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大凡人物之生,有天然淘汰,有人事淘汰,占于优位则胜而存,退于劣位则败而灭,其理甚精。余验之万物,证以中国历史,确不可易。处今日世界,尤宜熟复斯言。
十九日晴。巳刻诣史馆。午餐后至贤良祠恭送宗室文达师神位入祠,行礼而出。绕西城至编书处,雷声大作,急归寓,倦眠片刻。写致杨濂帅公函,为畿辅、顺直两学堂筹款。
看梁纂《边沁学说》及《政治说》。边氏持乐利主义,较量人生苦乐度数,而就其至乐以为善,又推而至他人,使斯世皆得莫大幸福,以为乐利。然此义未易言。若所见不明,则陷于私欲,而为浅夫昏子之所为矣。近数十年,西人讲卫生,谋公益,创一切便利之举(如舟车以便行旅,电话邮政以便交通,皆是),皆本于边氏主义也。
二十日晴。张馥生丈(宝廉)自里来托办官事,均委诸恒裕,托润田妥实料理。馥丈谈及心耘八叔统带江防各营,专防常州、江阴一带贼匪。午初刻,起居注堂期,入西长安门,至署点派署理汉主事及递遗正副收掌。此实行事权第一次也。近来予于起居注、国史馆、编书处皆有堂期办事,更有编书处加堂期,稍觉公事多于私事矣(惜咸安宫总裁差使被裁,使余不得竟整顿之志)。出东安门至贤良寺答拜刘雨三前辈(春霖),新派帮办云南军务。雨老先施枉拜,当以癸卯年余曾专疏保举也(其时柳州兵降而后叛,余具疏劾岑督而力保雨老办广西军务。疏入,即奉旨由滇藩调桂藩。圣主见信之深,一时诧为异数)。出城至乡祠赴吕镜宇、吴仲怿二丈,桂月亭同年之约。归寓甚早,与袁老夫子散步所居左右,以舒劳倦之气。
灯下写致喻庶三同年书,为汤保丞大令托。又致笏斋书。宝铭在法律学堂肄业,夜坐询考课程,验其勤惰。以屠雨航自日本寄来新译出《政法述义》十馀种授之,督其逐次研究。其中有《统计学》一种,精要有用,发前人所未发,留以自览(又新出《财政学》,为最近调查发明之本)。财政之学,古无专书,历史《食货志》,断代为书,固未完备。《通典》、《通考》所汇集,虽较宏实,然亦第详规制而已,于此学精深处,究无所发明(《通典》有主脑,又胜于《通考》)。此则今人胜于前人远甚。专门之学,便可从此用功。至《统计学》,尤为政治必要之事,前人所不知也。看梁纂《法人孟德斯鸠政学派》一卷。孟氏创为行政、立法、司法三权鼎立之论,开欧美立宪之宗,诚伟人矣。
廿一日晴。午刻到编书处校阅装订进呈本。未刻赴江苏馆公局。翊虞亡侄夫妇灵柩南旋,在三圣庵作佛事,余不忍往,而至大兄处慰之。狂风复起,日色昏霾,急驰而归,气象不佳,殷忧实甚。接朱莹如处州信,随手作复。看梁纂英儒霍布士、荷儒斯片挪莎学案。霍
氏与倍根友善。其宗旨谓凡人之情状,皆由利己一念变化而来,故人生职分,当因势利导,各求其利益之最大者,以就乐而避苦。此天理自然之法律,亦道德之极致也。其论学颇近《荀子》,论政则近《墨子》,而陈义不如荀、墨之完。斯氏则谓凡事物皆有不得不然之理,而天地万物,皆循此定轨而行,一毫不能自变,故其解“自由”二字,大意谓由此不得不然之理以行,随己意而有所思有所欲,自握天然之权也。其旨与致良知之说最合。余因此知哲学之理,明儒逐层剖析,已无遗蕴,西儒探索所得,自有不谋而合者。故余最嗜《明儒学案》,终身味之而无厌。新学少年,闻泰西哲学,则尊奉倾倒,争欲问津;闻中国宋明理学,则诋为陈腐,若鄙夷不屑用功者,真井蛙枋鷃之见也。
