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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斋日记
廿八日晴。王棣珊(谦观)自汴来。未刻诣史馆,为编篡四传诸君酌分功课。出城至三圣庵吊胡慈溥祖太夫人之丧。归寓遣妻女儿妇诣汇原堂看德国影戏,余独守家。连日奔走征逐甚矣,惫不能夜游矣。招弢老小酌破闷,以病不能来。近来读杜诗,喜诵五七古,是诗诣长一格处。诗律之严,必推少陵为第一。“老去渐于诗律细”,公固自言之。撰句下宇皆有法,无一轻漫者。所以为千古诗圣也。后人从词调赞叹,固是皮相,即誉其至性至情,每饭不忘君,亦是空统说话。语语谈忠说孝,遂足为诗家乎!善学杜者,在唐为退之、义山,在宋为山谷、后山,此四家者各不相似,于杜亦不相似,然同为杜之入室高弟,此其故可思矣。
余于杜诗颇有见地,世所谓拙句败句,皆若别有会心,得其深味,盖未可以寻常工拙论也。
廿九日微雪,到地旋消,入夜更甚,大有春意矣。午前客来不绝。申刻与大兄合请客,饭后先往手谈(陈少石前辈,朱晓南观察,顾泮香、杨若朱、刘式夫三同年,杨荫北,冯润田)。
润夫表兄三叠前韵见示复次韵奉呈日日驱车傍九门,行尘踏遍软红痕。病躯久点承明籍,春色聊倾潋滟樽。汉代均输笼货殖,辽阳耕战误边屯(近数十年,廷臣建议,屡请东三省改立行省,移民屯垦,以实边防事,迄不行)。书生窃有南荣献,珍重唐虞旧俗敦。
三十日晴。一日客来,不备载。陆午庄谈大学士名次先后,以殿阁为序:首保和殿,次文华殿,次武英殿,次文渊阁,次东阁,次体仁阁。保和不常设。文华自李、荣二文忠逝后,亦不设。现以仁和居武英为首辅,内阁公事皆秉承焉。不分满汉,东阁即内阁也。以其在太和门之东,故名。未刻至同丰堂,赴杨寿臣之约。
二月初一日朔,日有食之。素服至礼部救护,分班轮跪,翰林院列第一班。未初三刻初亏,申初食甚,申正刻复圆。行三跪九叩礼。云阴不见,且飘微雪,起跪于庭庑间,寒甚。
归寓以烧酒温之。申刻同人集安华,祝晓南五十生日。酒酣,燃放花炮,殊解纡郁。采芝弹
琵琶,专以幽咽取胜,仿佛浔阳江上声也。
三叠前韵呈润老还从京邑望千门,胸次全消磊块痕。二月春寒兼雨雪,半生心事托琴樽。漓江瘴重孤军老,元菟云深万马屯。此日政须拼一醉,唾壶休更碎王敦。
初二日晴。翰林院值日。起稍迟,窗纸白矣。日出登车,疾驱至东华门,在景运门内九卿朝房候事。辰正事下,复待侍觐见班。与同事锡子常、贵寿鋆两编修,赵云卿侍读闲谈。
恩露芝同年述今日坤宁宫吃肉仪制甚详,并言上每日两餐必祭,祭毕皆吃肉,有女巫致词,国语呼为萨满太太,取民妇承充,每晨乘小鞍车直至苍震门。巳正,韩国新使臣闵泳喆在乾清官觐见,呈递国书。上升座,起居注官序立于门内,负西壁。西暖阁门外张黄绫幄,皇太后坐观焉。诸臣立处只一绫之隔,故立须稍下,防以身触幄。凡耳语咳唾。毕宜慎之。使臣用日本服色,甚矜持,读颂词几不成声,其进退颇濡滞。庆邸及那尚书屡以手左右之。礼毕各退。风甚寒,饥肠辘辘,急归。刘恺臣之子与橘农第三女缔姻,凯臣托余代男府,并作男媒。未初,女媒杨仁山同年到此,待以酒肴茶点,押合同行,宴于橘处。酉初归。
初三日晴。巳刻到武阳馆,公祭文昌帝君,并请同乡外官潘振声观察(民表)、何炳生司马(炜),潘辞何到,主人唯余叔侄及绶金而已。吾邑京官之少,为从来所无。弢老来,夜谈。自正月至今,无日不有应酬,五日不有吃局,疲困浮动,颓然病矣。接七弟信。
