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十九日晴。西园紫丁香盛开,梨花洁白尤可爱,色香俱胜。晨起徘徊花下久之。设席复请两科门人。未刻至东城祝铭鼎臣宫保寿,且贺重宴鹿鸣之喜。出前门,再为诲卿诊疾。
又诣编书处少坐即归。酉刻制肴请法儒铎尔孟君,焦生镜蓉作陪。客去,校局书两卷。
二十三日晴。辰刻诣先哲祠演礼,余司读祝。演毕,在不朽堂午餐。北学堂前海棠四株皆盛开,可为艳绝尘寰矣。惜连日狂风恶作剧,使名花减色,年年例如此,若专与花为难者,安得不梦想江南哉!午后为刘我山同年复诊,明明内蕴大热,气冲上喘(经云诸逆冲上,皆属于火,确论不移),而前医乃以温补治之。吴中名手曹君竟令服金匮肾气丸,以致津枯舌强,紫血上冲,几陨其生。余改用大剂石膏、鲜生地等味清之。两剂而黑燥粪下,舌润喘平,已能起坐矣。入城至东四牌楼三条贺铁尚书娶子妇喜。狂风大起,黄霾蔽天,车中热燥不可耐。至编书处细阅进呈正本。黄昏又至李处复诊,立清理方,以涤馀热。顾愚溪招醉琼林,大风惮出夜城,辞之。苏诲卿竟于昨日逝世,余欲往哭之,闻今晨已棺归房山,不果往。
诲卿辛卯岁即来执贽,敬余亲余,十馀年不懈,事吾犹父,吾亦视之犹子。性情纯笃,任事认真,今年以通判筮仕山西,方以远到期之,不料其未出都而死也。
廿四日阴。一夜大风,气候颇寒,三棉犹不甚暖,外间有衣薄裘者。巳初赴乡祠,午正南皮相国始到,即行礼,余读祝文。祭毕会食,余向南皮论二事:一、明末吴桥相国范文忠公故宅在西长安街大栅栏,闯贼陷京师,文忠投井死。今井在街南,有碣嵌于墙阴,表以“明范文忠公殉节处”八字。当访明宅基,备价赎回,建祠奉祀(井在路东,其宅当亦不远),以彰忠节。一、大兴翁覃溪先生墓在左安门外八里庄,光绪初年,常熟翁相国曾与高阳文正师访先生后裔,仅存一寡妇、一十岁孤儿,贫无立锥地,墓亦久芜。翁相醵资周恤孤嫠,置祭田,设茔户,岁时祭扫,并在宛邑存案。今事隔三十年,孤嫠不知存殁,墓亦无人过问。
当向县查明,拨祠中存款为之修理,以彰风雅。南皮甚以为然,徐议办法。北学堂陈列先哲手泽,有《孙夏峰先生年谱日录》稿本,先生亲笔删改处极多。又,先生手批《王龙溪语录》一本,仅卷七、卷八(系李卓吾批刻本),皆有圈点批语,余携坐小室中细阅一过,当日用功处可窥一斑。至寿州师处贺娶孙妇之喜。
廿五日晴。起居注堂期。入西长安门,出东安门,赴杨德孙宁波馆局。招瞽者王玉峰,能以三弦代歌,作名优汪、谭二人音调,如聆其声。又作军乐排队唱歌及丧家举殡唪经诸事,锣鼓饶钹,步履音声,一时俱作,一堂之上为集数十人,神乎技矣。昔《虞初新志》、《聊斋志异》曾记口技,以为奇巧入神。此之手技,尤难于口,是见人心之灵,但能精专,无巧不臻,鬼神来告,金石能开,洵非虚语。吾辈为学不成,正坐不能精专耳。余因此自奋。入夜狂风复作,急驰归。
廿六日晴,仍风。午刻同乡公祭刘博泉侍郎。又,至良席卿处行吊。又,至吕镜宇年丈贺生子之喜。丈于五十四岁得长子,今年六十七,连举丈夫子五人,可谓老当益壮矣。观剧六出而归。寒甚,艾卿招饮,辞之。
