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圣明洞烛其奸,闻者无不称快。唐之气焰或可少戢矣。邳州曹鼎臣(建勋)来执贽,其人循谨可取。
初四日晴。连日在家看书习字。从报纸见南皮制府改外省官制,复电凡数千言,逐层驳斥,痛快淋漓。改京官,不过纷扰便奔竞而已;轻动外吏,则大乱行作矣。未知复议渚公肯安静无事否。
初五日晴。此次江北水灾,上下交困。里下河素号产米之乡,一遇偏灾,立形匮乏。
若畿辅,水利不讲者几及千年。农民坐恃天时,束手无策。旱则赤地千里,河决则大陆沉沦。此数年中万一再遇饥荒,国力民力俱有无可支持之势。予思之甚觉可危,不可不亟筹绸缪之策。因纠合吾乡有言职诸君(李嗣芗学士,孟黼臣参议,刘惺庵参议,张心田、刘仲良、史康侯三侍御)在乡祠集议。予提议兴修畿辅水利,拟联衔入告,请特简大员,如
先朝怡贤亲王朱文端故事,先察勘各府县河道旧迹,酌量疏浚,旱可灌溉,水可宣泄,虽地广工巨,一时未能遍修,然治一郡得一郡之益,治一河得一河之利。此为百年大计,今日尤宜举行。诸君子咸以为然,推予主稿。傍晚始散。北方水道莫详于郦氏《水经注》,前人讥其详北略南,此未知善长深意耳。元虞集、明徐贞明及国朝名人皆言之甚切,然终未兴此大利。以玉田、丰润、胜方、海淀、天津、小栈等处观之,偶有修建,风景即不减江南。可知成效易收也。
初七日阴,颇有酿雪之意。客来甚多。午刻赴曹鼎臣福州馆之约,用满汉席,甚丰。
接笏斋书,随手作复。又致陆砚芗都转信,催公善堂捐款。
补记初六日晴。午刻诣编书处。傍晚,至会臣处为其两弟诊病,以马车送归。褚伯约丈、何梅叟同访,偕至便宜坊小酌清谈。与褚丈畅论《明史》,亹亹不倦。新学盛行,固富理想,然予终觉旧学深切有味也。有明一代,人才最多,法制最善,是以主昏于上,而政理于下,又士重气节,屡经摧折,曾不少衰。以今日视之,真可悲感。此非一朝一夕之故矣。《明史》尤完善,为古今官修史书之冠,读之获益甚巨。予近读《叶向高传》,是非既不相掩,至其叙一人而能櫽括神宗末年、熹宗一朝朝野大局,尤为卓然,良史之才。
初八日阴。午刻竭寿州师久谈。饭后乘人力车至东城顺直学堂鉴定期考课卷。予办学宗旨注重中文,尤以德育为根本。司其事者尚能体予意。归路过应沂初诊病。
初九日阴,雪意甚浓。儿妇生日。午面后诣编书处。傍晚至献廷处践烤羊肉之约。
得笏斋书。
初十日竟日微雨,不成雪,则以天气过暖之故也。地气自南而北,康节忧天下将乱,余亦不无顾瞻之虑也。余子厚及大兄为史馆事来作半日谈。董绶金自日本归,过谈东事甚悉。大约上下勤于制造,以笼外国之利,而使国财不外溢,最其长技。而人心贪诈,淫荡无耻,则不如我国远甚。今日中华女子,骎骎欲效日本,实风俗之忧。又言日皇明治之太子,年二十八,别无嗜好,唯喜练兵。中国之忧未艾也。申刻至丰泰馆赴马少蘅之约。连日检阅《皇明从信录》,明沈宗元(按当为“沈国元”。一一整理者注)著,万历一朝最详。