廿二日晴。傍晚阴云四合,大有雨意,乃数点之后,又为狂飙吹散。焦闷已极,唯有呼天而已。水元伯(又字蕖樵)太史来见,于学问、政治新旧之界,均有所见。余谓国家唯当设高等学堂、大学堂。若中等以下,则宜听民间家庭自修,由提学使专试以中文(经史古文),录取若干,名为秀才,然后送入高等学堂,习各种专门之学,则中学不已,而进步较易(大凡中文已通者习为专门之学,其悟性较速而易成),国家亦可得长才之用。至外国文语,只可列为专门,不必人人而习之。从前译材足贵,十年之后,人尽通事,人尽译材,恐解中学者转难能而可贵矣。若目下学堂之法,将二十一行省之少年俱教成不通中文、不能写中国字而后止。祖龙焚坑,其祸不如此之烈也。谁欤作俑,职为厉阶,不能不叹息痛恨于长沙文达矣。元伯大以为然。午后为杨康侯诊病。答拜熙臣,未值。未刻至聚宝堂赴纶化南(昌)
之约。看梁纂《卢梭学案》,卢氏民约论开十九世纪民主之制,儒生笔舌之效,过于开国君相之权,不得谓非世界一人物也。此编唯详阐其政派,于学派未一字及之,不甚满余意。接门人覃述方汾西信并百金,随手作复,并为致丁衡甫同年书说项(兼为泌阳薛宝廷连城说项,李振甫所托也)。朝命荫午楼侍郎会同杨总督充校阅大臣,奏调宝惠为总文案。今早启程赴津,同至马厂阅操(马厂距天津六十里)。
廿三日晴。盛京驻防纶昌(字化南)介荣锦堂来见(〔眉〕此在前,误记于此)。午后访熊经仲,交去丁衡甫解翰林院经费五百金。申刻赴花老之约,半席赶城而归。朗轩来作半夜谈。接丁衡甫两信。
廿四日晴。午刻为潘少南题主。未刻至瑞蚨祥西栈赴武德清之约,燥热特甚,席散即归。珩甫来夜谈。写扇五柄。
廿五日晴。曾祖母忌日,至南横街拜供。饭后至恒裕存圆通粥厂公款三百五十金(大兄移交)。赴医学研究会,议设医学堂。又赴津浦铁路研究会。申刻至嵩阳别业赴润田之约。
大理院奏留福鸿侄以六品推事候补。
廿六日晴。巳刻诣史馆。归路访朗轩,适高仲瑊前辈及四川李伯勋大令均在座,两君皆精星命之学,李诣尤深,畅论两时之久。余不甚信星命,然亦不加深辟,盖五行生克,自有此理,年运相值,有休有咎,亦不尽无凭也。归寓看编书草本五册,发缮公阅本。傍光绪卅四年戊申晚,朗轩又偕李君见过,适贾厨贻我鲥鱼一尾,颇新鲜,蒸以款客,宾主大嚼,遂罄一器,佐以雪里红及熏鱼,皆江乡风味也。客去,作致兴化许篆卿太亲翁书,为宝铭完娶吉期,请篆老转达严府。接宝惠马厂禀。
廿八日晴。午后答拜客。未刻至乡祠赴李嗣芗前辈之约。微雨未湿地,复为风吹晴。
半席先行。至便宜坊赴质钦约,同座唯朱季鍼、赵敏生。赵君名学,香山人,在美国入医学堂,毕业归国。廷试用七品小京官,精习西医而深慕中国医学之精,欲得通人研究,介季鍼与余会。余谓西法自有佳处,而精深处不能尽传,良由通西医者皆不通中文,而通中文明中医者又皆不通西文,是以译书迄无善本(须通中文精中医而后通西文习西医者方能译述西医书。兼有四长,此岂易得哉)。欲与敏生约,渠译西书,而余以中学印合之,必有可观。惜