初四日晴。春分节。江苏馆春祭先贤,毓鼎主先儒位前分献(中祀先贤,陆风石都宪主祭;左祀名臣,顾康民侍郎主祭)。礼成而归。王棣珊、李珩甫来作半日谈。傍晚大兄来,约观德国影戏,惫不能往。棣珊曾任河南陈留县,言县境所辖,最隔越无理。有市门村者,方广仅十五里,距县治二百五十里。自县至村须越兰仪、考城二县及山东之曹县,而村之四周则又山东单县地也。又祥符县署二堂,归陈留管。其最奇者,省城中有一地名五龙宫,亦属陈留。宫畔一井,井中属陈留,井侧则属祥符。如井有溺人,须由陈留夫役缒出,置诸井旁,则由祥符相验矣。又有一地(忘其名),命案归陈留,钱粮归杞县。各省县境犬牙相错者极多,未有若陈留之甚者。数百年大吏竟未一为厘定,殊不可解。
寄吴佩伯吾门吴子最超群,独抱遗经证旧闻。传鼓放衙原不改,焚香扫地自能勤。幽兰避俗唯含馥,新竹经春渐入云。惆怅潘街七年事(丁酉、戊戌间,余居潘家河沿,与生同巷,无日不相从论学),灯前听雨细论文。
诗格在后山、茶山间。第二联言虽居州县署中,原不改寒素本色,而焚香扫地,自能勤修学业也。三联兰竹以喻吴生,上句言性情之孤介,下句言学业之长进。大约作诗切在用意深曲,使意馀于辞,含蓄而有情味。宁生涩,毋甜熟;宁迂晦,毋浮华。少陵而后,唯黄、陈、曾、吕最为得之。后人多病杜诗有粗硬句,有拙句,自余观之,此特不入俗人眼耳。其所谓粗硬拙语者,细味之转饶其致。彼以后世句法律之,宜乎不谐也。学诗者打进此关,方与斗方名士动辄联篇次韵作七律者有雅郑之辨。此不独论诗也,作字亦然。以大卷白折结构用笔之法求古人,亦多见其古拙耳。澄斋自记。
初五日晴。己丑科团拜,在江苏馆雅集。昆师、大世兄柱臣(占鳌)、栋臣(占凤)
均到。同年至者三十馀人。散颇早。陈梦陶丈、张仲弼同年招饮,均辞之。
初六日晴。分房揭晓。一日闷闷不出门。弢老来谈。门人范俊臣自山东回京来见。壬
辰科江苏馆团拜,辞。晚与弢老、大兄挈惠儿饮于便宜坊。接七弟书。予为家事所累,不能无望于试学差,乃并会房而亦失之,郁郁殊甚。内子劝我云:年甫四十,官至九卿,不为贱;家计虽不丰,然日用幸可支柱,不为贫;儿孙绕膝,大小安适,不为无聊。春秋佳日,饮酒看花,一门雍容,尽可寻乐,何怏怏于一差得失为!此后要当随缘自适,养生无忧。好作诗文,足害心血,亦当禁之。余愧其意,念其诚,为之一笑。
初七日晴。看庭前花木皆已萌芽,欣欣有春意。去岁汴闱于役,辜负韶光。今年锦样年华,真为我有矣。客来数人,皆新分会房,问途已经者,为详析言之。午刻至畿辅小学堂,陪中西五教习开学酒席(西教习严冰亭,福建人。中教习侯蓬山,永年人;刘宗尧,肃宁人;王佩如,任邱人;李伯亮,口口人)。灯下为孟常、绍田侄、惠儿讲《新唐书》诸志总序。
拟将诸史天文、地理、五行、礼乐、食货、职官、兵刑各志篇首总序逐篇讲解,托始于《新唐》以及宋辽金元明,以收虚实兼明之益。书贾李紫东以龚季适《沤舸丛录》钞本求售,凡日记十一本,诗词七本,尚友编六本。龚名鉽,南昌人,先子居先生之弟子。所记多论事、论学、说理,语颇可观。娴女生日。接五弟书。
初八日晴。燥热特甚。午刻罗镜湘广和招饮,至则尚有二主人赵尧生(熙),蔡东侯(镇藩。皆壬辰同年,蜀人),公请洪毅夫同年,四川保送知府也。即席赋诗一首。席散,至中街见景苏丈。所寄赴桂日记,两广赌风甚炽,无论何地何人何事皆可设赌。游手不务正业,专以博进为生涯。穷则流为盗贼,粤西之乱实根于此。景丈谓赌局者造就盗贼之学堂也。
是言近谑而甚痛。今日欲治两粤,正本清源,当自禁赌始,而大吏方资以筹饷,哀哉!
