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咏国史馆海棠三株红艳对虚堂,朵朵皆薰班马香。前辈风流应看遍,独来花下立苍茫。
咏鸾枝花谁从芳谱补鸾枝,写艳唯传礼部诗(此花古无人咏者,唯龚定庵有绝句云“可惜南天无此花。
腰支却斗海棠斜”云云)。赢得十年花下醉,南天无此好腰支。
初六日阴。孙仲山自福建来,尚会臣、王元常均有土物寄赠。福建漆器创于沈绍安,精美为天下冠。日本亦曾仿制,然西人唯重华制。国家如能以官力扶助扩充,亦美术外销之一端。两君所赠皆新制,据识者云远逊沈制。沈氏旧器,一器能值数十金也。午后诣史馆,又至法华寺答拜李仲仙制府。云阴欲雨,疾驰而归,雨已至,土香扑鼻,惜湿尘即止。新吾来夜谈。
初七日晴。王雪帆自蜀来。王锡侯大令(锦荣)来见,咸安宫旧教习也。午后至长椿寺行吊。步行至乡祠看海棠,北学堂前四株,向北两株尤盛,如锦绣楼台,流连花下。不忍行。思缄、禹九接踵而来。灯下修改史馆《云南地理志》。前数日梦中作五言绝句云:“富贵皆虚妄,神仙亦渺茫。忠诚存一点,直上白云乡。”觉后字字不忘,用意不甚可解。今夜又作咏鸭七言绝句,觉后只记后二句云:“风雪满天喑不语,将军莫更乱池声。”盖用李愬入蔡
州事。梦中自觉寓意深妙,醒后思之,竟不解所寓何意也。
初八日晴。门人李国栋自皖来见。未初刻至琉璃厂与周、熊、田三同事会齐,同渴寿州师,以讲习馆章程呈请酌定,师甚赞其简明切要。又偕管丹云丈、乾兴杜掌柜至许颖初前辈宅踏看修理(许宅乃敬节会公产)。灯下写吉林信二封,分交陈幼舫、吴卓如。起居注补修记注,余调齐笔帖式面试折楷,正取八名,专司缮写,副取六名,专司校对。去岁所种芍药攒芽含苞,生机甚旺,余复用芝麻酱渣拌土壅其根,则根茂而花大。去秋兰花初发剪时,余曾用香油徐加浸灌,花开异常繁盛,此肥料之最宜花者。又相传以肥羊肉熬汤浇竹根,则茂而易活,笋必怒生。春寒过甚,竹多枯者,拟以此法救之。
初九日晴。午刻诣史馆。未刻诣讲习馆,点派厅官供事充收掌图书馆等差。归寓删改史馆《云南地理志》。晚饭后写对联五付。虽久病,腕力尚不弱,笔墨间尚有精采,或不至萎先朝露也。
初十日晴。女师鲁先生之弟邹榕卿大使(国珍)来执贽(江西安仁人),余询以福建盐务,所对甚详明。余于外省官来见者,俱以此试之,既可觇其才识,又可益吾所未知,两得之道也。午后风日晴和,闷极思动,适禹九来,遂偕游农事试验场,并挈惠儿,丙、恩二女。场中花事正繁,樱花尤红艳,为目中所未见。此花日本所产,花时举国游宴以赏之。场中以重价移来,足娱游览。余思商之提调诚玉如(璋),乞分数苗助小园春色。在咖啡馆啜茶数瓯,凭栏远眺。又至鬯春堂孝钦显皇后驻跸处敬览。几案陈设如故,御榻依然,而先皇后已不可复见,凄怆不胜,游兴顿阑,遂乘人力车而出,归寓足力殊不疲。王小东同年邀醉琼林,畏夜城辞之。得次寅书,闻其窘乏情形,不乐。
