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十四日晴。友好来预祝者甚多。午后,朗轩、伯洪、亚蘧来作长谈,夜深乃去。晚饭后放烟火。复兖州润雅舍太守书,又复门人迎静斋(安)书(郧阳筹饷局)。化州李玉山观察(应珏)来见,十年前曾晤于杨蓉圃侍郎许,见其所著《浙志备览》,翔实通达,有经世之识,遂与订交。此次又赠续著《两广志备览》及《变法平议酌》,于中外政治确有见地。
畅谈甚久,偶论及去岁镇南关炮台失守,旋报克复。余谓此必贼饱掠资粮军械,既餍所欲,旋即弃去。官军入占空台,遂张皇战事,以邀功膺赏耳。玉山鼓掌,谓余洞见万里之外,当时情事实实如此。此是向来官军惯技,朝廷每为所欺,使不才得备员政府,必尽发其覆,庶几疆吏稍慑朝廷威令耳。
十五日采涧夫人生日。好月初圆,名花不老。午前忽飞大雪,旋放畅晴。入夜月色尤佳。儿辈招金麟班演大傀儡戏。诸门人咸来祝。上灯时祀先,合家拜节。晚饭后复放烟火,王维琛、汪锡珍二君所送也。梅叟、珩甫独至,子夜始去。
十六日晴。渑池张幼辰(劭伟)介李振甫同年(兆麟)来谒,执贽。幼辰年少好学,方持父服,因事来京,择余而师之。午刻出城赴梅叟约。至孟延、荫北处看病。晚,伯浩约在粤东馆观剧。亥刻与朗轩同车入城。族人名承庆、字玉山者来见。其祖父流寓河南,因入祥符籍。年二十九。询以世次,不知,唯知其六世祖讳源景,曾官钦天监冬官正(公由举人为钦天监博士,官至工部主事)。祖讳兆麟。余检家谱,源景公第六十六世,则承庆为七十一世,乃吾侄也。源景公之考讳钟偁,与先五世祖苍书府君讳钟僖为胞兄弟。然则余与承庆之父同六世祖,服分并不远,而彼此仍久不相闻,相对几至懵然。甚矣,谱法之足以敬宗收
族也。儿时曾闻长辈言,族人有一支在河南。盖老辈犹知之矣。善卿弟出钟偁公后,与承庆又近一层。询承庆,知既无伯叔,又无兄弟,且未生子。其子姓之传殊可危。先高叔祖铁箫公人天津籍,即家于津。传至第六代,至冀林、寄生两侄,余曾见之。两侄皆无子,嗣一子亦早夭,遂无后。又先世祖讳燮者,由进士官云南景东厅同知,遂客于滇。今子孙亦只存秀松侄一人。老辈相传,吾族人之迁居外省者,子孙多不蕃昌。以此三支验之而信。或吾祖宗不欲子孙轻弃故乡丘墓耶?二十日晴。颇暖。全女生日。午刻请钱菊村先生开学(名澄。邑人),督课恩、南、全、美四女。未刻至全蜀馆讲官团拜,到者十八人,用西法摄影。散后吊孙孟延之丧。相见未几日,遽作古人,回首生平,抚棺大恸。申刻至高碑胡同,赴陈梦陶丈之约。
二十一日晴。
二十二日晨醒见屋脊雪厚二寸许,晴而甚冷。至尚、方、梁三处吊丧。赴湖广馆己丑团拜,兼在小池子与天池、石泉、大兄合请阔人(肃亲王,蒙古喀喇沁亲王,伦贝子,侗将军,那中堂,铁尚书,凤将军,寿侍郎,那左丞)。戏演同庆班。一日周旋,尚不甚倦。十二下钟归。
二十三日阴。起甚晏。起居注司员三人来回公事。饭后至编书处,刘菊农同年忽于昨日丑刻捐馆,十六日尚诣书局也。近来朋旧凋零,不胜伤感。与珩甫夜谈,都中风俗人事,多有特别规则:如丐头呼为杆儿(杆读若敢,去声),其杆乃一小木棒,积祖相传,以之管辖群丐。各店肆皆按月纳费求免群丐之扰。此杆今在礼亲王府中,甚奇。又,卖红果一业,为专门行业,昔年以性命争得者。又,丧家出殡,有人持一木尺,在柩前击之,名为响尺。
