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余近致吴生慈培书谓,十年以来学业一无足言,唯诗学、字学殊有长进,均由宋人以溯魏晋三唐,颇能见其深处。似是称心之言,非夸谩也。
二十日晴。清明节。采涧为其亡姊适方氏者作佛事于龙泉寺。车行郊原,垂柳初青,麦畦荫绿,风日晴美,心神稍怡。又偕大兄、诲卿及诸子侄在公善堂散步,流连良久而返。
晚,访弢老夜谈,纵观其所藏刘文清墨迹。
二十一日晴。一日不出门。写寄次伯、八叔二信,又复余绶屏书。午后作字甚多。
二十二日一日雨声未息。闻大嫂卧病,冒雨往问,适润夫在彼,久谈乃归。润老携示近作八首,格律不苟,佳句叠出,且多新颖之思,亦今日能手也。章甓盦吏部以远祖文毅公诗集一册见贻。公名旷,华亭人,永历初辅臣,从何公腾蛟督师湖南,崎岖衡岳,尽瘁而殁。
其诗词意鑱刻,奇气盘郁,可想其为人。
二十三日雨仍廉纤未止。自余居京师,每年二三月无不旱风如虎,枯燥嚣尘。索然无春意,今年始有江南天气矣。一日校阅《地理志》,兼校进呈各传。晚,访弢老,见桃花盛开,为风雨摧残,落花满地,惆怅者久之。
廿四日晴。成儿为许仲衡约往怀柔(距京一百三十里)。校阅地志毕。午后弢老来谈,偕至陶然亭寻春。雨后山色特佳,两人静倚亭栏,领略清趣。归途至太清观小憩,海棠放矣。
归后始知润夫追踪至江亭不遇而去。申刻至便宜坊赴柚衡之约。姜颖生孝廉(筠)论画,盛称石谷子,推为国朝第一手,甚至不满于麓台。
积雨新晴,偕弢老登陶然亭寻春(弢老赏此诗,以一静字许之。知言哉!)
欲访春深浅,江亭试午晴。雨馀山影活,风软水纹轻。占胜僧空住(住持僧昌荣盲于目),寻幽客独清(是日竟无同游者)。明昌幢石古(石幢一座。弃置蔬圃中。余及搜老剔藓审时代,乃金明昌四年经幢也),拂拭始知名。
廿五日阴而有风。徐花农、何润夫两公均有次韵投赠之作,连篇累牍,叠叠不已。余诗苦思力索,出之甚难,心血日亏,不能过于消耗,旗鼓相当,退避三舍,偶作一二首和去,稿不复存。
廿六日仲春吉亥,皇上祭先农坛。礼毕行耕耤礼。臣毓鼎侍班。黎明登车至坛。上先诣太岁殿行礼。臣在台下恭候,与同事齐班(恩露芝、贵寿鋆、周容阶丈)。上在更衣殿小坐,易蟒袍,去外褂,亲耕,行四推礼。王公二人牵牛(被以锦龙鞯,插金花四支),户部侍郎景沣、顺天府尹沈瑜庆进耒耜,户部尚书鹿传霖播籽种,顺天府丞李盛铎捧耔种合以从(用黄带以肩承之)。彩旗四贴,吹笛击鼓,唱田歌。是日天气晴和,土膏滋润,天颜甚喜。
推毕,加外褂,升观耕台。起居注官亦登台侍班,蟒袍补褂序立于台东北隅,微向黄幄。王公九卿以次推毕。上下台。起居注官亦退,在帐棚少憩,候驾旋乃行。本日讲官分两班,侍农坛者须穿朝服,不便更换也。归寓暂眠。济帆来,为全、辛两女诊疾,因起陪之。午后写应酬各件。
廿七日晴。王姬于辰刻生一女,共有九女矣,何弄瓦之频也!弢老来久谈,各摅衷曲,甚洽。午后诣寿州师处,请壬午团拜日期。又答拜各客。余子厚来,商史馆事。
廿八日阴,又有雨意。宽仲侄自南来,携到家书。弢老复来谈。得宝惠怀柔书。发七弟信,交邮局。午后至寿州师处下请柬。访张劭予丈久话。申刻至便宜坊,赴华壁臣之约。