即席送洪毅夫同年出守四川暂辍蝉貂别玉堂,却添驺马去华阳。柳条犹冻不堪折,花蕊得春初欲香。西蜀江山名士画(毅夫善画山水),南城风雨部民觞。送人作郡年年惯,如此光阴更断肠。(或作“成都试觅当垆醉,记取离筵旧雁行”。)
初九日晴。皇上祭社稷坛,臣毓鼎侍班。丑刻入东长安门,至壝外与同事齐班(崇敬亭、贵寿鋆、支苏卿丈)。坛中祀太社太稷,左以勾龙后土配,右以后稷配,地洒五色土,中为方坎。寅刻驾临,设拜位于壝门外。起居注宫朝服序立于位西微北,距上仅三四步,最近天颜。卯初刻礼毕,天微明。到家酣睡,风热交攻,喉痛音哑,不克至史馆。函致子厚,酌派内阁校对二十员。昨在广和居见尧生所携《楼山诗集》,乃其乡先辈王安居先生(恕)
所著,在乾隆朝诗格遒迈,在蜀中诗家出张船山上。船山虽主性灵,然沉着新警,较袁子才有鲁邾之别。晚年多游戏颓唐之作,遂为诗格之累。尧生不喜苏文苏诗,与余持论多合。
初十日阴。音略响。巳刻至江苏馆,赴李毓如之约,陪徐东甫、张振青两年丈。傍晚微雨。又至醉琼林赴癸巳同年公局。
十一日晴。校阅史馆地理志。申刻有两局,均辞。
十二日晴。己丑同门在松筠庵公请房师王保之先生,余先至师处催请,申刻散。安徽学政寿子年前辈丁忧,补放毓少岑学士,连三任皆宗室(先系绵达斋侍郎〔文〕,寿继之,今毓又继之)。忆东坡诗有句云:“独把东风私一物,此心未敢信天工。”若为今日言之。
十三日晴。门人徐季龙、范俊臣、许仲衡先后来谈。午刻至东城,赴张振青丈之召。
润夫表兄在座,盛誉余诗,谓用工甚深,用心甚苦,律严而字响。诵余佳句四五联,津津不去口。既感且愧。然所评三言,实能知我也。
奉酬何二表兄,即次其韵
城南垂柳隔莺声,不管官桥有送迎。陋巷何人招近局(所居麻刀胡同,四邻皆回教人,饮食不与华同),微风着意暖春晴。子真谷口新耽隐,水部扬州旧得名。欲识此心萧洒处,鬓间黑发未曾更。
日日乌鸦唤晓声,京华冠盖厌逢迎。乡心逼近清明节,花气蒸成二月晴。豪兴未堪随酒客,共吟犹觉爱诗名。年来心血销磨甚,枕上闻鸡数断更。
十四日晴。门人廖子方来谈。署掌院荣尚书(庆)午刻到任,余往接见。荣公系癸未翰林,不二十年,遽正斯席,在今日宦途可谓极速矣。在署午饭。诣陆凤石师答谒道喜。晚饭后王棣珊来谈,余呕吐大作,客逡巡而去。
十五日晴。午饭后至史馆,携吴莲溪、何仲秩所辑儒林、循吏传稿归。余任四传总校,皆当详为审定,以归划一也。门人马俊卿会试来辞行,畅谈而去。答送何炳生(炜),略谈。
张寅生(栋)自里来,携三兄书,内有承嗣议约,以功服汉臣先兄庶公之子嗣二世父士峨府君为众孙,三兄命名宝礽,年六岁矣。汉兄逝世,儿母他适,儿无所依,以嗣三兄,情至而义亦尽。
十六日晴,大风。皇上祭关帝庙。臣毓鼎侍班(检香案集无此班。盖从前遣员致祭,不知何年改为亲行。俟考)。丑正,翁弢夫前辈有陪祀差,过我偕行。风狂如虎,车帘皆飞。
