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丁未十一月廿二日递牌子伺候召见。黎明大风忽起,行至景运门外,几不能展步,在朝房少憩。八点二刻钟传旨,命臣第二起入见。入乾清门,在丹墀西小屋静待。九点二刻钟,皇太后、皇上召见于乾清宫。上先问前日致误之故,臣以道远行迟对。慈圣垂询住宅在何处,距大内若干里。随问学堂利弊,营口近状,金币轻重得失,外省吏治,臣皆安详以对。上命下,始退。归寓,衡甫、朗轩、珩甫即至,详问情事,皆友好之关切者。留其午饭,畅叙至暮乃去。沈子封丈、孙文卿、王胜之两同年来访,探问上对于苏浙路事之意见。默揣慈意及语气,甚不以绅民争执为然也。嗣阅邸抄,有旨禁开会演说,系专指日内两省代表人而言。下愈激,则上(〔眉〕此上字不抬写)持之愈坚。朝廷之是非与草野之是非相反,则上下相敌而国是愈棼,自古局面如此。自去岁预备立宪,朝意颇欲注重舆论,乃中外学生不善体上旨,动辄纠众干预政事,一再电达政府,恫以危辞,朝廷遂疑民权之不可重,民气之不可过伸,天下遂自此多事矣。接长芦张馨庵都转信并公善堂捐款二百五十两。
廿三日晴。晨受煤气,一日不快。午后勉至编书处一行。袁珏生、贾子咏来谈。
廿四日晴。宁河谈玉海来见。出城答拜叔芾。补祝保之师十九日生日,致祝敬二十金。在恒裕少坐,至嵩阳别业赴乙酉消寒局。自请议处事,询之考功云,未见交片。随询枢廷诸君,云堂上未命片交。因探诸枢邸,始知十八日复传召见之谕下,此件即邀恩宽免矣。慈注优隆,闻之感涕。特毓鼎未奉明文,入对时即不能叩谢,未免少此一层过节耳。
又闻近日枢邸及项城在上前力保才堪大用,故有十七日之召,既误班而圣心犹不能忘,遂有口传之谕。
廿五日晴。辰刻入翰林院,为新授职编检宣旨。出城祝顾愚滨前辈太夫人七十五岁寿。又至欧阳、叶氏两处行吊。至雅初处复诊,因留午餐。又至大兄处为大嫂诊疾。赴梁家园医学研究会。至福兴居赴润田局。
始见白发昔年苦学少陵诗,好句耽吟两鬓垂。今日真成新雪影,惊心忽过壮年时。晨兴揽镜虽无几,老至欺人此始基。屡欲翦除仍罢手,数茎留记最先丝。
花农前辈斋中蕙忽结实,以沈氏《笔谈》考之,即零陵香也。俗传香产于零陵,误矣。花老作诗见示,奉酬二十八字香号零陵久失传,梦溪考证自犁然。今朝得见徐亭实,好作毛诗草木笺。
廿六日阴。时飘雪花,天顿寒。监利吴厚庵(丙炎)介管麟士丈来见。午后至东城祝那相太夫人寿。出城贺黄慎之丈抱孙之喜,寒甚,索酒御之。与慎丈畅谈。范俊臣来夜谈。
奉酬花农前辈兴庆池前夕照斜,一城横隔即天涯(余居距花老不远,然日落后城门下键,即内外渺隔矣)。
攀梅煮酒思方苦,折简飞诗笔欲花。老我光阴俄白发,输公意气尚青霞。正闻明诏崇稽古,桓傅何由久卧家。
笏斋自大同寄赠照像,题此奉怀边郡两年别,离愁千斛增。北风吹落木,频夜梦良朋。关塞□能达,须眉唤欲譍。
城西相对处,结念恨飞腾(恨飞腾者,恨不飞腾也。前人多有此法)。
(〔眉〕后得笏斋来书,谓此诗前四句绰有唐风,第三联则不脱试帖气。所评良确。)
廿七日晴。罗季跃来谈。午后出城酬应。至大兄处为嫂诊疾。灯下作复笏斋书。
(〔眉〕耆龄字雨南,其子荫田,字龙宾。)