此尺管辖诸舁杠人,如舁时有失,以此尺立时击杀,无庸抵命。又,瞽者有总头目,每岁必演戏团拜,结团体甚固。一瞽受侮,则群瞽号召同类为之报复,其锋不可当。又,有一种无赖子,敲木尺,倚市肆门唱歌索钱,或敲铁片,各有一类,其接钱之式皆有分别。诸如此类,不可枚举,非老于京师者不得知,惜无人汇录为《京师坊巷风俗记》耳。
二十四日晴。吴星桥(照奎)来见,介眉同年(寿祺)之子也。午后拟赴荫北约而甚倦,适朗轩来,遂作柬辞之。傍晚至电报局赴孙麟伯之约。车中作诗一首。
正月二十日,起居注同僚在全蜀馆公宴仲平副宪(伊克坦),以前讲官与焉。宴罢用西法摄影。有怀笏斋大同东风门巷簇朱轮,北极星辰聚近臣。旧侣喜来今日雨,清尊才过上元春。
(原稿此处空二行。以下失记。一一整理者注)
二月初一日阴,微雪,甚寒。余尝谓北地无春,至清明节草尚未青。迨风日晴和,则已人夏令矣。三月中,每值花时,则大风扬沙连日夜,花光为之大减,令我不能不忆江南也。
访朗轩,午饭。入东安门,为刘益斋前辈诊疾。出崇文门,至顺直学堂谒圣开课。大嫂传电话,促往为二侄女诊疾,因驰往,上灯前赶宣武门归。接五弟信并拍照一纸。弟今年四十三岁,形容颇见老境矣。时事日非,而京朝官车马衣服,酒食征逐,日繁日侈。吾辈光阴精力,皆消磨于奔驰醉饱中,可为太息。
初二日晴。皇上祭社稷坛,臣毓鼎侍班。天明后登车,寒气凝空,霜华满地。辰初驾临,起居注官先面北,向上来路,俟就位时,乃移向西面,礼毕而退(坛敷五色土,中为方坎,列太社、太稷二神位,以后稷、勾龙、后土配)。回寓即会客。大兄电促为二侄女复诊,因与采涧同马车往,适朗轩、亚蘧、珩甫均在,相与畅谈。接钱(宝青)信。
初三日阴。武阳馆祭文昌,京官到者六人(史季超、董绶金、吉甫、谢作霖、余及宝惠)。祭毕团拜公宴。至聚丰堂赴吕镜宇丈之约,商议津浦路事。散后访绶金,遍观所藏旧钞本各书,多宋以后无刻本者(知不足斋鲍氏钞校本为多)。湖北陶子龄善写影宋体,剞劂亦精。杨星吾、刘聚卿所刻书皆出其手。余拟与绶金合刻小丛书。余刻《简斋诗笺》(知不足斋钞校,宋本久佚)。绶金刻《竹友溪堂》二集(皆无刻本)。以次取所藏精钞孤本付梓,亦乐事也。七点钟至六国饭店(真番菜)赴任觐枫约,同座为肃亲王、喀喇沁亲王、朗贝勒。
初四日阴。惊蛰节。大风甚寒,此年年春日常例也。日光不耀已数日,为之沉闷不舒。
上半日谢客,治官书。午后诣寿州师,贺乡举重逢加太子太傅衔之喜。梅叟在法源寺为太翁作百旬冥庆,往行礼。适遇朗轩,偕诣大兄处,为兄复诊。又至武阳馆,为孙长班之母诊疾。
余于医病,不论人之贵贱,皆为敬谨之心行之。此则稍足自问者。灯下复谢汴抚林赞丈信。
看编书处一卷。接寅臣亲家信。
初五日晴。潘爽卿自黑龙江木兰县来京,留其午饭。未刻至太原馆,赴山西京官之约。
