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己酉闰二月初一日阴。饭后力疾诣史馆。归途访葛振卿都统问病,详谈代进内大臣住班职掌,此皆向来汉人所不知者。傍晚复雪。看《汉纪•灵帝》上之上。参看《孟子集疏》、《辑释》数章。检《四库书目提要》谓蔡氏《集疏》约而赅,《日知录》亦有取于倪氏《辑释》(永乐四书大全即据《辑释》为蓝本)。则此二书固读《孟子》之秘笈矣。
初二日晴。大风撼屋,心震耳駴。天寒甚,似十一月中节气。时令不正如此!以后汉郎额传证之,勿谓五行无征也。两日疾甚剧,坐立不安,强坐订定讲习馆章程。翰林院京察保送一等二十一员,编书处纂校各员皆与焉。闷坐书室,检所藏《说文解字》,乃吾邑吴彬华过录惠定宇评本,铅朱烂然。偶观十馀叶,字学研玩极有味。余于戊子、己丑间致力金坛段氏、安邱王氏书,所得颇深。此学束阁几二十年,今日对之,如晤旧友。
初三日晴,大风。改削史馆满大臣传(永隆、福裕、富升)。近日看《孟子》“滕文公问为国”、“北宫锜问周室班爵禄”两章。制度亦当详考分明,乃能得《孟子》经国致治之精意。因取焦理堂(循)《孟子正义》对看,以考订辅义理,学问方能着实。焦氏此疏,墨守赵注,梳栉精详。国朝诸儒说经之书,征引博而有要。其说义理处,亦煞有体会,胜伪孙疏十倍,似可列诸学官,以代伪疏。梅叟来夜谈。
初四日晴。思缄、禹九均来谈。刘梅舫自奉天来,因见余请假,不解装即来存问,关切可感。未刻笏斋自大同赴太原,附京张火车到京,余派李升迎于南口,车夫迎于西直门外,
下榻寓斋。三年不见,畅谈别后事,乐而忘疾。晚,偕笏同车赴关伯衡之约。不赴夜局几一月矣。昨日都察院京察参劾科道给事中李灼华,御史俾寿、常徽,均以声名平常,回原衙门行走。今日召见三台长,复奉特谕,申邪说之戒,不知何所指也。
初五日晴。未刻至松筠庵同乡议事,英人将由开平侵据滦矿,外部梁尚书依违其间,乡人谋抵制保全之策也。张翼受英人挟制,以开平煤矿畀之。年来开平煤少利微,滦矿正在发达,故垂涎特甚。归寓与贞盦、梅叟备酒肴为笏斋洗尘,耿伯齐作陪。
初六日晴。天渐和暖,余病亦向痊。午后诣史馆,以余所定《食货志》凡例,命供事缮十馀份交承纂诸君。至那中堂处公祭。归途诣编书处取功课档,比较纂校诸员劳绩。约思缄、三兄、六弟来寓与笏斋手谈。余则赴朗轩之约,与易实甫、顾亚蘧谈诗,二君皆行家也。
初七日晴。半日习静。朗、亚来谈。李荫丈以马车延诊,顺至范俊臣处,为其母夫人诊疾。伯齐就余处请笏斋。
初八日晴。晨起送笏斋起身。缪子惠自南京来。午后杜门为两掌院拟《编书处全书告成请奖编纂诸员折》,密具应奖姓名单呈掌院。得叔权兰州书,议论足存。
题伯齐三松剪烛吟诗册即送笏斋赴太原(伯齐首倡一诗,制册征题,余为署名“三松剪烛吟”)
客从关外来,衣上风沙恶。拂装招旧雨,灯前动春酌。同心得版曹,投辖惩西郭。
快论山川雄,颇叹风俗薄。三年所含意,一宵吐磅礴。(〔眉〕第三联着伯齐一笔,章法颇费位置。)高窥斗柄移,静听松雪落。(〔眉〕见闻分意,是唐人法。)兼旬苦愁病,解颜为君乐。
才下豫章榻,倏整并门案。别离安足云,且申再来约。
喜笏斋到京(改前作)
东风吹远道,草草解征鞍。襟上长城雪,灯前闰月寒。语多更漏促,情重酒杯宽。
