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朝经世文续编


   气节 傲

自好之士多讲气节。讲之不精。则流于傲而不自觉。气节守于己者也。傲则加于人者也。汉萧望之初见霍大将军光。不肯露索挟持。王仲翁讥之。望之曰。各从其志。魏孙资刘放用事。辛毗不与往来。子敞谏之。毗正色曰。吾立身自有本末。就与孙刘不平。不过令吾不作三公而已。宋顾觊之不肯降意于戴法兴等。蔡兴宗嫌其风节太峻。觊之曰。辛毗有言。孙刘不过使我不为三公耳。人禀命有定分。非智力可移。因命弟子原著定命论以释之。此三事者。皆风节之守于己者也。若汲黯不下张汤。宋璟不礼王毛仲。此自位高望尊。得行其志。已不得以风节目之矣。然犹不可谓之傲也。以傲加人者。若盖宽饶之于许伯。孔融之于曹操。此傲在言词者也。嵇康之于锺会。谢灵运之于孟顗。此傲在神理者也。殷仲文之于何无忌。王僧达之于路琼之。此傲在仪节者也。息夫躬历诋诸公。暨艳弹射百寮。此傲在奏议者也。此数人者。皆不得令终。大抵人道害盈。鬼神福谦。傲者内恃其才。外溢其气。其心已不固矣。如盖孔嵇谢殷王等。仅以加诸一二人。犹且无德不报。有毒必发。若息夫躬暨艳之忤同列。安有幸全之理哉。

裴子野曰。夫有逸之才。必思冲天之据。盖俗之量。则偾常均之下。其能守之以道。将之以礼。殆为鲜乎。大抵怀材负奇。恒冀人以异眼相看。若一概以平等视之。非所愿也。韩信含羞于哙等。彭宠积望于无异。彼其素所挟持者高。诚不欲与庸庸者齐耳。君子之道。莫善于能下人。莫不善于矜。以齐桓公之盛业。葵邱之会。微有振矜。而叛者九国。以关公之忠勇。一念之矜。则身败于徐晃。地丧于吕蒙。以大禹之圣。而伯益赞之以满招损谦受益。以郑伯之弱。而楚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不自恃者。虽危而得安。自恃者。虽安而易危。自古国家。往往然也。故挟贵挟长挟贤挟故勋劳。皆孟子之所不答。而怙宠怙侈怙非怙乱。皆春秋士大夫之所深讥尔。

   勉强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人性本善。自为气禀所拘。物欲所蔽。则本性日失。故须学焉而后复之。失又甚者。须勉强而后复之。丧之哀也。不可以伪为者也。然衰麻苫块。物而痛创自至。踊号呼。变节而涕洟随之。是亦可勉强而致哀也。祭之敬也。不可以伪为者也。然自盥至荐。将之以盛心。自朝至昃。胜之以强力。是亦可以勉强而致敬也。与人之和也。不可以伪为者也。然揖让拜跪。人不答而己则下之。筐篚豆笾。意不足而文则先之。是亦可以勉强而致和也。凡有血气。必有争心。人之好胜。谁不如我。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此强恕之事也。一日强恕。日日强恕。一事强恕。事事强恕。久之则渐近自然。以之修身则顺而安。以之涉世则谐而祥。孔子之告子贡仲弓。孟子之言求仁。皆无先于此者。若不能勉强。而听其自至。以顽钝之质。而希生安之效。见人之气类与己不合。则隔膜弃置。甚或加之以不能堪。不复能勉强自抑。舍己从人。傲惰彰于身。乖戾着于外。鲜不及矣。庄子有言。刻核太甚。则人将以不肖之心应之。董生有言。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进而大有功。至哉言乎。故勉强之为道甚博。而端自强恕始。

魏安厘王问天下之高士于子顺。子顺以鲁仲连对。王曰。鲁仲连强作之者。非体自然也。子顺曰。人皆作之。作之不止。乃成君子。作之不变。习与体成。则自然也。余观自古圣贤豪杰。多由强作而臻绝诣。淮南子曰。功可强成。名可强立。中庸曰。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近世论人者。或曰。某也向之所为不如是。今强作如是。是不可信。沮自新之途。而长偷惰之风。莫大乎此。吾之观人。亦尝有因此而失贤才者。追书以志吾过。

   功效

天下之事。有其功必有其效功未至而求效之遽臻。则妄矣。未施敬于民而欲民之敬我。未施信于民而欲民之信我。卤莽而耕。灭裂而耘。而欲收丰穰十倍之利。此必不得之数也。在易恒之初六曰。浚恒贞凶无攸利。胡瑗释之曰。天下之事。必皆有渐。在乎积日累久。而后能成其功。是故为学既久。则道业可成。圣贤可到。为治既久。则教化可行。尧舜可至。若是之类。莫不由积日累久而后至。固非骤而及也。初六居下卦之初。为事之始。责其长久之道。永远之效。是犹为学之始。欲亟至于周孔。为治之始。欲化及于尧舜。不能积久其事。而求常道之深。故于贞正之道。见其凶也。无攸利者。以此而往必无所利。孔子曰。欲速则不达也。是故君子之用功也。如鸡伏卵。不舍而生气渐充。如燕营巢。不息而结构渐牢。如滋培之木。不见其长。有时而大。如有本之泉。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但知所谓功。不知所谓效。而效亦徐徐以至也。