廿九日晴。小孩洗三,命名阿九,聊以记数而已。润泽,善卿,翊、宽、绍三侄均来贺,留其午酌。复吕业卿舅信。又谕宝惠,仍交来差带回。门人姚景侪(崇寿)偕其叔厚庵(百龄)来谒(南河同知)。访弢老,见其所藏前后赤壁三图(文衡山、文文水所绘),各极清超之致。又见其传笏图,翁文勤公于道光年间,得唐魏郑公旧笏,其文曰:大唐贞观七年臣徵执。公题七古一首以贻弢老,叔平师相复次韵绘为图,袁爽秋太常、樊云门廉访皆有诗。
真世家嘉话也。弢老嘱余题诗。闻长婿之铨入泮,年甫十六耳。又访子厚略谈。申刻与大兄在广和居合请客。连日看《砚云甲编》,尽七种。作小说观,可;作裨史观,可;作诗文杂记观,亦可。颇觉书味深长。窃意人生学问真无尽头。正经正史为用固宏,若作序跋翰札,一副小笔墨,隽情别趣流溢楮墨间,则非多看此种书不能工也。诸史中唯《晋书》、《宋书》、南北史最有益于杂作。从前母舅蒋迪甫先生最擅场,近朋辈中唯翁弢夫前辈笔下特有雅人深致,余则深愧未脱伧父面目。
三十日晴。
三月初一日晴。午后至史馆办公。归途在文友堂书肆小坐,见有明南监本不全正史,行宽字大,甚便观览。择其齐、梁、陈、魏、北齐、周、隋数史而归。南北朝诸史文笔雅赡,极于辞章有益,治之亦不甚费力。少年时有此精力暇日而苦无书,今则书易得而日力皆不给矣。儿辈真当自勉焉。
初二日晴。写应酬各件。发三兄、七弟信。
初三日晴。上巳良辰,风日晴美。壬午科在全福馆团拜,公请寿州师相,共设四席。
户部筹款于崇文门及各关口历任监督名下,自同治七年为始,追赔赢馀缺额银两,可得二百六十馀万两。身故者,坐其子孙。志雨民(贤)壬午监临嵩犊山先生哲嗣也,现任盛京工部郎中。犊师曾任崇文门,应追银二万七千馀两。雨民求同人画策。杨味莼同年建议集自壬午丙戌(犊师丙戌会总)门生之官于外省者,然亦未易急切筹也。计部心计可为工矣。
初四日晴。湿势薰蒸,困倦特甚,加以心绪不佳,颓然欲病。弢老来约游春散闷。偕至公善堂消遣。杏花盛开,紫丁香亦累累吐艳,玩赏良久。又至万顺花厂买海棠两株。
初五日晴。中庭海棠含苞将放,娇艳可人。徘徊一时许,体中觉寒热交作,本欲入城酬应,遂不果行。苏济帆适来,请其开方服药。易丞午同年约聚宝,辞之。
初六日阴。先祖中丞公忌日,至大兄处合祭。弢老柬约看花,因往玩赏。夜雨甚大,窗前兰芝一株正盛开,红艳照人,恐不胜憔悴矣。灯下惆怅久之。作吴质钦南洋札记序,未脱稿。
初七日晴。花经雨后乃更鲜润。写信数封。未刻赴张劭予丈之招。归途拜客。连日读《陈书》一过。陈氏一朝竟无甚事实,各传除历官资序、品题词藻外,几无可著录,其政事足纪者数篇而已。又陈臣大半历仕梁朝,今断代为书,在梁既少许多人物,入陈后又苦寂寥,此李延寿南北史所由作也。序文脱稿,命意、措词均不落近时文体恶习,在此题为尤难。
初八日晴。发河南信九封,均托姚厚庵带。午后偕润、弢二公、大兄作江亭之游。