廿八日晴。徐齐仲为季龙来求作媒,聘定沈氏女,乃八叔之姊甥女也。将借余处为女府行纳征礼。闻苏诲卿病于旅店,将殆,出城为诊治,病虽危而尚可治。至云山别墅贺梅叟嫁侄女喜,湖广馆祝朱艾卿太夫人寿。仍诣大兄处复诊。与南园谈。傍晚,至福隆堂同人生日会,自前门返寓。采涧在东城未归,读中晚唐人诗以待之。中晚诗最饶韵味,七绝尤胜,非宋以后可及。本朝刻书有极精者,除殿板外,如宋牧仲所刻各书及《渔洋诗精华录》、《法尧峰文钞》、《午亭文钞》、祁刻《说文系传》之类,写镌之工突过宋人。又如卢氏、毕氏诸家所刻,校对皆极精。余无力购宋元本,而遇国初精本,则悉力罗致,列之案头,循环玩读,其乐不减宋元。前年曾见殿板《御批通鉴辑览》,长三尺馀,宽约一尺五六寸,写刻之妙,目所未睹。惜因循未能购之,旋为他人得去,至今悔恨。今日买得殿板初印《历代诗馀》、渔洋三十二种,因记此。
廿九日晴。先大母忌日,往南横街拜供。饭后诣编书处。夜膳后,葛都统以马车迓,为其女诊病,久坐而归。发大同信。接何默庵信,随手作复。(〔眉〕默庵住上海十六铺货捐局。)
三十日晴。徐少良来谈。午后答访刘惺庵,未值。为大嫂复诊。夜早寝。岑刻《旧唐书》附校勘记,乃取《通典》、《册府》及唐人诸集相校核,非以他本校此本也。极为详尽。元刊本《隋书》,行字清朗,自成一体,与宋人刻书殊不同。后来影宋者多,影元者少,此体遂罕见。唯明北监本史书多类此,间有明正德嘉靖朝补叶,不过二十分之一。元刊《国语》四册,孙渊如先生藏本,丁少山据天圣本校改,加朱殆遍。(以上三书皆今日所购。)
十二月初一日起居注笔帖式增福来领十月份津贴银两。
初二日晴。翰林院值日。在陆军部朝房独坐。七点三刻事下归寓,宾客络绎而来。午后出城酬应,且为苏海卿诊病。夜,赴万福居同乡生日会。
初三日阴,大风。客来仍不绝,迎送甚苦。午后珩甫来,拉出听戏,至广德楼。缘有伶王姓(〔眉〕即三麻子),专演关帝故实,以此见长,余久思一观,故珩来约也。北风如利刃,剺人肌肤。戏散同饮于福兴,自前门归。宝惠归自山东,述及在新城次弟,为政精勤,案无留牍,狱仅羁一徒罪囚,颂声载道。护抚吴中丞因公过县,有绅耆数人跪道,乞留恽大老爷多任几年。为政能得民心,闻之甚慰。
初四日晴。午后出城访冯公度。公度崇拜诸城,与余同嗜,顷纠合股份,搜借朝士所藏墨迹,付西法摄影,较诸钩刻,又近一层,断无失真之病。余携两册,一卷,一扇面,交印。闻公度已集得二百馀件,可谓大观。公度谓宋以后书家,自坡公后即须推石庵。余
意亦云然。善学平原,无如坡公;善学坡公,无如石庵。补贺褚伯约丈嫁女喜。吊方勉甫丈之丧。在大兄处少坐。谒寿州师,未见。萧敬斋携沈石田山水巨幅求售。远山数重,古松三株,一老翁坐矶垂钓,烟云欲活,攫拿如生。雄健中含苍润,真石田翁得意之笔。画款六行,潇洒秀挺,毫无做作,印章亦佳。议价留之,暂悬壁间,见者无不惊赏。