十一日晴。德宗景皇帝几筵前祖奠,巳刻在观德殿行礼。归途访朗轩午饭,姚石泉侍郎亦至,相与剧谈,一吐胸中郁勃之气。宋儒论治,尊王道,贱霸术。其实自三代至今,合乎人情,协乎伦纪处,便是王道。至其制度法令,所以行之者,无非霸术也。有爱民之心,行利民之政,虽霸而仍王。民可使由不可使知,以佚道使民,以神道设教,虽王而亦霸。周孔之心,管商之政,其盛治一也。新学家美共和,恶专制。吾谓共和断不能久治天下。虽家庭商贾之事,亦须定于一尊,号令归一,始能行之,何况治天下。欧洲唯法兰西、美利坚为民主之政(此外,小国民主尚多,只是中国一省一郡耳),然其势已不能久,必归于专制而后已。梁任公素持共和之说,迨游新大陆归,一变而为开明专制之说,盖阅历而知其弊也。
第尚不愿骤反前旨,姑以“开明”二字斡旋之,其实志在专制矣。将来中国必有大强大盛之曰,亦必成一大强大盛之世界。余所见确能前知,特记于此,以待后验(宣统己酉三十一日夜三鼓)。灯下删改史馆《黄万鹏列传》。又修改《云南地理志》一卷,授水蕖樵编修,嘱其依式修第二卷以下。石泉将赴济南校阅,余恳其为次寅切托袁海帅,以必应为度。因作书复次寅,以宽其心。得陶斋密电。
十二日晴。德宗梓宫由观德殿奉移暂安梁格庄攒宫,毓鼎无执事,径赴阜成门外关厢跪送。午初刻偕宝惠出城,沿城脚行,路极直捷,唯土厚尘高耳。在陆军部帐棚借坐,与锡清弼制府初次晤谈,清帅深致久慕殷勤之意。又与铁尚书纵谈。未初刻梓宫出城,臣序于三四品班内跪送,心中惨痛,不便举哀,俟随行舆马过尽,途开乃入城归寓。今日之事,民政部奏定章程,严肃有序,乃临时无一人实行,纷纭杂糅,达于极点。上月那相国太夫人出殡,较此整饬多矣。尤可骇怪者,梓宫将到时,民政部尚书肃亲王之马车,忽由西而东,直冲驰道,前驱后拥十馀马,蹄尘蹴踏,扑梓宫而来,至册宝亭前始止车。其后又有马车三四辆,皆王贝勒也。身为亲王,莞领巡政,所以弹压官民,乃自犯大不敬之罪,弁髦国法,何以使尽职之巡官效法,何以使执事之百官畏惮守法耶?当其侧者有监礼之徐(谦)、高(润生)二给谏,其肯操白简以从乎?炎尘扑人,到家甚倦,静卧两时许。朗轩来夜谈。发谢沈赓虞太亲翁信(住苏垣庙堂巷)。
十三日晴。午刻诣史馆。晚,设酒肴,为思缄饯行,约禹弟作陪。
十四日晴。会客甚多。未刻出城送思缄未值。又答访江阴馆曹氏昆仲。作霖来作半夕谈。删改《黄万鹏传》。盖自初辑至此,已五易稿矣。外间动以史馆列传为公家文字而轻之,岂知编纂者之苦心哉!包安吴论文每不满意于归、方,今日细观《望溪文集》(书后、序跋、书牍类),理醇而气厚,意足而法严,自是古文正宗。唯其中文气往往啴缓,不能举其辞。
此有意学西汉文,而力有不逮也。因是知刘子政、扬子云真文中龙象,不必论到学步,但能时时讽诵,便觉胸中口头有无数絪缊鼓盈之味。深厚而能雄健,最文家所难,而雄字尤不易哉(〔眉〕雄非粗豪之谓也)。余心摹手追二十年,竟无只字。国朝文家吾首推汪容甫,颇能合汉、魏、韩、欧为一手,虽未必突过前贤,其骨干笔力,方、姚不及也。
十五日阴。午刻诣史馆,为笏斋事谒那相未值。归寓删改豫师列传。同馆诸君不少能手,然皆不脱公牍气,求其具史笔者,戛戛乎其难之。余因语鲁卿,馆友不必高谈《史》《汉》,但能熟看《明史》列传而步趋焉,即为名史官矣。余近所改各传,《刘坤一传》最着精神。
