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闻琐录

  及文宗崩,穆宗立。果辅两宫太后,翦除肃党,佐成太平。然后叹河帅真得观人之法也。

*广东盗
  广东盗风之炽,甲于天下,虽外洋亦畏之。某年,士迫轮船行大海中,为所劫。杀尽夷人,掠去银数十万,竟无奈之何。盖其踪莫测,陆捕则入海,海捕则入山。自非督抚雷厉风行,水陆并捕,则魁首不能就缚。府县而下,分此疆彼界,无能为役矣。
  有黎定九者,著名巨盗,凶悍异常,数十百人不敢往擒。自来大吏因循,不严捕缉,以致愈纵愈横。白昼入城抢劫,或攫去富家子弟,要银取赎。近城某寡妇家,资财可十万,三代单传一子,年十二三,被攫去,限三日赎,索银五万两,无二价。寡妇初答一万,不允。第二日答二万,仍不允。第三日辰刻,用肩舆鼓吹,舆肩挂红布送至其家。揭舆看,则一甑,人已蒸熟在甑中矣。寡妇大哭,痛不欲生。屡控大吏求拿黎抵偿,大吏置若罔闻。
  遣人至京,馈送某御史奏参。大吏略惧,勉强发兵往捕。而捕役平日皆受贼贿者,黎仍端然不动。及徐公广缙督两广,始欲严治盗贼,密遣人访其巢穴,知黎党聚在某处,猝发重兵围之,凶党尽击毙,黎亦死炮下,盗贼少敛。
  徐公去后,依旧白日出劫。梅河帅以文臣而精武艺,善洋枪,尝月夜树候以方寸纸贴鸟珠上,发无不中。又善射,尝与某武状元角技,发十矢皆破的。某仅中八,微有惭色。尤善双刀,挥舞如风。陈臬粤东时,每闻城内外盗发,即提刀与洋枪,亲督捕擒。某日,臬署后一大典铺,有盗数十入劫,开枪伤人,河帅闻炮声,飞速督亲兵往,与之格斗,伤其数人,擒巨盗二,馀逸去,首府首县方带捕役至。
  自是盗震慑河帅声威,近城劫掠稍稀矣。广东民船,多有枪炮,盖预备遇盗与之斗者,而盗船枪炮亦备,其武艺尤精,兼善泅水。林文忠与英夷战,曾招诱此辈暗助,而此辈感文忠威德,亦乐为之用。故英夷屡战败,畏惧之甚。其船随处皆有,遇案发,官督舟师往捕,多败。即或胜,彼皆由水中逃脱矣。故捕役多畏缩而不敢前也。尤骇人听闻者,莫如香山盗船,计十八只。每出劫,即向县中挂号,明目张胆而去。盖向值新官至,此辈即送例银一万两,遂为所挟持故也。独崇仁华樵云观察宰香山时,拒而不受。盗皆惊其廉洁,遂敛迹远飏,不敢如前放肆矣!

*吴制军棠
  吴制军棠,初宰清和县,尽心民事,性清廉,所得俸禄,皆周济单寒。有士人流落不偶与官宦贫困堪怜者,无论识与不识,至此告贷,无不赈给之。
  初,慈禧太后与纯王福晋为女时,因父罢黜,忧卒于官,素为清吏,不名一钱,鲜兄弟,惟姊妹二人,扶柩回旗。沿途僚属戚友,无一顾问者。至清河,制军知之,悯其艰苦困乏,亲至舟奠祭,送银三百两,为至京路资,并遣人护送数程。姊妹感激已极,记其名姓。
  及太后垂帘时,骤加拔擢,至四川总督,以报其恩。制军初不过动惋恤之意,后此所不及料,而亦无是心也。
  然则修德者必获报,天之劝人为善者也亦至矣。何世之守财虏,皆迷而不悟也!