虽系编年,而于朝事不尽排比登载,似是就所见闻而录之。故奏疏及申报各事,大半出自邸抄,反有正史所未详者。予自庚寅登朝,若将耳目所及,随时缀记,则十七年中朝事,必已成裒然巨编,可为异日考献征文之助。即如中经甲午、戊戌、庚子三大案,实为朝政新旧关键,所系甚大。此种事官书既不足信,而外间传闻失实,亦不尽可凭,余之记载乌可少哉!至今悔之,即使它年追忆补记,决不能如当时身在局中之详矣。《从信录》载皇朝龙兴事迹极多。其于太祖虽多指斥,然吠非其主,此无足怪。此之征《东华录》、《圣武记》所载,不甚符合。如太祖曾表于明廷,谓景显二祖因征王台吉为响导殉国(明廷缘此加太祖都督,为酬恤之典),与《圣武记》不同。又朝鲜国王表文,言得太祖檄,国号后金,建元天命,后金之号亦各书所不载。余于乙巳春在厂肆得此书,系明人旧刻,为国初未毁之本。
夏氏(燮)撰《明通鉴》,屡引《从信录》,则此书世间颇有传者,特不多见耳。
十一日阴。半日会客,体为之疲。饭后看《民法编》二卷。申刻至同丰堂赴汪子衡之约,菜劣甚。夜雪。
十二日阴,得雪一寸馀,意犹未已也。看《民法编》二卷。致端仲帅书。午后至大兄处与子厚、朗轩谈。润雅舍来访,议史馆,议叙事。接门人黄补臣信。又次寅信。余读《资治通鉴》已三过,然于唐代事犹多恍惚,特检《唐纪》再细读,自今日为始。
十三日阴。半日见客。午后至编书处。访会臣,同至土地庙各花厂,买大小梅株六盆,水仙四头。
十四日阴。余子镜赠牡丹二盆,红梅二盆。置牡丹于厅事,为设微火,夜则覆以湿桑皮纸,鲜润始不减。招三兄来赏之。午后祝聂献廷生日。至大兄处为侄妇、侄女诊病。
申刻赴孟馨斋之约。《通鉴》叙元宗平韦氏之乱有声有色,不啻目睹耳闻。盖《唐书》文
笔本佳,又同时纪载甚多,足供参取也。毕氏《续通鉴》不如正编之精神,固由鼍宋史》笔墨不高,亦纂辑能事稍逊前贤耳。《通鉴》叙蜀吴猇亭之战颇乏精采,则以陈志《陆逊传》不免冗漫,又无他书可参用,遂不能自出心裁。(《陆逊传》叙火攻正文,仅以“一尔势成”四字了却。语晦而无味。)
十五日晨雪掩地,至午即晴。一日写各处信。寄大女洋三十元。复谢伊犁长将军信,交浚川源托折差带。申刻约云依、大、三兄、袁先生率子侄围炉炙羊肉。梅叟作半夜谈,论诗甚畅。长芦运署捐寄公善堂库平银二百五十两,随手作复。
十六日晴,颇寒。范俊臣来谈,斟酌续编公法书体例。饭后入城,预祝杨德孙明日生日。访那相未值。谒肃邸久谈。答拜送车,谦恭特甚。子与王在内廷久相识,而未造府修谒。王语陆天池欲见予,予乃往,故情意殷殷也。至朱子文处夜饭。与子文、听轩闲话。
以马车送予归。亥初刻月食(食七分)。今年六月十五日曾月食。此月朔望又日月连食。接周揆一上海信。
和濮青士丈岁暮感怀长安开九衢,车马日如织。昼行常苦短,夜梦亦反侧。功名自前定,盈歉随所值。
得之本固然,巧乃诧人力。翳子忝微禄,冉冉新岁逼。玄黄方战争,乾坤候变色。快心虽未遭,异患庶无涉。澄斋风日和,隆冬足偃息。馀润融雪痕,清芬逗梅缬。远观天宇宽,近忘人事迫。寄怀青溪翁,共保岁寒质。(来诗中语。质字借韵。)
十七日晴。午后谒振贝子。又访孙京尹未值。马俊卿来夜谈。侍读马吉樟疏劾邮传部侍郎唐绍仪,奉旨罢右丞陈昭常,署右参议施肇基,严饬该侍郎引用私人。倘再师心自用,定不宽恕。雷霆奋发,群臣当知所戒惧矣。
