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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腆纪年
自成检前后杀死将士凡七万人。曰:『宁武虽破,死伤过多!自此达京师,大同、宣府、居庸重兵数十万尽如宁武,吾辈岂有孑遗哉!不如还陕图后举』。夜既深,忽报大同总兵姜瓖降表至。自成喜甚,厚款之。坐甫定,而宣府总兵王承允表亦至(考曰:宣府总兵王承允,「北略」作王通。按前后史有王承允、无王通,或承允亦名王通欤),且以百骑来迎,自成遂一意长驱。既入京师,有半面失手足者,皆宁武所砍伤;啮指告人曰:『周总兵真好汉!再有此一镇,我属安得到此』?故言遇吉者,莫不惊叹悚服,号称「大人」。
徐鼒曰:备书官何?嘉死节也。全晋失守,畿内土崩,宁武一关岌然孤注;而乃以即墨未下之城,效睢阳死守之节。虽螳螂当车,有类丸泥之势;而老罴卧道,足寒貉子之心。迨乎登楼射贼,阖室灰尘:麾娘子之军,妇女知义;悬将军之冑,虽死犹生。此志也,与日月争光可也!若孕懋者,附骥尾而彰矣!
庚寅(初二日),明帝召对百官。
召府、部、锦衣、詹、翰、科、道各官于中极殿,问御寇策。奏对者三十余人,皆考选科道练兵、加饷常谈。驸马巩永固请简重臣守都城,圣驾南巡,征兵亲讨;明帝意不决,诸臣亦皆言其诞妄。既退,乃议分守九门。
是日,大学士蒋德璟允放归。
明命内监及各官分守九门,谕文武官输助。
京城武备积弛,太仓久罄。命各门分守勋臣一、卿亚二,谕文武输助。初,议佥民兵,魏藻德曰:『民畏贼,一人走,大事去矣』!明帝然之,禁民上城。
徐鼒曰:不曰命各官及内监,而曰命内监及各官何?讥思宗之信任宦官也。
辛卯(初三日),明大学士范景文、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等请奉太子抚军江南(考曰:李邦华之请,「甲乙史」以为初六日事;「燕都日记」亦然);给事中光时亨阻之,不果行。
是日,李建泰疏请南迁,明帝召对平台。景文、邦华暨少詹项煜请先奉太子抚军江南;时亨大声曰:『奉太子往南,意欲何为?将欲为唐肃宗灵武故事乎』?景文等遂不敢言。明帝复问战守之策,众臣默然。明帝叹曰:『朕非亡国之君,诸臣亡国之臣尔』!遂拂袖起。
徐鼒曰:曰阻之不果行何?罪时亨之误国也。闻之计六奇曰:『使时亨骂贼而死,虽不足赎陷君之罪,尚可白志之靡他;而竟躬先从贼,虽寸斩亦何以谢君于地下乎』?然则守国之说,借孤注以要名,而非所以忠君也!
明命原任兵部尚书张国维催督浙、直兵饷。
国维字玉笥,东阳人,天启壬戌(一六二二)进士,知番禺县。崇祯元年(一六二八),擢刑科给事中,劾罢魏党(考曰:「绎史」有『劾魏党,为忠贤所逐』云云,误也。国维于崇祯元年始擢给事中),陈时政五策;进礼科都给事中,迁太常少卿。七年(一六三四),授佥都御史,巡抚应天、安庆等十府。是冬,贼犯桐城,官军覆没;国维年方壮,一夕须发顿白。请于朝,割安庆、池州、太平别设巡抚,以史可法兼任其事;安庆之不隶江南,自此始也。又于苏、松间捍海筑塘、浚渠通漕,民德之。入为兵部尚书。十六年(一六四三),大清兵入畿内,檄赵光抃拒战螺山;师溃,言者交诋之,逮下狱。国维知库藏空虚,乃倡开事例一法,杀人行劫者皆得输金赎罪;谓己一至江南,数百万可立致。明帝颇惑其说。会苏民诣阙乞贷;即宥出,召对中左门,以原官驰赴江、浙督饷。拜命后,星夜南行,得不及于难。
徐鼒曰:闻之李逊之「三朝野纪」曰:『国维在谏垣时,不附同乡温体仁之党,然亦不为崖异。镇抚苏、松,与民休息,民颇颂之。中枢之任,值时事多艰,科道交章论列,有曰「深揖打恭,便成职业」;亦略其大而苛其细也。宏光时,再任戎政,先几乞身。南都既覆,钱塘画守,卒能竭力尽节,以死毕事。噫!是亦可以传矣。汲汲避害,或欲留其身以有为乎』?文秉「烈皇小识」之言,或巳刻欤!