昨改《黄万鹏传》亦粗具史法。朗轩来作半夕谈。夜雨达旦,顿觉清润宜人,坐书斋静闻点滴蜀葵叶,清脆可听。接宝铭初九所发信,新人甚称意。此次所备衣饰,沈太亲翁颇形愉悦,差足对亡弟夫妇于地下矣。朗轩嗜快雪堂法帖,行步必随。余谓此帖所收《快雪时晴》及《官奴》二帖,皆松雪临摹本,冯氏误认为右军真迹而收之,朗轩初不以为然,继乃大服。
十六日晴。体气殊困。午后诣公善养济院新开工厂。院本暖厂,国家岁赏米三百石,以养贫民。直隶、江苏运关各署皆有捐款。长年收养一百馀人。余思养而不教,使习成游惰性质,以就厂为得计,不复筹所以谋生之方,虽三代圣王无此仁政也。爰于院中设工厂,先择易于造就之术,分为三科,曰织布科,曰织席科,曰制篦箕科。选贫民中年壮力强者二十人,延教师教之。各货制成,则发行廉售,除归还本金外,所获之利,约分十成:工人得其三,厂得其三,司事诸人得其二,更以其二作公积,备扩充。工人所得代储之,俟三年卒业,手艺既成,然后付以储存金,使作本钱谋生计,似于教养之道皆备矣。余往监视,且为工人演说,以鼓励之。工人咸欣然乐从,向之鸠形鹄面者,作工后皆肥泽有精神,余心颇快。又至义墊查学童课,因在菜园看山,林圃新绿可爱,久病之馀,心神稍舒旷。
十七日晴。立夏节。未刻诣讲习馆。踏勘新买车厂地。梅叟来夜谈。
十八日晴。一日会客,客去气促,几不能言,静调呼吸,良久而后定。见无聊客,说无聊话,无一字及于国计民生,进德修业,唯求差求财,不入耳之言,日日来聒,真苦事耳。
潘爽卿自黑龙江来。傍晚删改《黄万鹏列传》毕。灯下为王酌升吏部写长卷七八尺录近作诗,三宵而后成,借以息养心气。去秋西园种芍药十二本,今皆发花,每日暇时辄入篱探芳信,亦消遣乐事。今秋思更补栽六本,使西墙一隅为芍药圃,诚胜境也。使吾功名胜进,早据要津,终日驰驱黄尘之不暇,安能领此清况哉!天之迟我功名,其贶我也至矣。念及此,躁忿胥平。
十九日晴,大风。请连雨亭来,共商学校筹款之策。未刻至崇效寺赴贞盦约。牡丹为风所虐,大半离披年如此,真杀风景矣),深丛数朵,未受风日,娇艳不可形容。荼蘼尤盛,不下数千朵。正盘桓间,太常仙蝶忽至,余与贞盦、秦佩鹤前辈三人见之。黄质黑章,翅背如枯叶(戴文节作仙蝶图,以此定仙凡之别),爪四歧,始栖枝高处,余望未真,因祝仙翁下就低枝,蝶忽盘旋于吾三人之间,立于平地,复飞起,择低枝而立,两翅舒展向余,真仙灵也。余正视良久,庆幸实深。俄有数俗客来游,仙翁遂向丛枝处而隐。此余与仙翁结缘第一次也。当作诗以识之。夜,大风怒吼,花事尽矣。
二十日晴。巳刻赴都察院递公呈,请代奏昭雪已革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何乃莹,顺直绅士联名,余领衔,在汉官所与李嗣香、王鹤田、袁寄云、冯公度、白厚之、沈酂廷诸同乡会齐,商界亦到十馀人(另具一呈)。午正三刻,张总宪入署,余等序立大门内拦舆一揖,酂廷举呈授总宪,乃退。梅叟在太升堂设席,专候余,稍坐即行。院批寻下,云:何副宪系庚子辛丑特旨革职人员,本院碍难准理。探悉都堂及京畿道侍御议,祸首褫职人员非奉特旨起