*试题出处
  上以淹雅称最难。本朝尚考据,莫不自谓驾前代而上之。而康熙以来,称博学者数十百家,莫不自谓诸子百家无所不窥。而自予以观之,真能如孔子所谓多学而识者实鲜。盖在匡居著书,可遍搜秘典僻籍,以逞其奥博。若使在场中,绝其怀挟,则能免错舛者少,虽题目出处,在人所常读《史记》、《汉书》中亦有不知者。如康熙己未考鸿博,其中出韵失粘与误用典故之弊甚多。至乾隆三年考鸿博,题为《五六天地之中合赋》出《汉书?律历志》,非僻句也。而场中惟刘文定一人知之,馀二百馀人皆不知,亦可愧矣。
  近时潘伯寅祖荫、杨宾石泗孙,皆以博览群书自命,卓卓于一时者,然咸丰年间,考南书房五人,潘、杨在内,其三人则予忘之。题为《拟鲍明远数诗》,五人均不知出处。相约各作七律四首,是直以明远为唐、宋时人,而不知为六朝人矣。不然,六朝无七律,尚不知之乎?是真可笑之极矣。文宗阅之不悦,谓五人者徒盗虚名,命再考一次,出人人所知题,然后无笑柄。
  又,某年考御史,题为《“田横,齐国之壮士耳,尚守义不辱”论》,是孔明语,无一点出处者,惟梅河帅用诸葛亮三字取第一。
  又,某年朝考,为《喜雨志乎民》题,乃《公羊》语,无知者。惟新建万良知之,本拟取第一,以字太拙,列第三。入词林,时年六十七,向尝自撰一联,语云:“十九届诸生,壮心未已;一千年不死,老脚还来”。矍铄哉!是翁也。

*毓贤
  廉访毓贤,旗员中之最清廉者。匪独清廉,且能捐俸以济公事。山东曹州一带,盗风素炽,由历来官吏捕缉不力所致。廉访为兖、沂、曹、济道时,志在急治之。罄居官所应得银,募壮士百馀名,日夕训练,遂成精锐。
  有某盗不知何事为盗众所杀,其妻武艺精极,逃出,欲报仇,投廉访诉其情,谓:“群盗巢穴踪迹素所深悉,请假十三响洋枪一杆以护身,命所练勇随往捕缉,必能尽数缚来。既可为国家除害,可为我夫报仇,何如?”廉访许之。未一月,果擒盗魁十数名,盗伙百馀名,按例正法。其幸脱网罗者,已远飏数百里外。于是四府境内,民间夜眠得以帖席者,廉访之力也。