莫任狂奴态,相从惜羽翰。(次联颇似大历十子。)
初九日晴。排编书处厅官供事名单。午后经仲、新吾来,余出所藏字画最精数册共赏之,赞叹流连不尽,久谈乃去。荫老复以马车来迓。致陶斋书,为八叔事。
初十日晴。午后经仲、新吾复来,偕诣学部谒荣相,以折稿呈阅,并目录、职名单,兼陈补修记注办法。又偕出城谒孙相。两相均以拟折为然,定日入告。傍晚大风黄霾。袒唐诗者动诋宋诗空疏,谓枵腹不学者能为之。此偏论也。宋诗如东坡、山谷、介甫三家,语语有出处,其使事精密、灵活,且胜于中晚唐人耳。宝铭喜看小说书,余因诲之曰:人若不肯用心,虽日读《左传》史汉,混混沌沌,终无入处。若能用心,虽小说亦可悟学。吾十馀岁时,看《水浒》而悟作文之法,看《镜花缘》而悟音韵之学,看《红楼梦》而悟文家言外之旨(以看《红楼》之法看《史记》、《三国志》,处处得窍)与作诗之法。迨读《虞初新志》,所得尤多。总之,学无定法,只争生死灵钝耳。
十一日晴。本日监国摄政王升文华殿,受百官班见。辰刻在史馆略坐,巳初二刻诣甬道前,王公为一班(唯庆亲王以年高属尊,传旨免),一二品为一班,三四品京堂为一班,四品以下为一班,俱行一跪三叩礼,王立而受之。毓鼎以讲官列三品。然行列凌乱,四品以下,据礼臣奏,应在门外,今亦进到甬道上,与大员混,不遵约束也。东华门外车马纵横,殆无隙也,壅塞不能行,余复在馆坐一时许,始登车而归。痔痛因劳而作,归后遂静养,不会客出门。闻荣相猝中风,危甚。
十二日晴。刘孟禄来议工厂事,余指示一切定章程。此虽善举,然须兼商贾性质,方
能整齐核实,为经久计也。为屠禹航作徐菊帅书。
十三日晴。午后乘骡车至湖广馆赴易实甫之约,马路颠顿,股痛甚,适有出赁肩舆者如吾常之小中轿,雇至夜半归寓,值钱十千文。半席先行得之,然殊自得也。至同丰堂赴刘性庵约,主客对奕,至上灯不入座,余乃潜遁至福兴居赴吉甫约。连应三局,尚可支持。闻荣相病差减,决意乞退。其病中喃喃语,皆是学术凌夷,屡争不得,内疚于心之说也。其志可悲,其忠可敬。闻谢作霖云,荣相极以余疏为然,而上受制于管学之枢相,下受制于躁进之司官,竟不能行其志,故前日见余极殷勤亲切,绝无龃龉之意也。
十四日晴。张吟樵自热河来。去年到省,今已补建昌令矣。未刻访新吾,偕至齐鲁学堂教育会。出城访顾子磐未值。子磐为禹弟掌书记,将请其伴送宝铭赴苏就婚也。梅叟来夜谈。偶在书斋检《容斋五笔》,卧看二卷。此书与《困学纪闻》、《日知录》皆余所深嗜,阅之不下五六过矣。
贞盦侍郎六十一岁生第四子,诗以贺之。侍郎近梓先德像赞将次竣工矣能共年毂蚌生月,此语吾闻山谷诗。公之孝思格真宰,天遣石麟为公儿。绘像制赞述先德,孝烈间气钟门楣。握管追摹各有态,精诚所凝神告之。曙星落落照光采,长松谡谡酣英姿。鲰生忝司史官笔,再托书石无愧辞(余为书十口口像赞)。子孙如公与有几,至行宜获神扶持。我昔吟诗祝眉寿,饯岁曾斟千岁酒。七旬再举洗儿觞,日日祥云缠户牖。父子相距一周甲,老凤雏凤俱己酉。已听啼声识英物,会传家笏继台斗。
豚犬焉能敌紫髯,八士终当让四友(来书以余生有八男,盛相推许)。东风重作花生辰,汤饼同嬉金谷春。郎君虽小翁未老,羡此朱颜绿鬓人。