润老携有酒肴,流连至暮。又至公善堂看花,紫丁香盛开,馀花尚迟数月也。余近日宗旨,专以读书、写字、看山、赏花为寻乐之方,借以消释烦忧,怡养神态,颇觉有味。归途又诣中街董处少坐。惠儿自怀柔归,述县城外二十里红螺山风景之美,为之神移。灯下读《梁书》五卷。事实详赡,文笔清劲,殊胜《陈书》。二书同出姚氏父子之手,何以高下若此?岂《梁书》别有所据,不比陈朝疏略无征耶?南北朝诸史最可观,处处引人入胜。人当弱冠时苟能专力治此九史(晋、宋、齐、梁、陈、魏、齐、周、隋),品格自能高雅,笔墨自能清隽,
真可扑去俗尘三斗。吾衰矣,日力无几,不能无望于儿辈也。
补录:清明日踏青郊原怆怀先垄岁岁清明隔故园,年年风雨黯春魂。竟无麦饭浇邱垄,翻悔簪缨有子孙。柳外青帘停□骑,原头红粉哭新墦。眼前犹有潘桥路(潘家桥在南乡,去府城七十里。先祖中丞公以下俱葬于此),遥想松楸比旧繁。
次韵徐花农前辈谪仙远下白云坛,入世无如勇退难。尘海身闲方是福,鄉嬛春静不知寒(君娱情诗酒,襟抱冲融,不复知谪居之苦)。催花风雨关心惜,煨芋光阴叠指弹。出处等闲何足计,西山晴翠上楼看。
初九日晴。斋前西府海棠已开,精神甚足。润、弢均来赏花,二君谓余有花癖。余言此中自有至情。凡种一花,历过多少冰霜雨雪,幸而不损,到交春之后,始而抽条,继而结蕊,又继而含苞,始得渐次开放。若今年花之遭际好,则此数日中,风日晴和,人又加意护惜,然后尽态极妍,供人吟赏。倘所遭不顺,则正当开放,无端疾风暴雨,肆其摧残,凡一年所酝酿栽培者,未及稍舒,即归零落。而芳菲重现,便须远待明年。至明年之有否天缘,又在不可知之列。是此花之能畅所生,正未易得。艳阳佳日,实为花最得意之时,若再以征逐愁病,悠悠度过,岂不负此一番芳意乎?又若俗夫攀折,童稚蹂躏,将养甚难,狼藉甚易,花之不幸,更不必言。吾辈多情,安得不珍惜之,玩味之,使无片刻抛荒而后快也。两君深以为然。午后至史馆,陈子励同年来谈,其修补儒林、文苑各传甚有功,于各家宗派亦言之娓娓,自是今日好史官也。
初十日晴。午后至伏魔寺访赵尧生,即赴朱小南、孙孟延之约。孙处花木极多(济宁尚书旧宅),春色殊胜。手谈至夜深始归。明月皎然,照白海棠、白丁香如一团浓雪,徘徊花下,不忍就寝。沈子丰丈、蔼苍京兆以余工愁,力劝宜将心境放开,使如行云流水,不着迹相。其意良挚。然多愁善感根于性情,正未易摆脱耳。
十一日晴。访弢老。其厅事前贴梗海棠一株,高过屋脊,花开繁密,如万点胭脂,旁衬白桃花一株,素艳交映,尤增颜色。坐阶砌吟赏良久。前闻赵尧生云,蜀中海棠正红,如丹砂,其种特异。少陵诗中独未咏及,前人多穿凿为说,殊未必然(至谓少陵之母,乳名海棠,故下笔有所避忌。尤杜撰可笑)。天地间名花异卉极多,虽大诗家岂能一一入咏,当是偶未拈出,世人过尊少陵,遂觉为缺典耳。二人同步行至广和小饮,又折柬招大兄清谈半日。
归写致端午桥同年信,以志雨民及故员戴主谦事托之。灯下读《南史》甚久。郝栖霞极重沈约《宋书》,谓能于马、班外独开蹊径,余亦笃嗜之。南朝诸史以及唐修晋、齐、周三史,文法皆祖休文,专以纡徐朗畅胜。而叙次浓郁工妙,词藻隽雅,皆不及《宋书》。唯蔚宗《后汉》与相颉颃,足称二妙。自唐以来,此法遂绝。本朝骈体各家,追踪齐梁,尽有胜处,而史才终不能到。宋、明人尊奉史汉,一笔抹杀六朝,岂知史汉容有师承,沈法竟成绝响。魏崔鸿《十六国春秋》,一鳞半甲,颇有足观,知之者尤罕矣。惜其书久佚’今所传一百卷者乃明人缀辑而成,无从见其全本。近人又有就崔书删订另刻一本,更不及明刻之翔实。