本系山西团拜,公请丁衡甫方伯,因余晋矿一疏挽回主权、保存利源有功,晋省特公请以配方伯也。衡甫约往便宜坊清谈,与朗轩同行。散后入城,赴太升堂风雨门将军之约。接笏斋书并诗二首。又接刘子静奉天书。余自戊戌年得《唐诗叩弹集》,大好之。癸卯分校汴闱,携之行箧中。校阅之暇,用蓝笔圈读数卷,觉其味甚长。近来临睡之先,必读十馀首,以定心和气。有所得,则以墨笔识其上,深悟中晚唐人诗,无不兼比兴者,所以去风雅未远,不止气息温厚也。连日与亚蘧谈诗,亚亦笃嗜此编,彼此即合,颇有深契。
初六日晴。壬午科在湖广馆团拜,十一点钟往请严范孙前辈,诣寿州师处催请,两点钟师到,终席而去。迨戏散,余归寓,晨鸦欲啼矣。夜,微雪。
初七日阴。睡至午正始起。锦之甥自津来。未刻至编书处一行,看书二卷。大女二十岁生日,家人招影戏为乐,余倦极,拥被早眠,虽锣鼓喧阗,而华胥不觉也。夜,大风,屋欲倾折,甚悸。得玉臣叔祖安庆书。
初八日晴。得笏斋太原书,随手作答。午刻至乡祠直隶团拜,公请张相兼为鹿相设饯(将有山西查办之行)。访蔚若丈,顺至大兄处,由宣武门归。灯下看编书二卷。余于学校门详录西儒学派,颇近中国学案。西儒发明为学宗旨及教授之法各不同,细阅之亦殊有味,惜译笔太劣,未能达其所见耳。得门人施汝钦贵州龙里书并件。又得笏斋太原书,专丁来,将托买各书交其带去。书贾携明《何氏语林》求售,以十金留之,凡两函。何名良俊,字元朗,华亭人。其书仿《世说新语》分类,以后汉至元之事隶之,而采正史及笔记为之注。其已见《世说》者不复载。系明刻大字本。每日阅二三十条,足以涤烦养性,增广才智。
初九日晴。午后至保安寺街,贺丁筱村夫人得子之喜。顺访亚遽,未值。诣编书处,看书二卷。酉刻在寓请客。
初十日晴。复改史馆《景善传》。午后梅叟来谈,与商酌西院建屋种花章法。院中本有松三大株,榆一株,丁香三株,梨花、桃花各一株,若构精舍数间,添莳垂杨、翠竹、海棠、鸾枝,居然小园矣。念及此种清福,不更作外吏之想。连夜肝阳上升,心怔忡,不复成寐,清醒达旦。余之受伤,非一日矣。
十一日晴。翰林院值日。卯正至西苑门外公所,待事下而行。晨寒犹厉,大高殿前河冰凝结甚坚。至益斋前辈处复诊。归寓倦甚,略眠。午后复改史馆《海全列传》,心跳有声,搁笔而起,至西院小立以舒畅之。病根已深,必须择荒江老屋,屏除世事,随意游览山水,吟诗写字,使此心活泼悠然,绰有馀地,斯疾或有疗乎?因与采涧言,吾之身体胸次,当此时局而人仕宦之场,实不相宜。使我积有数万金,足以长养子孙,早解组而去,决不恋恋于此矣。世间尽有身家优裕之人,偏爱逐逐宦途,自寻苦恼。岂其中犹有不得已乎?送蒙古子澄学士(延清)出使车臣汗
九重凤诏侍臣赍,万里征轺古谷蠡(车臣为汉匈奴也。)晓殿暂辞香案侧,春风竟度玉门西。天空瀚海黄沙迥,日落穹庐白草低。料得纪程富诗卷,苦吟浑忘瘁轮蹄。
十二日晴。午前见客九人。饭后至长椿寺行吊。顺直学堂商改规制。酉刻至富庆堂赴谢作霖之约,自移居入城后宴会之所,无近于此者(堂在锦什坊街)。复刘子静、张馥荪书。
十三日晴。渐暖。为徐东屏作致周少朴书。午后至国史馆访盛杏丈,未值。灯下看编书处书三卷。两日在车中看《惜抱翁尺牍》八卷毕。五、六、七三卷皆致陈石士侍郎者,论文诗用功之法,皆极亲切,可以为法。盖石士学文于惜抱,其指示窍要处固与寻常不同也。