廿七日晴,稍暖。二伯母忌日,至大兄处拜供。饭后至花农前辈处陪媒。又,至乡祠赴严范老、刘仲鲁约,遍观祠中所藏字画。为李厚卿致沈子封丈、刘嗣伯书。为李浩春致胡揆甫方伯书。又,发揆老密电。又,发曹亲家襄阳电,促儿媳还京。
廿八日晴。谒振贝子,纵论时事。余谓:今日最可忧者,在上则诏令不信,赏罚不明;在下则士大夫无廉耻,乡里无善俗,学校无义理无文字。不及十年,人心学术荡然无存,将有不测之祸。贝子击节叹赏。归寓易便衣至大兄处午饭,同席高仲瑊前辈、谢辅廷、杨朗轩、濮云依,竞谈星命之学,津津乐道,终席无异言。余在疑信之间。兰泉来夜谈。
廿九日晴。李荫丈、吴蔚丈过谈。戴仲卿来辞行,交去丁方伯信一封。饭后至编书处,阒其无人,卧看《土耳基志》一卷。竟日治公事,看编书处书三卷,撰国史馆《儒林俞樾传》一篇,删改《忠义杜连升传》一篇。发冯星帅信,为欣如二舅、叔元三兄、陶希泉说项。
戊申四月初一日晴。巳刻诣史馆交儒林俞樾、忠义杜连升列传,兼领三月份津贴。答拜袁海观中丞。访赵智庵侍郎,留午饭,久谈。申初至全蜀馆,己丑公局,请傅彤臣观察(世炜)、武德清太守(玉润)、姚粹堂司马(楷)、吕洛生大令(道象)四同年。复笏斋书并寿礼,交家人蓝玉带回。
初二日晴。午初得电话,大兄放福建泉州府遗缺知府,衣冠往道喜。忽得易丞午柬云,谕旨尚须更正,今日未发抄,嘱暂勿宣布。乃访丞午问之。盖去年十一月泉州缺员,谕闽督选员调补,而简鲍心增补所遗之缺。闽督奏请以延平守管元善调泉,以鲍心增补延平。下部议尚未复奏,鲍请假回滇江省亲,旋丁父艰,苏抚奏报于今日上闻,枢廷遂进单请简。迨命下后检原案拟旨,始悟泉守已调管元善,所遗延平乃外补缺,不由内放,吏部虽未复准,然此缺业已调补有人,不当再放遗缺。然上已退朝,无从更正,只得暂缓发抄,俟明日议之。
至徐花农前辈、吴经才表弟两处贺喜。至广和居赴朱桂老之约。垦务大臣绥远将军贻谷与归化城副都统文哲珲互参,派大学士鹿传霖、侍郎绍英查办复陈,贻谷不顾藩部边氓大局,只为一己罔利起见,专用小人,苛索巧取,贪残相济,扰害蒙民,败坏垦局,吞蚀地价至二百馀万两之多,滥杀台吉丹丕尔,烧毙其一家五命。奉旨革职拿问,由山西巡抚派员押解来京,交法部审讯监追治罪,随同婪贿各员分别监追遣戍,历年办垦保案一并撤销。自光绪癸未年拿问滇抚唐炯、桂抚徐延旭后,久无此重典矣。
初三日晴。大兄仍授泉州遗缺知府。蘅侄女字祥符顾氏亚蘧同年之长子,姚石泉、杨朗轩为媒过定,余往陪媒。客散后至湖广馆,甲子、丁卯两科团拜。傍晚归。朗轩来夜谈。
得笏斋书。
初五日晴。增修书局《学校》二卷。未刻至户部银行赴己丑同年月团。又至景佩珂、刘我山两处看病。致川督赵次帅书。
初六日晴。郁林高伯慈(嘉仁。新选桐乡令)介子方、子绳两君来见。饭后诣编书处。
归寓写对数联。又书“三松精舍”制额悬西院新厅。从吴质钦旧宅移黄刺蘼一大丛,植新厅侧。花正繁茂,携灯督夫培土浇水。培根之土欲深而坚,以避风袭其根,初次浇水欲聚而透,使旧根与新泥融洽,花未有不活且繁者。再得笏斋书。