嵇康曰。夫为稼于汤之世。偏有一溉之功者。虽终归于焦烂。必一溉者后枯。然则一溉之益。固不可诬也。此言有一分之功。必有一分之效也。程子曰。修养之所以引年。国祚之所以祈天永命。常人之至于圣贤。皆工夫到这里。则自有此应。此言有真积力久之功。而后有高厚悠远之效也。孟子曰。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谓其人曰。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此言不俟功候之至。而遽期速效。反以害之也。苏轼曰。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北方之勇者。生不识水。问于没人而求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此言不知致功之方。而但求速效。亦反以害之也。

   克勤小物

古之成大业者。多自克勤小物而来。百尺之楼。基于平地。千丈之帛。一尺一寸之所积也。万石之锺。一铢一两之所累也。文王之圣。而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周公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仲山甫夙夜匪懈。其勤若此。则无小无大。何事之敢慢哉。诸葛忠武为相。自杖罪以上。皆亲自临决。杜慧度为政。纤密一如治家。陶侃综理密微。虽竹头木屑皆储为有用之物。朱子谓为学须铢积寸累。为政者。亦未有不由铢积寸累。而克底于成者也。秦始皇衡石量书。魏明帝自案行尚书事。隋文帝卫士传餐。皆为后世所讥。以为天子不当亲理细事。余谓天子或可不亲细事。若为大臣者则断不可不亲。陈平之问钱谷不知。问刑狱不知。未可以为人臣之法也。凡程功立事。必以目所其见者为效。苟有车。必见其轼。苟有衣。必见其敝。苟为博物君子。必见其箸述满家。钞撮累箧。苟为躬行君子。必见其容色之晬盎。徒党之感慕。苟善治民。必见其所居民悦。所去民思。苟善治军。必见其有战则胜。有攻则取。若不以目所共见者为效。而但凭心所悬揣者为高。则将以虚薄为辨。而贱名检。以望空为贤。而笑勤恪。何晏邓扬之徒。流风相扇。高心而空腹。尊己而傲物。大事细事。皆堕坏于冥昧之中。亲者贤者。皆见拒于千里之外。以此而冀大业之成。不亦悖哉。孔子许仲弓南面之才。而雍以居敬为行之本。盖必能敬。乃无废事也。我   宣宗成皇帝临御三十年。勤正法   祖。每日寅正而兴。省览章奏。卯正而毕。事无留滞。道光二十九年。   圣躬不豫。自夏徂冬。犹力疾治事。不趋便。三十年正月十四日。始命 皇四子代阅章奏。召见大臣。即  今上皇帝也。对事甫毕。而   宣宗龙驭上宾。盖以七十   天子。笃病半载。其不躬亲庶政者。仅弥留之顷耳。为人臣者。其敢自暇自逸。以不亲细事自诿乎。

   忠勤

开国之际。若汉唐之初。异才畸士。丰功伟烈。举云兴。盖全系乎天运。而人事不得与其闲。至中叶以后。君子欲有所建树。以济世而康屯。则天事居其半。人事居其半。以人事与天争衡。莫大乎忠勤二字。乱世多尚巧伪。惟忠者可以革其习。末俗多趋偷惰。惟勤者可以遏其流。忠不必有过人之才智。尽吾心而已矣。勤不必有过人之精神。竭吾力而已矣。能剖心肝以奉至尊。忠至而智亦生焉。能苦筋骸以捍大患。勤至而勇亦出焉。余观近世贤哲。得力于此二字者。颇不乏人。余亦忝附诸贤之后。谬窃虚声。而于忠勤二字。自愧十不逮一。吾家子姓。傥将来有出任艰巨者。当励忠勤。以补吾之阙憾。忠之积于平日者。则自不妄语始。勤之积于平日者。则自不晏起始。

   才德

司马温公曰。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余谓德与才不可偏重。譬之于水。德在润下。才即其载物溉田之用。譬之于木。德在曲直。才即其舟楫栋梁之用。德若水之源。才即其波澜。德若木之根。才即其枝叶。德而无才以辅之。则近于愚人。才而无德以主之。则近于小人。世人多不甘以愚人自居。故自命每愿为有才者。世人多不欲与小人为缘。故观人每好取有德者。大较然也。二者既不可兼。与其无德而近于小人。毋寍无才而近于愚人。自修之方。观人之术。皆以此为衡可矣。吾生平短于才。爱我者或谬以德器相许。实则虽曾任艰巨。自问仅一愚人。幸不以私智诡谲凿其愚。尚可告后昆耳。

