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然赔款数百兆,将于何取偿?不知司计者又将何以处之?仙游一案,余虽未得其详,然地方文武各官既以科派激成民变,又率行请兵开炮,毙无辜之民,千百生灵供其一击,即立予正法,亦不为过。乃仅以革职军台,蔽其残民之罪,何以下慰冤魂乎?惜余不在京,无由入一
文字争之也。又知大学士荣禄薨逝,谥文忠,赠男爵,饰终之典可谓逾格矣。遥想平日之倚右相者,冰山一倾,不知作何情态。余又知依附之不足恃,而人贵自立也。
十九日晴。阅四川、江西、陕西卷四十本,荐八本。江右卷二十五本,勉荐二卷,尚非惬意之作。其馀则腐恶陋劣,几致不堪寓目。不解大邦文风,何以至此!陕卷佳甚,皆有书卷气,屠梅君前辈掌教之功也。午饭时与聘三谈及各省山长最有关系。导士以实学,则读书者多;导士以词章,则能文者众。吾常之南菁,湖北之两湖,广东之广雅,四川之尊经,山长得人则文风大振,朴学继兴,皆其明效大验也。若大吏以讲席为位置归田巨绅之地,拥皋比者亦以美馆视之,而文运不足问矣。
二十日晴。剃头。阅陕西、甘肃十四本,荐九本(共荐六十一本)。头场一律阅毕。
此八日中,日上而起,更深而寝,目不停览,手不停挥,无一刻可以暇逸,心力真交瘁矣。
人才之枉丕未可知,惟心力既尽,稍可告无罪耳。命运之说为举子言,衡文者不可存此心。
而士子平日用功,亦不可存此心。傍晚偕闰、聘至正、光两处稍谈。夜不寐,四鼓后始睡去。
二十一日晴。晨起写进呈头场题目纸,阅已荐之二场卷。尽有极通达者,吾辈断不如也。傍晚仍偕闰、聘至大、明两处稍谈。光堂交下拟刻湖北卷第三篇,灯下细为删润,大约文字泛话少则厚,闲字少则遒。
二十二日晴。天始向暖,可换夹衣。午前写进呈二场题纸。午后阅卷。华卿前辈来语,因往久谈,斟酌文字。灯下为别房改削文一篇,华老所托者,此吃力不讨好之事也。二场广东一卷(此卷中第),通澈政理,于科学、经济学、法学、哲学皆有所窥,扼要而谈,一无枝蔓,自是经世之才。可爱也。
二十三日晴。评点二场卷。每堂各先荐六本。傍晚取浙闽两湖二场落卷,大概翻阅,恐有遗珠在内也。皆不甚惬意,半系陈陈相因,剿袭夹带之作,乃置之。(大约头场空陋之卷,次场亦必不能奇。若精于西学之士作论,杂乱则有之,决无空陋病。)灯下又为别房改文一篇,亦华老托也。
二十四日晴。谷雨节。评点二场荐卷毕,分四包交监试送总裁。饭后将头场备荐之卷十馀叠合校。二三场五十分出色者,无可补荐,只得置之,死灰遂无复燃之望矣。义将落卷大概翻阅一过,与前几日眼光不甚悬殊。批条亦无纰缪处,乃与刘奎点数捆置箱中。大约二场五策不难于征引繁富,横使议论,而难于谨守问义,扼要而谈。如前之说,看似渊博可喜,其实皆由钞袭而来,一为所动,便受其欺。如后之说,则非确有见解者不能,间发名论,莫非心得。即使语有所本,亦必剪裁铬铸,使宛转合题。行家之与门外汉,观其运用,即可知之。以此法暗中摸索,十不失八九。灯下检阅《论语精义》、《论语正义》、《五经汇解》,以广三场之义。汉宋两家之说,备于是矣。钦命题: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义。故为政在人,教人以身义。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措诸天下之民谓之事业义。各房二场卷,往往颂扬东西国为尧舜汤武,鄙夷中国则无一而可,至有称中朝为支那者。西学发策之弊,一至于此!以此知二场西策之法断乎其不可行也。枕上思之,不胜愤懑。