*刺客张汶祥
  马端愍新贻,任两江总督。某日往署西甬道阅武还,至阁门下舆。忽一人持匕首刺其左胁,身即青黑,叫一声而绝。旋擒其人,鞫之,称曰张汶祥,浙江人,馀不吐一词。苏抚奏闻,发钦差数辈研审,莫得实情。予所闻供词不一:有谓马公冤杀张父,遂为父报仇而刺之者。有谓张妻美,马公夺作妾,其妻不从,死,遂为妻报仇而刺之者。有谓马公少时与盗首四人交,张其一也。贵后来见,愿投营讨贼立功,马公恐露前迹,杀三人,张逸去,遂为同党报仇而刺之者。有谓贼首某勇悍,屡败官军,张与马公善,又与某贼密,马公请张往说降,许奏免其罪,兼保提镇等官。张素侠烈,重然诺。某贼信而降,及降后,醉,以酒杀之。张恨卖己,又恨负心于某贼,遂为降寇报仇而刺之者。传说纷纷,莫知谁是。
  后朝廷复命张公之万为钦差严鞫,某公亦同审。予他日备举前闻询之,某公曰:“据所供,外间传言非尽无因。然供词反复,随口更变,最后得二供。其一曰:『予与某为贼,有精锐八百,屡败马军。马屡遣人说降,言极恳诚。某信而许降,歃血勾誓。既降,某与八百人马尽杀之,予幸逃脱,自是混迹民间,开小押以度日。马忽下令禁止,予穷蹙无路,遂志在杀之以雪恨焉。』按小押者,人以衣物质钱一缗,每月息一百,或八十、六十,利之最重者。天下所在多有,皆军犯、土棍、赌博之徒所为,端愍故禁之也。其二曰:『余有妻妾三人,皆逃,二无踪,一匿宁波府某县吴三少爷家,索还不肯。控至宁波府,太守断归予。结案后,吴仍恃势不遵断。适马巡边至此,予拦舆具控,马不惟掷状不受,且痛骂予无耻。予愈恨,愈欲杀之。在浙无隙,志莫副,今副矣。死所乐,可速戮,无多言。』遂不再问。”
  据此二供定案,将出奏矣,而端愍之弟某曰:“杀降则枉国法,掷状则不理民情,二事叙入,非独无谥法,无恤典,且恐生前官阶难保不削去,求改言张本贼党,予兄临阵,杀其头目过多,今为逆首报仇,如何?”张公曰:“姑徇君请,但供词则一字不可易,留以昭信后人也。”
  予又闻端愍被刺时,一妾闻而自经,须臾有人买榇入,人多凝为张妻,说者又谓官亲某病故,非妾死,竟无从辨其虚实。
  复闻丁日昌与端愍有隙,当日私议,咸谓张之行刺,必其所主使。颇有以言引张扳丁者,张但大笑不止。此事出人臆度,遂成疑案。
  及戮张时,肉片片剐下,剐至千馀刀,肉尽骨露,气始绝。自来杀人,无此惨者,而张怡然受之,至死无一声呼痛,观者咸啧啧,谓刑百加而不惊,肤寸割而不变。具此强毅坚忍,使作大将、统大军,更有何贼之不可办?惜乎其为刺客也!

*曾文正知人
  曾文正善知人,一见能卜其终身。任两江总督,有浙江陈兰彬,广东刘锡鸿俱富文藻,下笔千言,善谈天下事,负重名。人荐至幕中,接见后,文正告人曰:“刘生满脸不平之气,恐不保令终。陈生稍沉实,官可至三四品,然无大作用。”
  既郭嵩焘奉命出使外洋,素重刘,奏请为副使。初同行,情甚浃洽,历数程,意见渐不合,议论渐牴牾。至外洋,未半载,刘寄书政府曰:“郭挈一妾去,洋酋尝接往其家,与之乱,辱国实甚。”而郭寄书政府,则谓刘见洋人一表,非近时物,窃之归。洋人发觉,怒言中国使臣乃作贼者,幸予搜出送还,以言语掩饰无事。不料卑贱如此,甚悔前荐谬妄……政府得二书,谓孰真孰伪不可知,但天朝使臣,互相污蔑,实贻笑外洋。奏撤刘归。自是不设副使。刘恨甚,谓出李合肥意,即拟一疏,列合肥十大可杀罪,使同乡御史上之。疏留中不发,在京不得志,动辄如刘四骂人。同乡畏其狂悖,皆远之。未几,资斧告绝,典质俱空。拟请同乡酒,求资助,无一人赴席。于是穷蹙无路,愤郁成疾卒。或曰吞洋烟死。
  陈官至副都御史,遇事思救正,不肯随俗浮沉。然志端而气不勇,卒亦依违其间。未几,因事降职,告病归。
  观文正之决二人,真如龟卜数计,然其衡鉴之精,尚不止此。在军命将,谓某可为营官,某可为大帅;某福薄,当以死难著;某福厚,当以功名终。皆一一验。
  尤奇者,其同县蒋果敏,年十九,自称文童求见,实则半部《论语》尚未读毕,兼容貌陋劣,言语浮躁,性情粗暴,举动乖张,万非智深勇沉、长于韬略之人。文正独器重之,以俗语告左右曰:“毋轻视此后生。将来可坐湘乡县一把交椅。”后果帅师讨贼,所向无前,贼望风遁,功冠诸将,名闻天下,官至巡抚终。