壬辰(初四日),明钦天监奏『帝星下移』,诏百官修省。
时灾异迭见:二月,填失光道,星如雨下,荧惑怒角,河鼓坼,摇光坼芒角,黑眚。三月朔,营头画陨,声如雷,东南蚩尤旗见。大学士魏藻德夜闻刀兵之声入其寝,举家又闻哭泣声。太仓张采家李生黄瓜;采叹曰:『李生黄瓜,民皆无家;乱其至矣』!常州五牧镇农家陈姓者,其壁上日影中见行人来去不绝,长不盈尺,头面须发手足毕具,或持兵器、或车骑冠履、或甲冑;最后一人衣黄袍、冕旒,乘辇,群力士拥卫之:观者如堵,一月始灭。
是日,钦天监奏『帝星下移』,诏百官修省;而群臣饮酒高会如太平时。
徐鼒曰:「传信录」谓:『群臣高会知太平时』。其言或未信乎?鼒闻之京师父老曰:『正阳门外黎园馆,自成入彰义门,始踉跄散』。然则范门闻钟,事倘不谬。
明封诸将。
诏封总兵吴三桂平西伯、左良玉宁南伯、唐通定西伯、黄得功靖南伯,给敕印;刘泽清、刘良佐、周遇吉、高杰以下予级有差。
明福、周、潞、崇四王南奔。
先是,诏谕诸藩捐赀守国;乃往往寇未至而长史、推官倡议远遁。有韩王、益王者,亦弃藩他避,谕令回国。
徐鼒曰:特书何?为南都议立张本也。
闯贼陷明大名府,兵备副使朱庭焕死之。
庭焕,单县人,崇祯甲戌(一六四三)进士,以知府累迁兵备副使。知时势将倾,托其幼子于镇江知府钱良辅。贼将刘宗敏传牌至,庭焕碎其牌,励众戍守。城陷,贼缚庭焕大木上射之;骂不绝死,合家殉焉。
明命襄城伯李国祯提督城守(考曰:「传信录」、「燕都日记」以襄城伯李国祯提督城守为初四日事。「北略」记于初二日,又注于初五日)。
国祯有口才,数言兵事。先是,请于京营外选练,俸粮增给岁费二十余万,乞御书营额;明帝亲书「共武堂」赐之。京师外城庳薄,自左安门迤西,无复新河之阻。御史儁裴希请挑窝坑限马足,于总监协三臣内分一人专任外城;国祯请率所领当新桥南之冲,明帝以为能。癸未(一六四三)八月,使代恭顺侯吴维英总督京营戎政。贼既逼,明帝问曰:『卿平日言强兵足饷,今日奚若』?应声曰:『臣兵未尝不强,皇上无饷耳』!每召对,大臣多跪奏;国祯立语睨视,几无人臣礼。被命督练兵守门,国祯日坐西直门;兵无主帅,亦无实籍,贼至遂溃。
徐鼒曰:予始读陈济之「再生记」谓:『国祯为贼所逼,作诗痛哭服药死』;又无名氏「燕都记」谓:『国祯见自成,以头触地争三大事;闯从之。斩衰送葬毕,缢死』:以为言不谬也。长读「魏禧集」,力辨其非。后读乾隆四十一年大学士舒赫德、于敏中奏采访明季殉节事,有『李国祯误国辱身』;而谷应泰「纪事本未」乃谓:『其激烈殉义,足见野史之冒滥难凭』云云。疑野史中无纪其实者矣。晚得钱■〈甹只〉「甲申传信录」读之,委曲详尽,载之以为丹书焉!