初五日晴。天池同年来,偕访东邻严侍郎,议东安、武清赈事。先是有英人行经两邑,睹灾民饥寒流离苦状,恻然伤之。商诸税务司裴式楷君与以美教会集捐数万元,欲市粮往赈,请于府尹裴(维倚)。裴以赈济已足,民不乐食洋赈,辞之。且檄两邑令,不得令洋人入境。税司大恚,拟登报痛诋中国官之无人心。事为天池所闻,急访税司,锐任同乡诸人必能赞成保护,约余及刘惺庵同年同谒京尹。京尹不善吾辈所为,色凛然若不可犯。余等乃遍告乡老,设法集资,以义赈伴洋赈,且任保护。严侍郎亦深以为然,定明日集松筠庵同议。午后出城为苏诲卿诊病,连服大剂,已转危为安。归寓,衡甫、朗轩、珩甫相继来谈,留其晚饭,夜深始去。特派之七讲官,每日轮讲,俱进呈讲义一篇,太后、皇上前各一份,即据此敷陈。讲义皆托人代作,体近制艺,意颇平浅,于圣学不甚有益。毓鼎窃谓,与其令两宫阅近时人之文,不如用《明通鉴》或《明纪》或《御制纲目》三编,每日进讲二三段,使圣上晓然于治乱兴衰之故,用人行政之得失,师其善法,而惕然于中叶以后之渐致危亡,较为痛切。诗人鉴殷,贾山举秦为戒,以明代为式,亦事近而易明也。
又,每日召见后即进讲,时刻太迫促,圣躬不便久劳,故诸臣不过十分钟即退,不能畅所欲言,似宜移于午膳后,约一二点钟时,特宣诸臣入讲,亦较从容也。
初六日晴。午刻谒玉洲公子,未值。至编书处中餐。复校书五卷(地理、学校)。出城至松筠庵,与同乡诸公会议赈事,拟具呈度支部预借备荒经费二万两,散放冬赈。余拟呈稿,议定而散。朗轩约在大兄处相见。余以时已上灯,遂入宣武门归。美国退还庚子浮索赔款银口口口磅。中国自甲午以后海军尽熸,海权全失,外人动以兵船相恫喝,而无如之何。
又苦于无此巨款恢复海军。今若以美款购铁甲兵轮,设海军部,督沿海数省认真训练,庶可建威销萌。车中默拟疏稿,得其大概。法人卢梭(译名又作卢骚)特创学说,专重自然。谓小儿教育自十五岁前当纯用放任主义,不可以父兄师保诗书之说掺入,漓其性真。其说与明之龙溪、海门诸儒学派略相似而益无制限(见卢梭所著《耶密儿》)。其《民约论》提倡自由,遂成大革命流血之变。生于心,害于政,此之谓也。乃中国学者犹津津乐道之,为害正未已矣。其为人乃一浮浪子弟,殊无足取。余向不喜作词,谓其无关宏旨,曾于《云峰励学语》中论之,劝学者不必致志于此。自去岁得《绝妙好词笺》,长夏午倦,时复展诵,以销酷暑。
觉言情寓意有诗文所不能传者,唯词足以传之。且其悱恻缠绵,慷慨曲折,一唱三叹,犹有风人之遗,读之令人神移意远,感慨淋漓,其味较诗殊胜。昔人名为诗馀,盖谓其有三代诗人之馀音,非谓作诗馀事也。余前说为失言矣。近得《历代诗馀》,板本既精,尤乐诵之。
昨今两日看书末所附《词话》十卷,所见又进。乃知学问一道,有与年俱进者,真不可一得自封也。漏下三鼓,家人尽入梦中,读《词话》讫,沘笔记此。内室极暖,不知窗外霜风刮面矣。
初七日晴。午前会客。午后至江苏馆,赴张茞南同年局。珩来夜谈。复蓝秩方、汪子衡二信。
初八日晴。吃腊八粥。九点钟访仲鲁,偕至会贤堂,与天池、黼臣会齐,同谒裴大京兆,论义赈伴洋赈,乞饬地方官照料。京尹允诺。又杂谈良久,回至会贤午餐。十刹海一带,坚冰凝结,众人凿冰冲冲,积而窖之。三点钟归寓。松筠庵发电话来催,议津镇路事,易骑而往。山东、江苏及同乡诸君集十馀人,鹿相亦在座,持示张、袁二枢府,侍郎梁敦彦奏折及借款造路合同,即日签押入告。逐条细阅,主权利权丧失过多,因草公函致张、袁,求其暂缓定议,然恐无及矣。梁敦彦素以输诚外国、保固禄位为宗旨,津镇苏杭甬,晋矿,皆嫉他人成功,反结敌使以鯖龁任事诸人,使破坏而后快。呜呼!夫子所以深