初七日晴。立夏节。俗例谓立夏称人则不苦夏,余称得九十五斤。一日清闲,写致周少朴同年书。又复蒋欣舅、叔元三兄书。校书局书一卷。临帖三纸。为刘荫贞写册页一张云:东坡、山谷、南宫、香光、石庵皆得法于平原,而自成面目家数,至其妙处,往往若合符节。
近来善学平原者无过松禅相国,故于苏、刘二家得其神似,此中消息可微参也。余十三四岁受庭训习《东方画赞》,弱冠后进习《刘太冲序》、《鹿脯帖》,嗣因学馆阁体迁业于信本者数年,又杂学松雪及诒晋斋,专取风神,体势弥不振。戊戌岁得《西楼帖》,大好之,乃尽弃所学而从事于坡书,用心既专,知识渐进,始悟坡书纯从平原来,为大令嫡乳,于是再由坡书而进习《刘太冲》、《鹿脯》二帖,并揣摩《祭侄稿》,以纵体势,觉见解、意味迥与从前
不同,于古人所谓拨镫法、屋漏痕,恍然有得,自喜能得坡书三昧。
初八日晴。派充国史馆提调。余凡三任是职矣。编书处同事在余处公饯汪兰楣太守,并拍照悬之书局,以志离合之踪。复笏斋书并拟药方。
初九日晴。巳刻至史馆履任。满提调连子瑞(兆)、松(茂)闻余至,皆自内阁来谈。
吴蔚若丈亦自宪政馆来谈。堂餐后出城至寿州师处陈谢。答拜金晴羲(兴华)。拜馆中同事谢鲁卿(绪璠)。致曹亲家书。
初十日微雨,颇凉。会客九人。饭后因翊虞亡侄三十岁生日,至三圣庵哭之。回首去岁来余处行礼情形,尤增悲恸。谒寿州师久谈。师议三儒从祀,不以梨洲先生为然,因其《明夷待访录》主张民权也。至医学研究会。灯下写对七付。崇殿材戎部(福)介宝惠来执贽(壬午同年绥远城将军恒寿之子)。
十一日晴。午初至东邻春子处贺喜。出城至裴绚臣处贺喜。至大德玉辞晚局。入崇文门至刘益斋前辈处行吊。绕前门至西城赴陆凤师之召。疲于奔命。风沙又起,困悴异常。归寓看《象山学案》一卷,以定心气。
十二日晴。顺德杨鼎元,字吉山,介门人罗季跃来执贽。杨为庚子、辛丑科举人,内阁中书。未刻壬午公局,在全蜀馆请汪兰楣太守、大兄、刘芋田别驾(新选苏州靖湖厅通判)、年侄黄楚南观察(丙湘),汪及大兄辞。朱季贞(淇)来作半夕谈。季贞湛深经术,通达中外政体,美才也。谈及美国新出一种麦生炮,每一分钟能出三百六十子,每子又分为百小子,既多且速而及远,为火器最新最利者。其实创自我中国人香山郑兰生。郑精制枪炮,能发明新式,突过西人炮,署“兰生”二字,译者误“兰”为“麦”,中外皆诧为泰西利器,不知出于华人手也。其徒范栋臣(国梁),现为陆军部所用制造之才,远逊其师,然在中国已首屈一指。中国所用枪炮,买外洋现成者固谬(外人决不肯以新式极精之器售与中国。近来日本既胜俄,其用旧枪炮,无所用之,我东三省徐大臣乃以廉价尽买之),即取其图式自仿造,亦误。两国交战,偶有小挫,军士决不能携枪炮而逃,敌国得吾弃器,纳以弹子,即可还击我军。我之仿造愈精,彼之借用愈便。故各国自制枪炮,必自出式样,自定径口,使敌得之为无用。中国不明斯意,乃以维妙维肖不差杪黍为能。此与赍粮资寇何异!即如从前北洋练陆军,延德将,纯用德国口号行军。口号为军中秘密机关,岂可沿袭敌国。毓鼎己亥召见,曾痛言其弊,圣上深以为然。闻此弊近已改变矣。
十三日晴。风大,有旱象,心窃忧之。午前诣史馆,堂餐后赴张振丈馀园戏局(振丈明日生日)。至袁珏生处为其幼女诊病。绕厚载门至荣相处道谢。又至编书处校阅书四卷。