十五日晴。清明节。巳刻恭诣皇极殿、观德殿几筵前行礼,仍服青长袍褂,摘缨冠,三叩即起,不读祭文。归寓小憩。未刻至会馆访顾子磐详谈,因约子磐及三兄、六弟同至福兴居小酌。车中吟东坡清明绝句云:“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帐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觉胸中含不尽之味,坡诗化境也。张宛邱极喜诵之。余因触绪亦成一绝,意味颇有相似处,未易为不知者道耳。
偶成半记半忘将晓梦,自开自落阙名花。人生事事随缘过,莫把无涯困有涯。
十六日晴。午刻诣史馆,见礼部咨送《旗员一律持服三年折》,特携于车中读之。根据精详,立论严正,近十年来礼臣有数文字,不知系何人手笔,当探之。旗员不丁忧,百日孝满,即吉服当差。先朝权制,本不可为训,不意三百年缺典,至今日始厘正焉,洵圣主初政之最美者。从北城行,为荣相诊病。病生于风火之郁,其源由于肝木之失平。自起病即由其戚兴伯启医治,颇得手。其治中风不用人参附子,尤具只眼。余见人参再造丸之杀人多矣。
复至编书处,诸君已散。归寓随意看《四库提要•礼类》一卷。明初定《礼经注》,弃卫正叔而用陈云庄,可谓全无黑白。接朗存表弟书,为溧阳钱令加赋事,随手作答。此事余曾作书致常镇道镇江府,其答书均以钱令为非,而该令怙恶如故,意上台必有主之者。来书又谓季盦亡弟《翦红词稿》,已由刘光珊选定,陈雨农校字,朗存拟为之付梓。亡弟生平词学最深,而稿中颇多侧艳绮靡之作,余不甚喜之。光珊皆为删汰,真有功于亡者矣,为之恳感不置。光珊,亡弟之词友;雨农,则学词于亡弟者也。
廿一日晴。因宝铭赴苏州入赘,恭祀祖先。三兄、六弟,赓莱、宽仲、衡叔三侄均与祭,男丁大小行礼者二十人。近年南中祭宗祠无此繁盛也。因与六弟论丙戌、丁亥之间,上辈尊长俱康健里居,余辈兄弟十二人皆在家,春秋祭祠秩然有序。为家运极盛之时,今则凋零不堪回首矣。笏斋自太原再来,仍下榻于此(昨日到)。招沈爱苍作半日清谈。夜间嘱咐宝铭一切。叔坤夫妇俱亡,余乃为之料理姻事,不禁痛泪横流。寿州师以铭鼎臣将军(安)
《齐年纪盛图》嘱代撰题跋(寿州师、王夔石相国、铭将军皆辛亥同年,寿皆八十馀,同重宴鹿鸣加宫衔,因绘三老像为此图。其时王相国尚在也)。余于十八夜半竭一时之力,为记一篇,次日携史馆呈师,师其许可,复命余代书。今日为写半篇。
廿二日晴。辰刻诣皇极殿,闰满月大祭,巳刻行礼,一跪三叩。归寓宝铭已动身。写图记毕。嗣香前辈来谈。未刻赴怡园效述堂约,上灯后始归。西园补种柳一株,鸾枝二株,马缨花一株。又在鲍家街自东讫西种垂柳十株,马缨花九株。十年之后,红绿成林,吾居如在画图中矣。终日呼吸清气,大有益于卫生。交铭带去季文五太叔祖信并衣料、食物。存恒裕厚京平足银壹万两,内采六百,铭七百,王一百。
廿三日晴。午后大风阴晦。思缄、禹九来,余因病躯小极,留其手谈消遣,薄暮始散。
爱苍约福全馆,未往。夜饭后至李荫丈处诊病(新移居旧刑部街),顺访朱季鍼(北京报馆主笔)畅谈。
廿四日晴,大风。上海张庆桐来见(字风辉,候选道,习俄文,保使才)。未刻至嵩阳别业赴水蕖樵、王次篯、章翼山三太史之约。酉刻梅叟、南园借精舍请笏斋。寄湖州夏润枝书。编书处全书告成请奖,奉旨依议。