恶嫉妒之人,至欲屏之四夷,而患得患失之鄙夫,逆料其无所不至也。唐人炼句法,每句必含数层意。姑以今日所看鲍溶、姚合诗两联,略举一隅。鲍诗“林藏初霁雨,风退欲归潮”,“林藏雨”、“风退潮”,此已是两层,而所藏者为初霁之雨,所退者为欲归之潮,则更加一层矣。唯其初霁,所以能藏;唯其欲归,所以能退。命意炼词,又字字相生。姚诗“林外猿声连院磬,月中潮色到禅床”,“林外猿声”、“月中潮色”,此已是两层,而猿声与磬相连,潮色傍床而到,则更加一层矣。至林外之猿,则声更远;月中之潮,则色更清,又加一倍。
写磬之上再下院字,益见林猿之远;床之上特下禅字,益见月潮之清。真觉无一字无情,无一字虚设。(此联尚非唐诗之至者,不过平常语耳,其妙已如此。)此种炼句法,宋以后盖不多见,因此知唐人诗法之精。又唐诗两句,每以见、闻、远、近分意,故无合掌之病。触目皆是,不胜枚举。又如姚武功诗“山顶雨馀青到地,涛头风起白连云”,上句是自上而下,下句是自下而上,何等精妙。前年沈爱苍同年在京,见予诗,辄病其冗薄。余虚心求教,爱苍言,律诗句中,不可有间复字,不可有无着落字。譬如七言句,有五字而其意已足,馀二字必须另设一意,加入五字中,句意始厚(今如“林藏”二句,若改为“林容藏夜雨,风力退江潮”,则夜与江为间复字)。若仍就五字之意添演二字,此二字便没紧要,则冗而薄矣。
又如每下一字,必使如生铁熔铸,与上下粘成一片,或为馀字生根,或为馀字出力传神,则字字坚凝响亮。若信手填凑,可彼可此,或突来,或旁出,或与句中漠不相关,则此字无着落矣。(今如“林外”二句,若改为“夜半猿声连院磬,江边潮色到禅林”,则院字为无因,禅字为无情。)余深服其论,以求唐人诗,无不符合;以衡近人诗,无不犯此二病。爰就其法,重加锻炼,再示爱苍,爱苍亟许之,真吾师也。因论唐诗而附记于此。又项斯句“蒸茗气从茅舍出,缫丝声隔竹篱闻”,内藏无数人,题面却不见一人,真神来之笔。
初九日晴。吴质钦来畅论。饭后出城,至余子镜、吴雅初二处诊病。申刻赴张劭予丈之约,附沈子封丈马车,由正阳门归。夜,大风,甚寒。
初十日晴。天日晴朗,颇有暖意,斋中腊梅、红梅已开十馀朵,清芬渐来。访连雨亭议学堂事。午后至全蜀馆,己丑公请丁衡甫、魏子题、景旭林三同年。灯下写致陶斋书。
接品藕之奉天信件,随手复谢。
十一日阴。午刻至顺直学堂,率诸生行放学谒圣礼,在饭厅随众午餐。两点钟至东堂子胡同赴法人铎尔孟氏之约。铎君专精文学,喜为诗,充大学堂教习,乐与中国士大夫交。闻焦生(发第)盛称余,欣然愿来纳交,昨日见访未值,折柬招饮,约焦生作陪。铎能华语,吐属颇雅,极重中学,甚不以华人之服西服、学东学为然。其起居食用纯乎华制也。余谈次偶及卢梭所著《耶密儿》主义,铎大惊异,谓此书法人能读者尚罕,何论中国人。世人第知《民约论》,而不知卢氏学派来源在此书也。铎容貌白皙秀雅,望而知为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