用,不敢率请开复,与寻常因公挂误者有间也。此举徒劳,相对悒悒。张公与梅叟至交,亦爱莫能助也。未刻至乡祠,赴乙未、癸卯两科门人公局,宾主便服,宝惠亦赴约。散后又至广和居医学堂会商,趁西城归。有旨予庚子西市诸臣立山、徐用仪、许景澄、联元、袁昶谥(此事关与梅叟反比例也)。
仙蝶歌太常仙蝶,久现灵踪,余憾未之见也。三月十九日枣花寺赏牡丹,与徐花农、秦佩鹤二侍郎流连花下,仙蝶忽来,余有所祈言,下辄应感。仙翁不予薄也。长歌以纪之。
仙翁本与花有缘,东风游戏时相就。诗人与仙缘更深,不待招延傍襟袖。荒寺暮春花满开,高低深浅衬瑶台。露融新艳背日展,风卷浓香浮地来。数株绿苞更清绝,花叶一色连根荄。人间脂粉染不到,疑是碧落仙所栽。花下徘徊正心愜,仙乎忽见林间蝶。黄质黑章歧四爪,焦纹翅背如枯叶。初栖高处苦难辨,默祷灵踪神与接。须臾盘旋三绕身,翩然却向低枝立。同心相契神亦然,衡云海市闻先贤。秉性迂冷不谐俗,世外能荷仙垂怜。玉堂清景况非昔,一官于我如匏悬。太常巢痕亦新扫,旧游无乃嗟桑田。仙意讵容游客领,自向深丛避人隐。踯躅空阶未忍行,斜阳万朵揪花影。
二十四日黎明风雨交作,入年第一次甘霖也。得雨之早,十年所无矣。巳刻冒雨至乡祠公祭先贤。南皮相国主祭,予司读祝。午餐后陪张、鹿二相在新辟南园散步,中为大池,南列河房五间,山石堆垛,毫无章法,工价过廉使然也。归寓新吾来谈。西园雨后草木滋润,心神俱适。
二十五日晴。午后诣讲习馆,偕熊、李、田三君谒寿州师相,呈编书处保案单,又商定四月初四日开馆章程。邮传部左参议李稷勋疏请厘定翰林院职掌递升品秩。疏甚得体,寿州甚以为然,拟独具说帖交政务处,倘太宰不加阻挠,此疏当可议行。在文友堂买姚刻《说文系传》,又买《楞严句法》、《法华大成》。在铁路公司少坐而归。
二十六日晴。午刻诣史馆,馆中奏请开办画一臣工列传(第五届画一),又奏编光绪十一年至十五年臣工奏议,均奉旨依议。归寓阵雨,半小时即止,雷始发声。夜,复雨。
二十七日晴。京察三品以下京堂引见。辰正二刻诣养心殿。殿中设宝座,摄政王旁坐,吏部堂官立进绿头签,臣等向宝座跪背履历。午刻奉旨照旧供职。在寓答请门生十五人,未初均列齐入坐,未正俱散。广西南宁李璠(字文卿),四川知州介吴质钦来见,余详询广西边情,文卿所对极有条理,且云惠石桥(荣)守南宁,桂匪乱时,合郡赖以保障,至今讴歌未已。岑督以偏见劾戍新疆。岑督所为大率如此。(石桥一贫如洗)。
廿八日晴。拟编书处请奖折,又附片奏陈讲习馆开办情形。午后诣讲习馆。
廿九日晴。宗人府丞以下具公折谢恩。在史馆少坐,巳初归寓。午后葛振老请为其子妇诊病,白喉兼疹,病势颇危,用养阴清肺旧法治之。连日目疾甚剧,不能看书写字,因静坐温《孟子》,择长篇朗诵,遇有字句不记忆处,则令儿辈检本。儿时读《孟子》固无道理,后来亦只作科举用。近十馀年时事日坏,阅世日深,觉《孟子》言语直是洞烛千古。程子病其英气太露,不知痛快处正在此也。如“上无礼,下无学”四语,真令人悚然汗下,复加“泄泄沓沓”四字,不啻穷形尽相矣。又时时温诵杜诗。余于少陵五七律,上口者十之六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