贞盦侍郎仿戴文节桃花画纨扇见惠,且作长歌一章,率吟廿八字奉谢折枝妙仿鹿床翁,苏陆长歌律更工。如此人才与家世,置身惜未逮康雍。
席间诉酒(诉酒二字出唐人题目)
几日东风能作恶,桃花如雨掩空阶。惜春忧世兼多病,欲遣谁能遣此怀。
廿五日阴。掌院派余充讲习馆总办。写应酬大小各件。酉刻至西堂子胡同赴钝斋之约。
去岁在厅事前种海棠四大株,虑其不易活,近乃全绽红蕊,甚可喜,倘能一律盛开,春色满庭,亦佳境也。
廿六日晴。午刻入署晤田介臣(讲习馆提调),商开馆事。未刻诣史馆访朗轩久淡。
申刻至西堂子胡同赴刘聚卿之约。夜,微雨霑泥。庖人罗姓、仆妇阎氏均自延平来,述署中近事綦详。接大兄信。
检旧书,内夹去夏送大兄五古一首,补录于此。
送大兄宦闽丈夫虽有泪,不洒别离间。以我此时心,斯言殊不然。祖道别兄长,再拜行李前。
车停待时发,欲语不得宣。仕宦贱光阴,匆匆各中年。来日常苦少,相依讵等闲。异时纵可见,恐非今日颜。矧兄值家难,一心百忧煎。瘴海苦炎湿,玉体非所便。一祝善珍重,再祝勤致笺。送者共挥手,瞬息渺云烟。是时天阴黑,凉风起西山。潇潇暮雨中,独循来路旋。

廿七日晴。午后访周政伯前辈(同充总办),同谒谢寿州师。诗以五言古为最高,五言古以唐人为最精,既具风骨,复饶兴象,非宋以后所能及也。
廿八日晴。连日过劳,痛坠大作,脾气下泄,殆难收勒,急服人参及健脾药以救之。
休息不出门。晚,与禹九同请客。高仲瑊前辈教我运气摩腹之法,能补真气,余拟试行之。
笏斋二令嫒自沪来京,亦下榻于此。
廿九日晴。自巳至申,见客不绝。与汪颂年谈甚畅。时事日非,相对太息。
三月初一日晴。临渝(原籍吉林)赵绍朴度支部(敬熙)介葛霞轩同年来见。午后诣史馆答拜景月汀丈、袁珏生、杨莲帅。
初二日晴。未刻偕政伯前辈、经仲、介臣同年集讲习馆议开办章程,推余主稿(经、介二君馆提调也)。夜,与笏斋话别,更漏四下始就枕。亚蘧借精舍请笏斋。
初三日晴。辰初刻笏斋起身还大同,余惫不能兴,且畏车前一揖,遂不送登午。拟章程八条,采同署诸君说帖而酌写焉。大旨以理学为体,以政治学为用,分外交、财政、兵制、法律、教育、民政、农工商、交通、理藩九科。名为讲习员,不名学员,各认一一科,在私宅研究,逢三、八、五、十日则集馆中互相切磋,交换知识。遇朝廷大政事,则各具说帖呈掌院,以觇才识。才识优者保送各部丞参或司道,以为奖励。未刻至会芳园赴左雨泉秘书之约。内阁侍读学士延昌疏请疏通翰林院,凡三条:一定职掌,二升品级,三杜外班。交政务处议。
初四日晴。吏部昨日奏上,请以臣嫡长孙樱给予荫生,奉旨依议,钦此。三世承恩。
倍深感幸。即具谢恩折稿,请袁先生缮写。
初五日晴。递折谢恩并膳牌,在史馆略坐,事下即归。午刻约政老、经仲、介臣赏花小酌,共定章程,三君深以余稿为然。海棠四株,紫白丁香三株,梨花一株,鸾枝花二枝,同时盛放,香艳异常,相与流连花下,不忍去。海棠去春所种,根丛太大,虑其不活,初不料其繁盛若斯也。谢作霖来夜谈,因吾邑选举猥杂流弊滋深,特作函致徐邑尊(芝谟)。宝铭今日在苏州入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