癸巳(初五日),明李建泰兵溃于河间。
建泰病甚,兵遂溃。戊戌(初十日),宁武报至,京都大震。程源谓魏藻德曰:『建泰何为尚住河间?其标下总兵马稔有兵万人,令速赴居庸与唐通协守,犹可镇抚万一』。不听。
徐鼒曰:曰溃于河间何?罪建泰之逗留也。出师四旬矣,犹在河间乎!赤眉之众已踏破乎长安,高克之师犹逍遥乎河上。「易」曰:『弟子舆尸』;使不当也。
闯贼陷明河间,知府方文耀死之。
文耀,龙溪人,以郎中擢知河间府。城陷,不屈;贼杖之,骂不绝死。
徐鼒曰:诸书不载河间陷日,书于兵溃河间后何?蒙河间之事而类书之也。「北略」纪南宫知县彭士宏殉节事,亦不载城陷日。附记于此:『贼长驱畿南,所至款附。士宏励众城守,众谓邑小不支;士宏曰:「击贼不胜,死亦瞑目」。众环泣曰:「如生灵何」?士宏知人心已去,绯衣坐堂上。贼入,问「何不备糗粮」?士宏骂曰:「我朝廷官而为贼备粮乎」?贼怒斩之』。
明设黄绫册,募百官蠲助;封疆重犯许蠲赎。
吏部尚书李遇知议以勋戚世臣加爵、大小诸臣谕奖,各捐助饷银;在狱犯官如曾缨、董象恒、侯恂、王志举、王永祚、陈睿谟、郑三阳凡七人,充饷赎罪。
徐鼒曰:予少时读野史,谓京师戒严,帝不发内帑,守城兵人给钱二十;令妓家出银五钱,百金之家亦出银五钱,人心益离。后自成入京,取银十七库:窃怪思宗之多藏厚亡也。继读某氏「崇祯遗闻」曰:『熹宗在位七年,帑藏悬罄,将累朝所贮银瓮、银碗、尊鼎重器输银作局倾销,故饷银多有「银作局」三字者。甲申(一六四四)春,廷臣请动内帑。夫内帑惟承运库耳。钱粮解承运库者,一曰金花、二曰轻赍;金花银所以供后妃金花及宦官宫妾赏赉,轻赍银以为勋戚及京卫武臣俸禄。承运库外有甲乙等十库贮方物者也,天财库贮钱者也,古今通籍库贮书、画、符券、诰命者也,东裕库贮珍宝者也,外东库亦贮方物,无金银也。城破,惟东裕库珍宝存耳,安有所谓十余库积金者?而纷纷谓怀宗不发内帑者何哉』?予始信野史之诬,而又怪数百年之积累何匮乏若是也!及观吴伟业「绥寇纪略」「补遗」谓:『祖宗朝藏镪累万万,自逆奄大去其籍;守者见上明察,恐阙而为罪,相戒弗闻』。钱■〈甹只〉「甲申传信录」云:『闯搜宫,黄金止十七万、银止十三万,皆因魏珰与客氏偷空。闯甚失所望,夹官搜银之令由是酷矣』。然则伟业「谓竖头须误之」,岂不谅哉!
甲午(初六日),明始弃宁远;征王永吉、吴三桂率兵入卫。
徐鼒曰:曰始弃何?惜行之晚也。
明征唐通、刘泽清率兵入卫;泽清不奉诏,大掠而南。
泽清白面朱唇,甚美;将略无所长,惟声色货利之是好。初以总兵镇山东,率五千人渡河救汴。壁垒未成,贼来争,相持三日,互有杀伤;忽拔营去,惶遽奔迸,士卒争舟多溺死。癸未(一六四三)七月,请于青、登诸山开矿煎银(考曰:「北略」载:『二十五日甲申,总兵刘泽清请于青、登诸山开矿煎银,着巡抚设法』。按时事不应有此。「南略」以为癸未七月事,近是。故附辨于此),诏巡抚设法。甲申(一六四四)二月,移泽清镇彰德,不奉诏而虚报捷(考曰:刘泽清虚报捷事,「北略」载于三月初十日;误也。泽清已南下矣,何暇为此!当在移镇彰德时)。命以兵扼真定,又不从;大掠临清南下,所至焚劫一空。通八千人入卫,壁齐化门外;陛见曰:『臣藉二祖列宗之威灵、皇上如天之覆庇,愿捐躯报效,使元凶速就歼夷』。明帝慰劳倍至,赏银四十两;其兵八千八十二人,人银五钱。命太监杜之秩监其军。通不悦谓:『上大帅我,又以内官节制我,是我不敌一奴才也』。随奏:『众寡不敌,当往居庸关设险以待』。拜疏即行,不俟朝命。是日大同告急,命内官谢文举火速赴任。