十八日夜雪积寸许,黎明晴。诣起居注,送乙巳年记注。同僚到者十一人。辰刻恭送至内阁孙相国验收尊藏大库。同人回署晓餐。向来由咸安宫厨役备席,自二十六年后百物荡尽,存款支绌,久罢此宴。今年领款颇有赢馀,余乃召福寿堂备席两桌,相与痛饮,同人咸快甚,午初始散。答访董绶金,见其自日本携归各古书,又岛田翰所著《藏书目录》四巨册,考究版本精详有心得。岛田年仅三十馀,为日本藏书家,所藏有六朝卷子,《汉书•食货志》、《扬雄传》,唐李善《文选注》原本,真古帙矣。至南池子吴絅斋处行吊。又出城至长椿寺杨荫北处行吊。风大起,寒甚,未刻始到家,假寐一时许。夜,岷远来谈。
十九日晴。午初刻入署封印。与景佩珂学士同车至尚会臣处贺嫁妹喜,午餐而归。
东坡先生生日,招同人公祝(徐花农、何润夫、褚伯约、杨朗轩、耿伯齐、沈子封、濮云依、袁锡三、大兄、三兄)。悬笠屐像,以茶、酒、果品、香花供养,陈列余所藏苏帖廿馀种。行礼者或衣冠,或便衣。灯后设席畅饮,人出份资壹两。梅叟、子封未到。
坡公生日,重修公祝之举,系之以诗朔风晴雪赴残冬,斗室重瞻笠屐容。灵气千秋犹宛在,胜游二客未能从(坡公《后赤壁赋》:“盖二客未能从焉。”李方叔《祭东坡文》:“名山大川,壮万古英灵之气。”此二句用典而不觉其用典。今日之局唯润夫、子封二君未到)。春花供养当筵艳(唐花牡丹二盆盛开,色香俱胜),腊酒传呼隔座浓(此联句法本老杜“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贏得年年张夜宴,兴酣同听子时钟。
二十日晴。恩女生日。六弟妇许恭人三旬生忌拜供。江苏学堂放年假,前往行谒圣
礼。访剑秋久谈。至长椿寺行吊。午后写字数叶。申刻赴田介臣同年同丰堂之约。
岁杪杂作四首东风转窗户,告我岁将除。百年例如此,澹然寻旧庐。古人耻无闻,白头勤著书。
传世亦幸耳,名氏多翳如。并世尚难必,安知来世欤?沾沾文字癖,兴到聊自娱。
灼灼牡丹花,光艳发冬季。巧争大造权,价重五都肆。自忘非其时,一往逞妍媚。
植根既甚浅,结蕊亦易萎。人力所经营,虽贵未足恃。
昔贤感一饭,报之以生死。一饭何足云,所重在知己。束带初立朝,已阅百甲子。
衮衮几名公,悠悠谁国士。天门开九重,良骥致千里。伯乐未易逢,长嘶泪盈眦。
玉以刚而折,金以柔而全。柱下教云尔,吾意殊不然。丈夫重意气,畴能受人怜。
谡谡山顶松,托根直且坚。袅袅桑上藤,寄生难久延。草木尚如此,吾生果谁贤。
二十一日晴。林诒书来谈(新放江西提学使)。午后至畿辅学堂公议金台学堂事,鹿尚书、刘博老均到。归至南横街,为二侄女诊脉,胎已发动,一日夜,气时上冲,其脉左已离经,右三部则未动,恐尚非瓜熟蒂落时也。夜,大雪。接潘爽卿黑龙江信并银乙百五十两。
又河北道冯叔惠、东抚杨濂帅信件。津镇铁路再提议,作柬致黄慎之、柯凤孙二丈,嘱各约会苏东同人于廿五日在松筠庵集商。
二十二日雪积四寸馀。腊雪覆麦庶几深透矣。午后始止,天即放晴。至刘惺庵同年处为其儿妇、次孙诊疾。李嗣芗、林诒书、王酌升、黄锦廷诸君围棋,予坐旁观局。诒书为今之国手也。因留午饭,至恒裕久谈。申刻赴云依之约。京师请邯郸县铁牌求雨,始于光绪初年江西万文敏公为顺天府尹时,是夏旱甚,屡祈不应,文敏奏请恭诣邯郸龙王庙迎铁牌,牌至甘澍即降。文敏亲往祭谢,大新其庙,并题联以志其事,后遂用为成例云(酌升云)。
