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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闻琐录
胡深知夷商伎俩,欲举一人之力,与之旗鼓相当。其年新丝将出,遣人遍天下收买,无一漏脱者,约本银二千万两,夷人欲买一斤一两而莫得。无可奈何,向胡说愿加利一千万买转此丝,胡谓非一千二百万不可。夷人不肯,相持数月。复托人申前说,胡言仍不二。夷人遂谓此次倘为胡所挟,则一人操中外利柄,将来交易,惟其所命,从何获利?遂共誓今年不贩丝出口。至次年新丝出,胡邀人集资同买,谓再收尽,则夷人必降服,必获厚利。使此时富商巨贾能如夷商一心,助成其事,则可挽转大局。而中国利柄,不至为外洋所握。然无一人应者,于是新丝尽为夷买,不复问旧丝也矣。胡急甚,反托人向夷人说:愿依初议卖,夷人笑而不应。再言仅求归本银,仍笑而不应。复婉转言之,夷人曰:“必欲卖,非损本银八百万不可。”胡知其答价无改移,念丝存至二三年,便变坏无用,不得已卖之。初欲居奇,不料操之太过,折利银一千万,折本银八百万。折一年息银不算,二千万两出,一千二百万两归家,资去其大半矣。
吴中沪上,近有一种弊端曰“买空”,乃赌中之变局,其法买银价、钱价、英洋价之涨落,或买英洋。价涨买时,定曹平银六钱八分,换英洋一元。如涨至六钱八分一二厘以上,则我赢。落至六钱七分九八厘以下,则我输。买落反算,银钱价可类推。设有一局,不知主者何人?富户由钱肆作保,买一万元、十万元、百万元,但凭口言,不用提银。局中买,局中卖,输赢归钱肆结算,每百元抽五元。
予在苏,友人劝买英洋,涨一万元。予不肯,强买之。第二日涨五厘,可赢银五十两,即欲卖去。友阻予曰:“毋躁。”第三日辰刻如故,已刻即落,仅赢二十两。予恐受累,急往局卖,迟至二刻,仅赢银二两一钱。考古金货,以锱铢斤两计,自宋元后,银盛行,则以丝、毫、厘、分、钱两计。十丝为毫、十毫为厘、十厘为分、十分为钱、十钱为两。此赌并计及丝毫,卖时只涨二毫一丝,故止得二两一钱。再迟一刻,便输银十馀两。及未刻,则又大涨。
外间市价,虽日日涨落,然有定时。此处则一日反复十数,顷刻可赢输银十百千万两。予见局中人出入无常。忽一人入报涨,忽一人入报落,令人神魂颠倒,毫无把握,不知其价从何处探来?明是设一坑坎,诱人陷入。而四民争买,举国若狂,虽智者亦为贪心所中,至倾家破产而不悟。有事官皆知其弊,亦置若罔闻矣。
胡一日至上海,尽买市中钱,限三日卖,三日内钱肆不得出一钱。届期卖出,赢银二百万两。继复为之,遂输银四百万两。胡因再亏折,兼奢侈过度,家资罄尽,负债累累,而有倒债之事矣。
俗称借人钱,由折减还,或竟不还,曰“倒债”。胡所倒约近千万两,半公卿大臣所寄放者。予见一奏牍,欠满尚书文某银七十万,闻实欠一百五十万。胡知大臣巨富,多攘夺刻剥所致,不敢上闻,旗人尤甚,不得私置产业,私蓄货财。因出银一万两,买御史奏参。文遂仅认此数,其馀数十万,数万,无敢与讼者甚多。然官府之钱,或欺君欺民而得,负之不为丧阴骘;商家之钱,则积累而至,且倚以为资本者。胡所倒,商亦居其半。自此,各大肆转运不灵,市面愈无起色。而亏本歇业者,纷纷起矣。
初,夷商畏胡金多,遇大小交易,恐为所阻持,尚不敢过于狠毒。至是无与颉颃者,愈制华商生死之命矣。然则胡虽不足道,实系中国商贾盛衰之大局也。末路如此,噫!
