城百姓胸前黏「顺民」二字,焚香跪接。之冯愤甚,指红夷大炮曰:『汝曹试发之,可杀数百人。贼虽杀我,无恨矣』!众莫应。自起燃火,兵民竞挽其手。之冯乃夺士卒刀自刎(考曰:朱之冯之死,「纪事本末」、「三朝野纪」云自刎,「甲乙史」、「烈皇小识」云贼杀之,「北略」引「本传」则云缢死。又诸书有云乡绅张罗彦自杀,误也。罗彦死于保定之陷,与宣府无涉;详见戴田有「保定城守纪略」),众弃其尸于濠中。后自成兵败,前任巡抚李鉴举兵诛伪将,求之冯尸。死五十余日矣,面如生,奠而葬之;以姚时中配享。

  时中者,宣府廪生也。知监、镇有二心,叹曰:『以死勤事者,朱中丞耳!吾当从其后』。题壁孔子庙曰:『杀贼无权,偷生不义;妻子无知,付之不计』。衣巾自缢死(考曰:本「异香集」、「史外」)。同时死者督粮通判朱敏泰、副将宁龙、系狱总兵官董用文、副将刘九卿、在籍知县申以孝;其它妇女死者又十余人。

  徐鼒曰:诸书言姜瓖降于宣府,此言总兵王承胤何?纪实也。瓖叛而后瑄叛、瑄叛而后阳和陷,贼得长驱至宣府。记事者,追叙之情事然也。实则宣府自有总兵王承胤,亦名王通。「传信录」谓其欲缚之冯以降;「北略」引「朱之冯传」谓:『通已潜遣骑赍降表迎贼,故自成陷宁武关夜,有瓖与承胤表至』云云也。乌可归狱于瓖而使承胤之罪不着哉?不日何?阙疑也。

  明刘泽清戕兵科给事中韩如愈于道。

  如愈尝疏论泽清不法事,泽清赂以重币,弗纳;加诮让。至是,如愈以催饷过东昌戴家庙,泽清遣兵劫杀之;曰:『尚能论我主将否也』?如愈身中数创,挺挺不挠,惟言『幼子不应杀』。劫者曰:『无与小儿事』。舍之去。

  徐鼒曰:戕者何?甚泽清之罪也。「公羊传」曰:『戕者,残贼而杀之也』。镇将残贼王人,变之大者;故变文书之。前奉使讥如愈,此罪泽清何?义各有当也。如愈,君子也,责之婉;泽清,乱人也,诛之严。

  明淮安巡按御史王燮诛贼党巩克顺以徇。

  燮字雷臣,黄陂人,崇祯丁丑(一六三七)进士。知河南祥符县,三守危城,以才力称。是时莅任淮安,有伪选淮安知府巩克顺行牌淮上,燮碎其牌,擒克顺,斩以徇。燮自任守河,而托路振飞守城,士民恃以屹然(考曰:本「南略」)。

  徐鼒曰:特书何?嘉燮也。伪牌所至,壶浆相迎,岂民之无良哉?无良有司以抚循之,遂匍匐而谓他人父耳!迅诛伪官,绥辑百姓,燮其加人一等哉!

  戊戌(初十日),明征戚珰助饷,进太康伯张国纪侯爵。

  是日,按籍令勋戚、大珰助饷,遣太监徐高宣谕嘉定伯周奎为倡。奎谢曰:『老臣安得多金』?高泣谕再三,奎坚辞。高怫然起曰:『老皇亲如此,大事去矣!多金何益』!奎不得已,捐万金;明帝少之。奎求助于后,后应以五千金;奎匿之,输三千焉。太监王之心最富,献万金。诸内官大书于门曰:『此房急卖』;杂出雕镂玩好售于市。魏藻德输银五百。陈演既放未行,召入,极言清苦,以『从未向吏、兵部讨一缺』为辞。百官相率以衙门省直汇出,先后所捐二十余万。惟太康伯张国纪二万,余不及也;进国纪侯爵。又议前三门巨室输粮,诸巨室不乐而止。十七日,贼薄城,有厚载门小民捐银三百两。又一老人居彰义门外,时避入城,罄所积四百金,痛哭输户部。又优人王四者,捐四百金。

  徐鼒曰:特书何?伤之也。诸书纪贼之拷掠诸臣也,周奎银五十二万、珍币数十万;王之心十五万,玩好称之。陈演以四万两送伪权将军刘宗敏家,刘喜甚;后为怨仆所告,先后搜掘黄金三百六十两、银四万八千两,珠宝盈斛。其总于货宝也,不待问矣。而乃城门之火,已及池鱼;积薪之堂,自嬉巢燕。置君亲于不问,甘唾骂以如饴。卒之季伦灭门,利归奴辈;夷甫营窟,见笑羯胡。焚身而齿亦无存,杀汝而璧其焉往?彼昏不知,大梦斯觉,可恨亦可嗤矣!连类记之,以为剖腹藏珠者之殷盐也。

  己亥(十一日),明再颁罪己诏,始尽免加派三饷。

  贼乘胜直下,日召群臣议,绝无良策。明帝见举朝无人,每回宫,痛哭而入。是日,颁罪己诏,尽捐加派三饷;募擒李自成者爵伯,银万两;诸胁从,许带罪立功;各路官兵义勇,水陆并进。廷臣有劝南迁者,明帝怒曰:『诸卿平日专营门户,不为朝廷出力;今日死守,夫复何言』!谕兵部:『讹言及家眷出城者,擒治』。省释监犯,复罪废诸臣冠带。给城军半岁粮;然饷实无出,贼复以金诱之,士卒解体。庶子马世奇每朝罢,叹曰:『不可为矣』!

  徐鼒曰:曰始尽免何?讥行之不早也。唐庄宗之阻于罂子谷也,劳执仗者曰:『金银给尔』!对曰:『陛下与之太晚,得者亦不感恩』。呜乎!何行之不早也!

  明命司礼太监王承恩提督内外京城,总督蓟、辽;王永吉节制各镇,便宜行事。

  廷臣惟议闭门止出入,余无一筹。议增外城兵,则内阙;增内则外阙。李国祯每事逊王承恩,科臣戴明说劾之;后明说亦降于贼。

  壬寅(十四日),明南京孝陵夜哭。

  日色两旬无光;是夜,风色阴惨,沙尘涨天,南京孝陵哭。癸卯(十五日),日色益晦。正阳门外关帝庙旗竿劈为两截,横道上。

  明起复太监曹化淳守城,收葬魏忠贤尸。

  化淳昔事忠贤;奏言:『忠贤若在,时事必不至此』。因传谕收葬忠贤遗骸(考曰:本冯梦龙「燕都日记」)。

  徐鼒曰:特书之,讥思宗之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