敏生既不通中文,又不娴中语,钩辀格磔,殊觉为难(其广东话亦系归国后补习。今日谈时,粤语所不能达者,则以西语杂之,尤可笑)。须待其京话学成,然后议此耳。复张啸圃丈书。
廿九日晴。宜兴徐敏伯(敬武)来见,作令四川,为赵季和诬劾去官。午后至编书处整齐诸君所编历史。申正出城,至嵩阳别业赴黄允叔(绪炳)之约(海盐人,新选安徽泾县令,与朱桂老中表亲)。终席入宣武门,石泉、朗轩、振甫、亚蘧来夜谈,更深始去。发宝惠信。
三十日阴。顾渔渭表弟(咸传)自汴来投大兄。蜀人冯宗岱介岷远来见(字渔古,乙亥举人,由截取选直隶束鹿令,年六十三矣),悯其儒生穷苦垂白而得一官,为函托杨帅。
午后得雨两阵,少顷即止,仅湿地面耳,然中庭花木已葱润有生意矣。雨后出城,为保之师诊病。朗轩、珩甫来夜谈。
五月初一日晴。辰初诣翰林院宣旨,出洋游学毕业生用编修二人,检讨二人,庶吉士一人。巳刻入西长安门,步行诣起居注。午初步行出协和门诣史馆。四小时间趋公三处。堂餐后回寓少息。申初出宣武门,赴顾渔溪前辈之约,仍趁城门而归。晚饭后写屏对五件,以解烦劳,然手腕亦不胜矣。
初三日晴。翰林院值日。五点钟登车,六点二刻到颐和园,在宫门外朝房久坐。八点二刻事下,即回车,十点钟归寓,倚枕酣眠一时许。饭后随意遣兴,不出门。笏斋在京时曾购宋本《六臣注文选》,为赵松雪、文待诏所藏本,惜缺第一本,引为大憾。濒行谆谆嘱为物色,冀合延津之剑。余留意数年,遍托海王村书贾,竟于上月杪得之。李紫东从天津购回,价洋三十元,板口、字体、纸墨、收藏印,无不符合,居然原璧。欣喜过望,急作书报笏斋。今得其回书,愉快之情溢于翰墨,文人积习正多乐趣也。灯下写屏对。
初四日晴。诣陆凤师拜节祝寿,吃面而行。吊陆伯葵都宪之丧。出城诣寿州师、王保师处叩节。燥热不堪,驰至大兄处吸荷兰水一瓶,胸膈稍清。颂年、朗轩、亚蘧均至,留啖鲥鱼。绕前门而归。李新吾贻鲜鲥一尾,命孙厨蒸熟,以备明日恭荐祖先。夜,热尤甚。
初五日阴。晨起祭神。午刻祀先,荐角黍雄黄酒,合家大小拜节。善卿弟,宽仲、衡叔两侄皆来。饭后至大兄处及董处。顺至恒裕取银,适店中会饮节酒,余即入座饱餐。风起驰归。微雨数点,复放晴,何雨帅之懒于命驾也。折柬招熙臣、少岩夜谈,子正始去。接宝惠禀,十四日可归。杨帅谬赏宝惠,欲以北洋督练处任之。
初六日阴,大有雨意,仍晴。巳刻诣史馆。归路访朗轩,以宝惠信托朗携石泉,以商去就。余意兼差固无不可,而合北洋于本兵,于军事亦尚有益。未刻诣编书处。质钦来夜谈,交到赵敏生所拟中西医学堂章程。
初七日晴。增辑书局书三卷。饭后朗轩、亚蘧、笃安、珩甫同来谈。申刻至公善堂赴范孙前辈之约,相与循行阡陌,议设农圃试验场。凌大京兆亦在座,愿助其成。席散由宣武门归。复宝惠信。
初八日晴,热甚,寒暑表已升至九十四度。增辑书局书二卷。未刻赴黄允升手谈局,绕前门归。
初九日晴,稍凉爽。午后至编书处。出城至长椿寺吊刘我山同年丧。又至松筠庵同乡公议铁路招股,时尚早,无人至者,因归。朗轩借座请客两桌,夜深始散尽。晚饭后至季龙处为其幼子诊病。萧敬斋自江南得东坡《烟江叠嶂歌》墨迹卷子,携以示余。明章藻曾钩刻入墨池堂,后归项子京。本朝归阮文达公。文达署签,文三桥、王虚舟、包安吴均跋后。坡公用硬黄笺书,墨采沉厚,虽千馀年犹有精光(当时用李廷珪墨书之,其妙如此)。用笔曲逆顿挫,无一处直下。沉着而兼飞动,圆融而含刚劲。非此墨迹,安能睹其妙境!以较墨池刻本,笔法失真者多矣。乃知写字看石刻,犹隔一尘。眼中奇福足冠平生。索价五百金,余酬以二百金,尚未谐也。