胡为人挥金如土,好施与以沽名。遇赈济事,十万八万无所吝惜,受其恩者亦颇称之。然渔色太过,路中瞥见美妇女,知为中下户,必出重金买为妾。不从,则以势恐吓之,务在遂意而止,买娼妓亦然。此中颇有坏人名节,丧人性命者。强买后,或三五夜,一两月,仍复厌弃,给银数百两,任其他适。凡买而旋遣者,殆数百人。
某秀才贫穷而孤特,妻有殊色,偶为胡见,使人持五百金啗秀才,卖为妾。拒不允,强委银去,命舆夫来舁。秀才徬徨无计,妻曰:“不去,大祸必至,妾有以报君,断不失身。”衣中隐藏小刀,银亦带去。至胡门下舆,以刀刺喉死。秀才愤极,具控抚臬,皆其至交,抑而不理,冤气填结,无路可伸。闻彭刚直不侮鳏寡,不畏强暴,肯为下民雪冤,知巡河至姑苏,奔至其舟投状。刚直颇不肯与地方讼事,掷而不受。秀才泣曰:“彭公亦复如是,已矣!冤莫伸矣。”以状置怀中,跃水死。刚直见其情真,命救起,气绝矣。出状阅毕,往往杭垣,召胡至,示以状。胡谓小事,行当厚礼祭葬之。刚直大怒,曰:“强取妇女,丧人两命,尚云小事乎?”命绑缚,请王令,欲杀之。合城官闻而俱至,力救,不听。巡抚某曰:“罪宜杀,但全省公项,俱胡经手,猝杀之无从查核。请拘系十日,清理公项,再杀何如?”刚直许之。巡抚某遂修札,发八百里加紧驿马,往陕西,十日得左侯救书至,曰:“胡罪不可逭,姑念其助饷大功,此次乞宽宥,再不悛,即置重典。”刚直素重左侯,替胡罪,严词申饬,释之。胡自是悚惧,不敢复效前辙矣。
当倒债时,所负大吏金,争欲置之死。赖左侯保护,得无事。或谓胡先得左侯书,曰:“闻君负欠八九百万,此等贪官墨吏之钱,可还不可还,宜及身为计,无贻子孙累。”胡遂动此念。予谓传言者之过,左侯决不教人作恶。
胡倒债后,效尤者踵起。苏州某县某公,曾署福建按察使,富称百万,开当铺,钱铺数十。人谓可倚,官绅商贾所寄存动辄万千百,而孤寡妇女,二十三十亦放其铺内生息。一日诸铺尽闭,谓资本大亏。请各债主至,计欠一百八十万,货物产业,仅值二十馀万。而有力者概取去作抵,懦弱妇女,号哭欲死而已。铺户更饿泣吞声,苏垣因之闭市数月。巡抚卫荣光奏参革职追债。时予在毗陵,闻其家甚不贫,阴荫恶心,诈言亏折。其实先遣二子运寄安徽各处矣。呜呼!以三品大员而行同盗劫,何怪人心之日险,世事之日非哉?!