十二日晴。半日吊丧、拜客。谒管士一年丈,详探济宁乱事:乡民因卫所屯田缴价,州牧姚姓持之过急,遂聚众抗官,激成巨变,倘不设法解散,曹州群盗、江北棚民、江南盐枭、会匪或勾结蔓延,则流贼之势不堪收拾矣。与士丈痛恨大吏诛求无艺,为国家失民心,
恐有土崩瓦解之祸。各省大吏筹款皆以办新政为名,取之于民,毫无限制。谈西学者误人国如此!张、袁两总督真罪魁也。灯下写札记序送交质钦。孙燮师生日。
余自辛丑年卜居此宅,于斋前植白海棠、白丁香各二株,今春风雨应时,花开特盛,诗以赏之一到阶前眼即开,欲拚晨夕与徘徊。枝明喜借春阴衬,月映惊看冻雪堆。十日尽供心独赏,三年不负手亲栽。惜花莫笑钟情甚,为问花时几辈来。
十三日昨夜雨声达旦,晨竟放晴。起视庭花,鲜妍无恙。午后自制酒肴,邀味莼、橘农、幼叔、奂如、聘三、孟学、柚衡诸同年赏花。弢老适来,留其入座。大兄同作主人。席散,又谈至夜深乃去。
十四日晴。门人刘毅臣(希曾)来见。访弢老略谈。见米襄阳墨迹卷子,细看乃双钩廓填者,抽颖勒锋,犹有虎贲中郎遗意。未刻在武阳馆己丑同年月团。刘振卿自南来,招之入席。去冬所种海棠、丁香、杏花俱盛开。晚饭后,子厚来谈,子初始去。日来睡至五更必醒,千头万绪都上心来,略一筹思,觉无一事妥贴干净,辗转不能自安,强为抑制,始再睡去。心血亏耗,怔仲实由于此。欲救此病,唯有打扫心地,使方寸一片空明,振刷精神,使诸事随手了结,无粘滞,无牵累,然后念头可净,收天君泰然之功。接常州电。
十五日晴。门人冯秉枢(学钧)自涿州来见。午后至史馆。归途过放生园,问大兄病。
至广和居,赴张寅生及其同伴王忻之约。山阳潘彦辅评陈后山诗,谓学杜而得其沉郁。又谓其用力于杜者久,故下笔深重,为一代作家而有馀(见《养一斋诗话》)。沉郁深重四字评后山诗极允极确。余作诗虽无足道,然于此四字亦似得之,则五年来读杜读陈之效也。作诗最忌甜俗滑率,若从后山入手,则都无此病。
十六日阴。张寅生来见。午后弢老、罗景湘、赵尧生及大兄同来约至南下洼踏青,雨忽至,西风颇凉,偕诣广和小酌,尧生作主人。孙孟延来谈,余详询济宁州民变事。盖因丈量湖田而起。州有西湖久淤,民垦其中,不纳赋,大吏欲升科,遂与官抗,聚众拆衙署以胁官。地方官办理不善,固难辞操切之咎,然顽民动辄聚众挟官,下陵其上,刁风亦何可长也。
余意当以王法严办首事之人而解散其馀党,官宜撤任,湖田仍委贤员清丈升科,庶几两得之。
十七日晴。至郭干卿、吴絅斋、庆小山三处吊丧。至廖子方处贺喜。黄霾蔽天,风沙眯目。归寓换便衣,复赴润夫之约。大嫂处女仆患热病,十二日不得大解,余为诊治,以大承气汤下之,服两剂而畅下。结开气散,复发壮热。今日往诊,以竹叶石膏汤法清荡胃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