   才用

虽有良药。苟不当于病。不逮下品。虽有贤才。苟不适于用。不逮庸流。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牦牛不可以捕鼠。骐骥不可以守闾。千金之剑。以之析薪则不如斧。三代之鼎。以之垦田则不如耜。当其时。当其事。则凡材亦奏神奇之效。否则鉏铻而终无所成。故世不患无才。患用才者不能器使而适宜也。魏无知论陈平曰。今有尾生孝己之行。而无益胜负之数。陛下何暇用之乎。当战争之世。苟无益胜负之数。虽盛德亦无所用之。余生平好用忠实者流。今老矣。始知药之多不当于病也。

  铢寸录节录
窦垿

大抵日用之间。作当作的事。虽俗事亦是天理。作不当作的事。虽雅事亦是人欲。

纔作得一件好事。便有一矜喜之念。起则善念灭矣。纔利济得一人。便有一见德于人之念起。则利济之念灭矣。此事后之自欺也。

养瓶花以水。可数日而不可数月。养唐花以火。可数月而不可数年。养盆花以水土。可数年而不可十数年。养园花以地气。可十数年。而桃李之寿。不如松柏则可百年千年矣。然而人之爱松柏不如桃李者。艳繁华也。爱园花不如盆花者。可移置也。爱盆花不如唐花者。先时开也。爱唐花不如爱瓶花者。实时开也。

今人性躁而多欲。故莫不艳繁华而喜实时开也。而不能保瓶花之寿如松柏。是促后日以快目前也。凡多欲而性躁者。未有不促后日以快目前者也。

仰视日轮。而俯视他物者。或黄或紫。非其物之忽变而黄紫也。日光所夺。而目不得施其明也。闭目而养之。乃开目而更视。则物如其常矣。心光之外夺于物。与内夺于血气也亦然。

覆盆之下不见日。日固照覆盆之上也。其蔽之者。即其所照也。片云之下不见天。天固包片云之外也。其翳之者。即其所包者也。人之所不见者。即其所自谓已见者也。事之所不可信者。即其所自谓可深信者也。吁可畏哉。

学者终日滚滚。只是一团俗情。在中纠缠作闹。如家庭之间争恩谊。戚党之间争酬酢。朋友之间争报施。士大夫之间争势分。言语争敏拙。文章争工巧。议论争识见。此数者之中。岂无些小义理。然是己非人。全是一团私意。必扫而除之。而后心宇泰定。其广大高明。乃可见也。

国家恶言利之臣非也。三代后无言利之臣。所言皆害也。桑孔之利。盐铁均输而已。有害而何尝利也。管商之利。鱼盐阡陌。则近于天地之自然矣。而未合义也。故亦有害焉。孟子五亩之宅一段。大学生财有大道一段。则利即义也。有利而无害。乃精于言利者也。窃尝譬之。孔孟之利。如士之谋道得禄。农之力田有秋。自然之利也。管商之利。如工商之逐末。非出于自然矣。而尚不远于自然焉。桑孔之利。如盗贼之劫掠。取快一时。而身陷刑戮。害孰大焉。惩盗贼之言利。而禁工商之逐末。过矣。惩盗贼之言利。而耻农之力田。士之谋道。岂不谬乎。故三代而后言利者非也。恶言利者亦非也。无真能言利者也。何以聚人曰财。利岂可不言乎。

放于利而行多怨。放于义而行亦多怨。何也。己义。则先必恶人之不义。固取怨之道。即不必恶人也。己义。则形人之不义。已足取怨矣。故清者之量。唯不念旧恶。怨乃希耳。不能无怨也。躬自厚而薄责于人。远怨之道如是。

以身教者从。爱人之意多。责人之意少也。以言教者讼。责人之意多。爱人之意少也。

养痈者获令名。决痈者受实祸。韩侂胃以战亡宋。故邱琼山且以秦桧为南宋功臣也。宋之痈养成于秦桧。而决溃于侂冑。养成者其本。决亦亡。不决亦亡。故桧之罪。浮于侂冑也。然则痈可治乎。曰决之以时。则病可立愈。然必未决之先。使病者自强。然后一决而毒可尽去。既决之后。使病者自保。然后一决而患不复生。夫知使病者自强自保。非良医不能也。病者知自强自保。非信医专而修身有道者不能也。信医专而修身有道之病者既不多觏。天下之庸医。每以养痈求令名。虽天下之良医。亦不敢以决痈贾实祸。然则痈已成矣。将若之何。曰烈士决之以速亡。庸人养之以待亡。君子则必修不可亡之道。以听亡不亡之天。所谓修不可亡之道。自强自保而已。所恶于养痈者。为其图苟安。而长人泄泄沓沓之心。以底于必亡也。故必先存决痈之心。而慎施决痈之术。先存必决之心。则不敢泄泄沓沓以待祸。慎施决痈之术。则不至一溃无余以戕生。未讲用人行政。而先论祸福是非。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此琼山之蔽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