一日在车中读《千金方》一卷,颇有所得。若能专治此书,当入神妙之境。得笏斋书并赠我虾须帘对联一付,漆书石庵七言,甚精巧。
十四日晴。泗水蒋佩南(颍滨)介田介臣同年来见。刘梅舫自奉天来久谈。饭后至恒裕,查询玉臣叔祖官事。至崇效寺赴冯公度赏花局。此局凡八人,值花时则轮为东道,为最清雅之会。十日大风扬沙,黄霾蔽天,牡丹离披,零落殆尽。其初开者亦为黄尘所掩,光采黯然。徘徊中庭,惆怅不已。席散,梅叟固邀饮于瑞蚨祥南栈,绕前门而归。门人孙治平集股八万元,购德国新出轧麦面机器,出面多而且洁。据西人言,向来面色稍黑,皆麦尖使然,因制此新机专去黑尖,则纯白矣。西人用心如此,而愚民仍欲守土法以抵之,其势必不相及,人工之劳逸,货物之精粗,相去悬殊,吾国实业安得不为所并耶?蜀地向种罂粟,近年禁烟减种,将来种麦必多,治平拟运机入川,提倡实业,其意甚善。此举若成,不特蜀民食其利,异时铁路告成,麦面出境行销,可为全川富强之本。余甚奖誉而赞成之,乃为作书致川督赵次帅,请其加意成全。
十五日晴。朱春和(远绶)来见,门人颂青大令(远缮)之胞弟,由乙未进士令蜀,历宰剧邑,过班道员来京引见。余详问蜀中政事。午刻常府京官在会馆公请新放常州府长志泊太尊(明),到者十三人,乃候至酉正犹不到,只可送席其寓。梦陶丈及余等各解衣进食
(主人自十一下钟至今,有饥惫者)。酉正二刻长公始到,命长班迎门挡驾焉。医学会洎陆天池招饮,均未能往。灯下写应酬字多件。两日细看梁任公所著《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四章,实能提要钩元,从古书无字句处推明微言大义。
十六日晴。质钦来谈,留其午饭。出城至朱芷青、毕怡臣两处贺喜。又,贺马积生前辈选湖北盐道喜。翰林资格满十二年,截取选道员,此其发端也。至编书处复看进呈正本。
灯下写屏对七件。每日夜饭后如此,似于开拓心胸,舒活筋骨为有益。看梁氏书英儒倍根、法儒笛卡儿学案。倍为格物派,笛为穷理派,皆以实验为主,辟空想悬揣之谬,与朱子学派颇近。盖其宗旨即朱子《大学补传》“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至“全体大用,无不明”一段道理也。若卢梭学说则近姚江。
十七日晴。午后答拜各客。至乡祠赴刘惺庵同年之约。大风复起,旱象已成,闻麦苗俱枯槁无望,心甚忧之。灯下草《敬陈时政阙失,宜饬中外修省疏》,未脱稿。以李光铠、宝铭、宝骏衔照,托恒裕呈换议叙实官部照。
十八日晴。余熙臣自常来,予十六七岁时旧交也。当时熙臣甫弱冠,气豪而壮,下笔不能自休。予时学为诗文,与诸公车上下驰骋,诸君视予为畏友,忘年与交,熙臣其一也。
倏忽三十年,熙臣则头秃颐缩,几成老翁,予幸尚强壮。回首旧游,相对太息。饭后至编书处,复阅正本六卷。又删定杨德孙所撰《法兰西历史》一卷。出城至长椿寺行吊。接次寅信。
灯下写折扇二柄。看梁纂《英儒达尔文学说》一卷。达氏种源论,推明万物天演竞存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