寅初至庙前(庙在地安门外,面皇城,其西接宛平县署),在起居注帐房茶憩,与同事齐班(恩露芝、崇敬亭、周容阶丈)。寅正驾到,更衣行礼。起居注官朝服序立于殿门外阶上,齐槛东向北上,去上拜位仅三尺许。中庭甚狭,殿亦浅,庙制殊不闳,仅能周旋行礼。上三跪九叩。后殿祀圣帝三代,遣王行礼。礼成,候上更衣。舆出庙门,起居注官始退出。归寓日甫出,解衣酣寝。孟庸生、陶希泉来久谈。未刻至方壶斋,赴杨荫北之约。见其所藏南田公石谷山水巨帧,真希有之物。坐立其下,不忍去。又见雍正官窑胭脂水色瓷杯一双,小盘一只,西湖水色小盘一双,颜色娇艳,反映瓷里,红者如朝霞,绿者如春柳,皆鲜润欲滴,瓷细而薄,极可爱。荫北得此五件,盖二百金矣(洋人最喜中国官窑旧瓷,故其价奇昂)。
前日在张丈席间,座客多举游戏对偶,有极工巧足捧腹者,录一二于此。张之洞对陶然亭。
朱逌然(肯夫先生,官正詹。先君丁卯房师)对赤奋若。桑春荣(柏侪先生,官刑部尚书,谥文恪)对麦秋至。乌拉布(绍云先生,官阁学)对蚕吐丝,又对红绣鞋。黄体芳(漱兰先生,官侍郎)对乌须药。徐桐(荫轩相国)对速藻。李象寅(河南人,小军机)对杨猴子(十年前名优)。芙蓉鸭腰(菜肴名)对杨梅鱼口。额勒和布(小山相国)对腰围战裙,又对身穿道袍。
十七日晴。校阅《浙江志》。午后答拜各客。
与润夫追话西爽阁有感(阁在云山别墅山西公寓处)
西爽阁西山翠凉,西爽阁下菜畦黄。三年戎马秋风急,百尺危栏暮雨荒(乱后阁已毁)。坡老凌虚悲野草(本东坡《凌虚台记》),杜陵天宝话沧桑。感怀岂独闲池馆,凤瓦龙楼已夕阳(正阳门内旧时堂子、銮驾库、翰詹衙门俱划入夷场,无迹可寻矣)。
十八日阴。烟雨冥濛,春景可爱。折柬招笏老、梅叟、家孟氏饮于广和,始知梅叟今日六十生日。散后偕至麻刀胡同手谈夜宴。余去岁轻于作合,以妻妹董氏误适匪人,薄命红颜,几堕罗刹鬼国,余罪深矣!自十二月至今,五日不疚心自恨,欲赎无从。每一念之,如受刑西市。特志于此,吾子孙当深鉴此失,其慎其难,勿效阿翁作孽也。
十九日阴。观音菩萨诞日,以花果献佛,膜拜作礼。张寅生来,余出会客,行至侧门,
足误踏空,玉山颓矣。勉强送客,解中衣视之,则破损渍血,膝旁皆肿,不良于行。以七厘散调酒敷之,痛稍止。盖亦心绪不佳,神思惝恍使然。午后弢老来,同至大兄处手谈。傍晚寒热大作,急归。又大呕吐。一跌之后,营卫不和,乃致斯疾。遂就寝。弢老以旧藏坡书喜雨亭、凌虚台二记见赠。明拓极精,甚可宝贵。在余得之,尤如饥食渴饮矣。坡书诗文翰札类皆萧疏圆畅,以韵致胜。至若间架宏阔,笔力雄劲,则首推表忠观、罗池庙二碑,而醉翁亭、丰乐亭二记次之。然篇幅过大,施诸几案,殊不便临摹。此则缩两碑笔意于半寸字中,实为可喜。余将奉此为规矩准绳,而旁及诗文翰札各帖以博其趣,于坡公书法或可窥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