*胡雪崖
  杭州胡雪崖,初以无业游民在某钱铺供杂役。候补道王某,有银十万两,存此铺生息,无事辄至。与主人闲谈,见胡殷勤沉实,数年如一日,阴志之。值贼将犯临安,满城逃空。店主还王银,王谓胡可倚托,使代安放,约乱平还。
  胡念干戈满地,怀此重资,适为杀身之媒。探知衢州一府,谷价甚贱,尽数买谷二十万石,各存其地。省垣既破,左侯进大军,图收复。至衙州乏粮,兵士欲哗。胡闻之,罄所买谷以献。营中欢声如雷,军威大振。左侯叹胡为一时豪杰,重用之。粮台归其总理。克服浙省后,钱粮军饷出入,悉胡主之。而贼所遗金帛,军将大小瓜分,有得十数万、数万、数千、数百、数十不等,均知胡忠诚可倚,公记一簿,交其收领,用则来取。胡于是提数百万无息之银贸易。凡名市镇,俱设有大肆,多钱善贾,岁获利数倍。不数年,家资逾千万,富甲天下。
  夷人惟利是视,见而艳羡,推为中国第一人。沈文肃剿台北生番,缺饷,奏借英商银六百万,归海关扣还。英谓券中必得胡某画押方可。其见重于外洋如此。
  自各口通商后,利之操纵尽归外洋。中国所产茶、丝为二大宗。当茶出时,众夷来买,商定而后答价,丝毫不能增。倘居奇不卖,欲昂其值以俟,则逾七日减十之一,再逾七日减十之二,又逾七日减十之三。俟愈久,价愈减。华商不齐一,遂为所挟,不得不卖。而夷人阴狠幻诈之心尤有甚焉者。茶有头、二、三春,近日茶商多逡巡不前,夷见头春茶至者少,则故倍其值以买之。人闻得利,遂争往。及二春至者,多则价骤贱。如值银一百两,仅出银五、六十两,非令大亏其本而去不休。如是而三春至者必少,则又就最后者五六人,数倍其利以欣之,以诱华商未死之心,庶明年人方踊跃来办。
  总之,沾润者不过数千两、数百两,且其人有数。而折短者辄数万两、数千两,且其人甚多。盖彼心齐—,制华商盈缩之命。华商遂如鸟在笼中,闭放由人,不能自主矣。
  向来夷买福茶,两月解价。予在闽垣,见初春茶至,众商会议,今年价宜划一,期限七日,公立议字,非是不卖。夷人闻之,恐华商自此执利柄,相约不买。持至两三月,竟无一人问津者。于是内有本银重大,深恐久存霉烂,亏折必多之人;有本银微末,更虑售脱无时,资斧莫给之人;且有借人本银,愈忧日月积久,息重难偿之人。人各一心,渐渐有私向夷人央卖者。夷人窥破此情形,愈不肯买。复有愿降价以卖者,夷人愈作难,谓非抑下四、五倍价不买。此时,如两军相持,一军力弱而怯,阵势忽动,遂土崩瓦解,不可复支矣。闻初春荣约值时价一百万,卖后通计仅五、六十万。反因此一议,折去四、五十万。甚矣!华商之馁而纷,夷商之坚而一也。
  当各口未通之先,茶由广东出海,天下商人云集粤中。价自中国定,外洋不能挟持。故彼时贩茶者,多获厚利归。今则各镇皆有夷人,甚至出茶之地,彼可自往自办。华商固不齐一,即欲齐一,而势有不能。非独茶,丝亦然。非独丝,百货亦然。
  予足迹半天下,见二十年来,以业茶起家者,十仅一二;以业茶破家者,十之八九。商贾日失志,市肆日减色。问其故,皆曰:“利柄操于夷人,华商不能与争所致。”吁!通商之弊,一至于斯乎?民穷财尽,实非天下小故,可慨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