十四日晴。欧介持来畅论文学。岭南学者必以陈兰圃为大师,而今日学派必以融合汉宋为实用,余劝介持推演陈氏之学,专力治古文。介持欲执经吾门,余谦逊不敢当。午后祝聂太夫人寿于太原馆。至广惠寺吊刘菊农同年,致赙仪贰拾金。菊农上有老父,下有弱息,身后萧然,甚可悯也。陈石遗、顾亚蘧在乡祠结诗钟社,余患怔忡,不能苦思,草草塞责而已,不敢与诸君角胜也。陈君名衍,闽人,壬午同年,以治经能诗有名侪辈间。上灯时赶宣武门归寓。廖子方来夜谈。定州王氏汇刻《畿辅丛书》,自周迄本朝,凡□口种,久未印行,乡人醵资刷印,余以五十金得书一份,共四百二十三本,可谓大观。客去后,与量婿、铭侄检点一过。其中以灵寿傅维鳞所著《明书》为大宗,本纪、表、志、世家、列传共一百七十一卷,较《明史》减十之五。此书纂于康熙时,当《明史》稿未出以前,盛行于世,乾隆后乃无人及之。余于陆清献《三鱼堂日记》中知有是书,求之坊间无有也,盖几至湮没矣。今日睹而大快。拟每日看数卷。卷帙不繁,当易毕业。唯崇祯一朝君臣事俱略,当是避祸,不敢叙耳(观于浙中庄氏私史之祸可见)。接刘嗣伯密电。
十五日晴。少南、质钦来谈。饭后写复玉臣叔祖信。又,史持叔信。又,为持叔致赵帅信(此信录副)。又翁寅臣亲家信,交量能携呈。申刻三省京官在户部银行公请吕大臣及参赞杨彝卿观察,文案冯伯言太史。看《畿辅丛书•颜习斋年谱》,因采涧往看电影,余看书待之。至三鼓遂尽一卷。作文作诗固贵命意,而声色二字决不可少。昔人用功欲多看多读,正欲领取声色耳。五色相宣谓之文,依咏和声谓之诗,无声色何以为文诗乎?十六日晴。巳刻至畿辅学堂,学生开学第三年,行纪念会,照相。此种举动,余极不取,于学无益,徒为驰骛而已。其大旗写“二周纪念”四字,大类丧礼,尤属可笑。饭后至医学研究会,轮值予施诊(每月星期三、星期六施诊,每次轮会中员二人,赞成员一人),诊陆姓一人,详书脉案、病因、药方于册,以备参考。申刻入东城史家胡同绍仁亭同年处,己丑月团。晚饭时东城大火,闻陈列所高楼已付煨烬。量能南旋。
十七日晴。为徐东屏致徐菊帅信。又,复舒宾如信,托东屏带。又,复汪子衡信,交其仆高福带(并代赎皮衣四件)。子衡书来执贽,不便固拒,答书允之。修改史馆《海全列传》。申刻至湖广馆,赴李星桥、王基磐两同年之约。度支部议行印花税,奏请归各省藩司试办。此款抵洋药土税,国家经费所取资,不得不行,行之亦不甚害民。唯归藩司,则必设局,委候补官,假手胥吏,安置私人,浮费苛征之弊,种种由此而生,将上与下交换而独益于中饱矣。且民畏官甚,买印花亦不便。余意不如归户部银行经理,其性质仍是商办。既便发卖,又便汇划。无银行处,则由该行招承卖商人,似较省妥。又章程第一类,有当票一项亦须贴印花,余意凡赴质库者皆贫贱之家,质肆估本既轻,取息又重,若再加印花,贫民益滋困累,此条似宜除去。因以此意草一疏稿,嘱袁先生缮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