*刘渊亭军门
徐鹾副星槎自天津附招商局轮船南返,刘渊亭军门陛见回,亦附此船至上海。
鹾副近前问越南战事,不肯言。但呜咽流涕曰:“近越南主为法夷所禁制,名曰王,实不得有为于其国。将来生死未可知,旧君如是,夫复何言?”固问之,则曰:“兵事最忌牵制,余此次力御法夷,所缺者军食耳。若皇上但助饷,不发兵,听余一人与法战,则越南可望保全,西贡或可望收复。余尝生擒其名将一人,曰李威利,阵斩其三大将,杀获其小头目数十。法夷颇惧,有退志。自岑官保出关后,名为救助,阴实辖制。余不敢开罪宫保,遇事不得不参酌,而意见多不同,可否恒难定。用兵一步百变,况与法战,尤不可以常情度,必待反复计议而行,未有不失机宜者。余自是惟求不败而已,不能再立奇功也。且宫保御军不及从前严厉,将士骄纵已极。甚至强取财物,淫占妇女。越南人颇苦之,渐有向法之志。可惜皇上费数千万军饷,丧多少兵将。余亦竭尽数年功力,而越南卒归法有,言之实为痛心。”
又问前屡胜法用何策?曰:“夷人炮火之利,人所共知。若出大队与战,必败多胜少。予则零星布阵,或三五人为一队,或七八人为一队,千人可列十里。或在其前诱之,或从其中扰之,或绕其后惊之。予兵皆善走,彼追则奔入小路,彼止则出。夷人性躁急,不耐久,必极力追杀。予俟其炮尽勇衰,然后合围击之,法故常以此败去。予无他长,亦善走,奔马往往不能及。”鹾副闻而太息,为予详述之。
予向阅《申报》,叙法自丧李威利后,军士皆有怯心。其驸马某为将佐,元帅命出师,流涕不肯奉令。问故,曰:“余前与刘某战,仿佛见其形长八九尺,凶猛如恶神模样,兵士皆青面獠牙,喝一声我军手足俱软,枪炮不能放,刀剑堕在地,是以大败回,买不敢再往。”
元帅曰:“不遵令当斩。”曰:“斩亦甘心,尸首犹可返国。若与刘某战,则血肉飞洒,化为尘埃矣。”元帅无奈之何,以其驸马系归法王治罪。时军士皆新调至,闻而心动。是日出阵,全军溃败,元帅仅以身免云。
《申报》者,通商后,英夷在上海设一馆,请人往各处探访近事,列报中,卖与人阅,以射利者也。外洋一气,断不肯故暴其短,以贻中国耻笑,所言不虚可知。司马仲达畏蜀如虎,宜乎!
讲和时,法夷必欲皇上召军门入关也。军门名永福,渊亭乃其号。以仗义而起,讨法夷,保越南,人称之曰“刘义”,其旗黑,又呼之为“黑旗兵”。闻出阵一女随,亦善战,有木兰风。
*徐广缙
道光二十九年,徐广缙为两广总督,叶名琛为广东巡抚。英夷兵船泊虎门外,使人来言曰:“二十七年,两广总督耆英,许我二年后入城往来,今宜践约。”逼徐、叶二公允答。二公谓:“许之,恐生他变;不许,恐启衅端。”方计议间,粤人已出无名告示,高张城外洋行门首。先痛骂官长,贪生畏死,靦然人面,低首犬羊,毫无羞愧,罪皆可杀。后痛骂英夷,生同畜类,恶甚虎狼,流毒中国,贪饕无厌,人人愤怒,思食汝肉而寝汝皮,汝能挟制我皇上,不能挟制我百姓。如敢入城,则焚毁汝舟舰,歼杀汝族类,不许你一禽一兽回国。须臾聚乡民四五十万,莫不拔刀架炮以待。
英夷惧甚,飞使入京,要挟宣宗下旨严谕官兵,不然攻破各口,再攻天津。宣宗不得已,使军机廷寄两广督抚,允其入城,不许百姓滋事。徐公接读,曰:“如是则粤人愈愤,激变在须臾矣。”遂矫旨全更其文曰:“谕尔督抚,不准英夷入城,如其恃强,该督抚即帅师与之血战,不得畏懦以取罪戾。”持示叶公,谓之曰:“今日之事,我愿乘一舰至虎门,要其头目过船,以此文示之,不从,即回。公可谕炮台开炮,击沉我舟,我死,其头目亦死。头目死,彼兵必乱。公以重军击之,必获大胜,如是而中国之气稍吐矣。请公为其难,我为其易。”说毕遂行。叶公旋调十万兵以俟。