帝念三辅农田,远挹甘泉成澍雨;我持两朝使节,又来沼水拜灵湫。
二十三日晴。适翁氏大姊到京,至东单牌楼二条胡同晤谈。过恒裕存款。马路冰冻,车行甚迟。上灯后送灶。连日以旧梅花玉版笺临坡公书,共得八纸。戏鸿堂钩刻苏帖(养生论、寒食帖、墨妙亭、赤壁赋、春帖子),皆精深,得用笔之妙,香光固深于玉局者,快雪堂苏书数种远胜三希。立春节。
二十四日晴。有旧家以麓台山水直幅求售,收藏灭裂不堪,而画心独无恙,苍浑雄劲,精神阅二百年犹涌现楮墨间,真神品也。黄小松一跋亦疏散。予以四十五金得之。岁除获此为不负矣。午后心情无累,访梅叟,同至云山别墅,登西爽阁望晴雪,林屋疏落,天然一幅清閟画图。斜阳返照,映雪作微赪色,景尤佳,为画所不能到也。流连久之乃归。
仍至梅叟处酌酒清谈。闻俞曲园先生于廿二日归道山,东南耆宿尽矣(先大父甲辰典浙试所取士,曲园为鲁灵光,自此无一人矣)。
二十五日晴。写春联。未刻至松筠庵,三省集议津镇铁路,拟具公折。余当时即起折稿,请诸公签字。嗣芗前辈、惺甫同年因意见不合,大起冲突,余为作调人,然未浃洽也。晚饭后步行访吴蔚若丈、袁寄云商今日事。又作长函致刘性庵同年。
二十六日晴。晨起祀神谢宅。午后入西城吊顾康民世丈、王馨庭年丈之丧。馨丈殁而乙卯年伯凋谢殆尽,京朝官唯余一辈而已。申刻在寓请客。

挽俞荫甫先生文献东南硕果留,庐陵门下剩眉州(先生为先大父甲辰典浙试所得士)。说经早夺儒生席(《春在堂丛书》、《群经平议》确守汉儒家法,海内奉为经师),记事争驰使者輶(丛书中有小说家言数种)。自昔龙门登日下,从今马帐感风流。怆怀一代薪传尽,寂寞西湖百尺楼(先生于湖上建俞楼,有泉石之胜)。
二十七日晴。尚会臣来告,磨盘院有巨室一所待赁,急访会臣往定,则今早已为捷足所得矣。予觅屋几一年,其难如此!因与会臣午饭,纵谈。出至松筠庵再议铁路事。筑室道谋,自古所叹,昔贤所以贵独断也。接益都李俊臣、武陟陶星如信并件。
二十八日微雪。一日写酬应各件。云依得孙,往贺之。
二十九日晴。今年外省亲友所赠度岁之资较丰于去岁,年景颇觉从容,以其馀略助贫亲友,命宝惠开销账目。至东西城投隔年名刺,不知者以为辞岁,其实因师门邸第皆当于元旦谒贺,而元旦各有家礼,无暇四处奔驰,乃于除夕投刺,嘱阍人书入新正初一日客籍,以示敬,非辞岁也。在汪家胡同衡宅午饭。衡氏四昆仲(三衡永,字亮生;四衡光,字子中;五衡桂,字小山;六衡彬,字子惠)皆麟见亭河帅之孙,先曾祖姑(讳珠,字星联)之曾孙,与余为表兄弟,数世老亲,近始过从稍密。薄暮归寓,尚不甚疲。接次寅书。
除夕隔年春信逗蘧庐,日月侵寻夕又除。照眼梅花元自好(承首句),齐冠鬓发渐成疏(承次句,以情对景)。名场变幻嘘云蜃,宦兴销磨上竹鱼(梅圣俞晚入书局,谓其妻曰,今乃成猢狲入布袋矣。妻曰,君仕宦得无似鲇鱼上竹竿乎)。守岁长安三十四,较量风景费踟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