初十日晴。顾表弟来辞行,赠川资二十元。写应酬字数件。傍晚至江苏馆赴孟馨斋
之约。少坐即入宣武门赴朱季鍼、吴质钦约。季鍼睥睨一世,与余一见,欢若平生。余年来颇负虚名,识与不识皆以大任期之,望其转移时局,心滋愧矣。然自待亦殊不薄耳。
十一日晴。门人朱景周大令(国钧)来辞行,将赴浦江任,大有依恋之意。景周乃性情中人也。得笏斋书,随手作复。冯聃生表妹婿自苏来(迪甫母舅之婿),详话外家情况,门祚凋零,颇增凄感。外大母吕恭人于诸外孙中最爱毓鼎,过于诸孙。今墓木已拱,而毓鼎所以报深恩者百无一二,念之欷歔不胜,因留聃生午饭。饭后拟至北城,畏炎熇不出。访东邻严范老剧谈销暑。申刻至惠丰堂赴赵敏生之约,半席赶西城归。为朱景周作浙抚书。为黄允叔作安庆四兄书。夜,大风撼屋,闻之旁皇,不能成寐。余念念不忘国计民生,不自知其深切也。
十二日晴。偕谢鲁卿诣海淀谒新派史馆副总裁定兴相国。十一下钟至万兴堂会齐,午餐后至挂甲屯直庐修谒,未见,三下钟归寓。一路枣花甚香,西山隐隐在烟雾中,知雨期不远矣。宝惠自天津校阅归。灯下致丁衡甫方伯书(托谢希尚事)。睡醒闻凉棚雨声清脆可喜,不久即止。
十三日晨起凉爽,颇涤烦苛。午刻诣会馆祭关帝,兼请外官,宾主两席。馆中修理房屋,余托吴卓如监修,事事核实不苟,此君可用也。散后云阴骤晦,雷声隆隆,急至恒裕避之,暴雨即至,檐溜如注,一时许始晴。街旁水深二寸,入年第一次甘霖也。五点钟至香山馆,赴吉甫之约。小有林亭,雨后尤饶清润。席散由西城归。得周少璞手书。
十四日午前微雨,午后畅晴。先王父生辰,至南横街拜供。归路访尚敬臣,复看编书处书五卷。朗轩来谈。夜饭后,与袁先生、惠、铭步月西院。天开月朗,空气澄清,枣花送馨,松阴满地。此时胸次空明,一尘不起,是何种境界!又思此等清福,天之锡我厚矣,而犹萌不知足之念,艳羡富贵,终无已时,不遭人祸,必膺天罚。
十五日晴。先世母生辰,至南横街拜供。饭后在恒裕少坐,赴津浦铁路研究会,佘以叶玉澄所拟筹备股债策(仿日本贮蓄债票法核计,十年可筹齐二百五十万磅)向大众提议,吕尚书不置一辞,诸君或以为是,或默然,竟无定论。其他章程条议,凌乱几案间,大众披阅,杂然无序,亦咸不加可否。此种研究会亦奚益?维新诸君子锐欲开国会,立议院,恐亦徒多拢攘而已。入城访荣锦堂久谈。上灯时赴李新吾之约。东坡《烟江叠嶂图》诗卷,连日议价,以银元三百五十元得之。余自戊戌习苏书,遍搜墨刻,残简断石皆珍视之。每岁十二月十九日必设香花,陈书帖,祝公生日,以申崇拜之忱。丙午除夕,得宋拓小字《金刚经》,欣喜过望,叹为公祐。今更获兹异宝,尤为生平最大之福。适营筑西厅,遂择其向东第三楹,额曰“宝苏山房”以藏焉,当有祥云五色拥护其上。近时讲新学者,动诋旧学为无味,此种乐趣,维新者乌足以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