徐公至虎门,使通事往,复命辰刻来会。过巳未至,徐公命缚通事杀之,谓:“夷务之坏,实由汝辈为汉奸。”通事叩头泣求曰:“免我罪,请彼即至。”徐公暂放之,果至。示以廷寄,谓之曰:“不从,即开战,无他言。”英酋素见督抚怯懦,可以迫挟。不意徐公倔强如是,亦惧。且恐犯粤人怒,则容存无地,遂允不入城。徐公曰:“空言无凭。”即具照会至。并加告示,谓两国永好,入城之说,可毋容议。事既定,并章入奏。内有云:“臣徐广缙擅改圣旨,罪当诛,请交部严议。”
宣宗得奏,大悦曰:“数年诸臣委糜,无一人能伸国威,此事非独无罪,且有大功。”亟下诏褒美,酬封徐子爵,叶男爵云。
是役也,徐公实阴倚粤人之势,以挟服英夷。然事变难测,非置生死于度外,焉能成功?为国忘身,真忠臣也。日后讨发逆,所部皆精卒。为林文忠募粤人练成者,不善调度,一败溃散,尽变为贼,将略非所长,论者惜之。
*中山王后裔
某将军,侯爵,无子。由某省入觐,舟过金陵,泊莫愁湖侧。见渔船中一孩子,可岁馀,极伶俐,甚爱之。使人谓其父曰:“肯与我为子,当赠金五百两。”其父嗜利,许之。其母不愿,然无如其父何。至抱去时,向左肘咬下肉一脔,以为他日证据,将军遂冒为己子,即某公也。数年,将军卒,某袭侯爵。年未三十,为山东巡抚。
其父耗去所得金,身后仍赤贫。其母访知其子已抚山东,奔至首府具禀,谓:“今巡抚乃我子,今已贵,宜迎养署中。”首府不敢隐,见某公白之。某公怒,谓无此事。且骂首府模糊。首府不服,出即传讯其母,复具一清,供叙年月始末,历历可据,且谓左肘有确证。首府复入见曰:“中丞欲释疑,须袒左袂,令众验明,庶免物议。”某公忽大笑曰:“人言验左肘,便露左肘,人言验下体,其露下体乎?”然口虽支吾,心甚悚惧。急遣亲信私遗其母三千金,令速归,以泯其迹。
盖旗人不得养螟蛉子,一经发觉,生者非加戳,即充极边军,无赦;死者则尽削去生前官爵也。其父姓徐,为中山王后裔,人莫不知之云。
林文忠为两广总督,奉旨禁洋烟,英夷不遵,与之战,击沉其兵舰数大艘。时穆彰阿当国,某公为直隶总督,内外党结,大肆贪风。英夷遂至天津,进贿银三百万两,求杀文忠。某公即参其办理不善,激成国家大祸,非正法不足以谢夷人,穆从中极力构成。宣宗大怒,命拿问,拟行大辟。王文恪鼎痛哭极谏,得免死,发遣新疆。某公旋调两广总督。英夷复进贿百万,乃尽反文忠所为,拆去沿海炮台。澳门为入广要口,所筑炮台最坚,亦俱堕坏。英夷遂无忌惮,不可复制矣。
既而事决裂,某公亦拿问拟斩,则以钱多贿政府营救,得充发口外。复贿要人重金,奏请赦回。未几,授陕甘总督,贪婪如故,赃私狼藉。某御史列八大可杀罪奏参,复拿问鞫实,杀在旦夕矣。遂倾家资一半,赂权贵上下,为缓其狱,而日月渐更,竟赦出无恙。然则某公之误国殄民,得保首领以没,亦云幸矣!
不谓身死后,其党某为陕甘总督,非徒欲掩某公恶迹,且欲扬其美名,虚奏两省士民,感激惠政,至今讴歌不辍,皆愿建立专祠,岁时祭祀,以报其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