徐鼒曰:曰不奉诏何?罪泽清之跋扈,且为南都四镇专横张本也。
明论平浙寇许都功,擢绍兴推官陈子龙为兵科给事中;不受。
子龙字卧子,松江华亭人。幼颖异,工举子业;治诗、古文,宗法魏、晋。以经世自任;与郡人立几社,海内宗仰之,与江右艾南英齐名。登崇祯丁丑(一六三七)进士,授惠州推官,改绍兴推官,折节下士。东阳诸生许都者,豪杰自喜,尝从上海举人何刚学;刚谓之曰:『子居天下精兵处,高皇帝尝用之平乱矣,盍不成一旅以待用乎』?都归,散财结客,招致数千人,阴以兵法部署,思得一当。同郡举人徐孚远见而奇之,谓子龙曰:『许都国士,朝廷方破格求才,倘假以职,隐然干城也』!子龙因与都游,数荐之上官,不能用。
东阳令姚孙棐,桐城人;托备乱敛士民赀,坐都万金。都家实中产,自请减输。适义乌奸人假中珰名招兵,事发,于都无涉也;孙棐文致之,摘所刻社稿姓字,谓都结党谋逆,持之急。时都有母丧,会葬山中者数千人。孙棐疑有变,遽告监司王雄。雄遣使收捕,都党有冯龙友、戴法聪者,万人敌,拒捕者;即葬所用白布裹头而反,故人号曰「白头兵」,拥都为主。旬日间,聚众数万,下东阳、义乌、浦江,遂逼郡城。然都一无所杀掠,遣从者谢长吏而已。
巡按御史左光先与孙棐同里,闻变即调兵行剿,所至屠掠;民各保寨拒敌,官兵大败。王雄欲抚之,语子龙曰:『贼聚粮据险,官军不能仰攻,非久持不克。我兵万人止五月粮,奈何』?子龙曰:『都昨遣使投诚,某以事大未许,今惟有进剿耳』!方拔营,而都使再至;子龙请自往察之,遂单骑往责都(考曰:「北略」、「三朝野纪」纪子龙谕许都,乃遣蒋若来赍书往谕,都与其同事十三人诣狱。「绎史」、「绥寇纪略」「补遗」谓:『子龙单骑往谕,挟都见雄;复挟都徇山中,散遣其众,始以二百人来降』。纪各不同。鼒按「北略」载:『二月二十二日,御史吴邦臣奏浙寇立翦,谕部:「陈子龙、蒋若来才长定乱,作何优异。」』?是蒋若来赍书往谕可据。但赍书后都未必即降,且其众未散遣,杀都而安得不乱?则必如「绎史」、「纪略」所云而后可也。盖蒋若来赍书往谕,都有降意,子龙始单骑再往耳;「绥寇纪略」「补遗」略同。「绎史」但谓都遣使投诚,无赍书往谕事。又以蒋若来为游击,破都围婺之兵,与「北略」以蒋若来为生员少异耳。今依「绥寇纪略」诠次,而录其异文如此)曰:『汝以豪杰自命,今何故反?官兵四面至,汝栖穷山,旦暮耳』!都泣而诉东阳令,且曰:『惟公活之』!子龙曰:『汝罪无生理,今惟自缚见王公,幸得不诛,剿贼自赎耳』!都慨然曰:『请从公往』。其党大哗,以为当决死战,往则受缚耳;因欲加刃于子龙。都遍谕之,始寂然,遂以三骑从出山。子龙阴计:『向顺者惟都,其党皆不可测。官兵欲得都以为首功,万一都出为别营将士所夺,则抚局坏而余党必叛』。因语都:『将士无不欲剸刃于若,若至营,但称都部将』。都然之。夜半至营,子龙驰入见雄,告以故。雄召都谕之曰:『尔归语都,若以二千人自缚,当待以不死』。都唯唯。子龙乃复挟入山中。众以都不返也,皆甲以待;见都至则大喜,愿散去。乃以二百人降,王雄喜于免过。而诸将吏谓贼可反掌得,怀忿煽浮言。比登山,见狭隘险绝,始咋舌不敢言;然犹托名搜巢,纵火烧民居,杀人者数十里。婺郡绅姜应甲者,必欲诛都。子龙以杀降不祥,力争不得;请诛首恶,赦从者,又不得;竟杀都等六十余人于江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