二十五日阴。评阅三场已荐各卷。午刻正在写批,勿觉神魂飘荡,有不守舍之象。此用思太过,心气不固之病也。急闭目静卧以收摄之。咀嚼洋参、桂圆,稍使心气清宁。午后微雨。奉电旨:会试中额共三百零六名。较上届不甚增加,恐因人数不多之故。按此分算,每房得士十六七人,即如额矣。灯下静看《延平答问》数条,《论语》子游问孝章“至于犬马皆能有养”,延平及朱子皆云,人若不敬,即以犬马视其亲。检《精义》只载范、尹二条,解亦如此。盖解犬马有养为人养之也。愚意圣人立言虽极警切,亦断无以犬马比人亲之理。
此句本谓至于犬马,尚皆能自养其亲,人子若不敬,何以自别于犬马乎?犬马比人子,意极明白直截。不知诸儒何以俱未见及,有此害理之说。
二十六日阴。午后雨,终夜滴沥有声。阅三场卷,每堂先荐七本。
二十七日晴。阅三场卷,荐毕。荐卷已事竣矣。饭后点阅落卷,每省先二场,次三场,
一省毕,则检其数,合缚而置诸箱。随手清讫,较有头绪。遇认真写作之卷,则为之加一小批,聊以解嘲而已。傍晚诣华老久谈。知贡举升任热河都统松(寿)于今日入都。闻揭晓定于十三日,本房尽可从容不迫矣。
二十八日晴。时寒时热,体颇不适。点阅落卷,有浙江一卷二三场极佳,因加批补荐。
傍晚诣东甫年伯久谈。晚饭后内委员赵子祥来谈。临睡濯足。
二十九日早晴午后雨。点阅落卷,不通可笑者极多,不知当时举人如何中来。诸君四书义首篇,多有驳斥注中伊川、龟山之说者,甚至诋及朱子。余皆与抹出。作者即使意见不同,各抒其理,自做文字可耳。节外生枝,指而斥之,何为乎?余非恶其立异,恶其心术之不正也。(诸卷盖本毛西河四书改错之说。)卧思伊川方严耿介,固是泰山岩岩之气象。然亦似有过当处,如为讲官不请俸,不为妻求封。俸与封,自是朝廷加恩群臣之典,请之不为失体,何必矫之立异乎?又如亲老求禄,亦人子之常,乃谓为不安义命,似亦予人难堪。当时洛蜀之争,当亦由此等而起。若明道先生、朱子则气象不同。诸贤中康节近于狂,伊川近于狷,明道、晦翁庶几中和矣。
四月初一日阴。在闱中一月矣。连日点阅落卷,遇稍见出色之卷,则取其首二三场合校之,至无可挽回而止。饭后得一满洲卷,其五策均明白晓畅,不作外行语,心异之,核对前后场亦切当无疵(首场因四艺不惬,摈之),在满洲卷中,殊不易得,乃补荐正堂。傍晚各卷一律阅毕。大约二三场落卷卷卷过目,自问不甚疏略。其见遗者,亦兄弟之文居多,在可荐可不荐之间,无甚湮没矣。北四省(山东较好)及云贵等二场最劣,往往强作解事,尤可喷饭。必须每府设学堂,延中西兼通之教习,勤为督课,又多置书籍,纵其浏览,或可稍收开通之益。晚饭后访监试久谈。剃头。静思乡会试宜改为两场:头场试史论三篇,在正续《资治通鉴》内出题,时务策两道,不拘中西;二场试四书义二篇,五经义二篇。阅卷者两场合校,精力既觉宽馀,次场便可着重救不读经书之失。近来新学盛行,四书五经几至束之高阁。此次各卷往往前二场精力弥满,至末场则草草了事,多不过三百馀字,且多为随手掇拾,绝无紧靠义理发挥者,大有如不欲战,不屑用心之势。阅卷者以头二场既荐,于末场亦不能不稍予宽容。久而久之,圣贤义理不难弃若弁髦矣。学术人心,可忧方大。张袁二制军立意欲废科举,其弊害至于是,更有不可胜言者,袁世凯(慰庭)不足道,张香老举动乃亦如此,岂不可痛哉!书至此愤懑万分。闲暇特甚,随意至西经房访友。午后光堂交来中卷六本,明堂交来中卷五本,余所欣赏之卷,居其大半。因仔细磨勘,加墨圈。晚饭后马老前辈有已中云南一卷,首论因孔子讥管仲为器小,遂驳斥《论语》,诋为伪书。积翁商之于余,余拍案大怒,力主撤去。积翁浼余至光堂商换,乃访华卿前辈,决意撤去。而第八房所荐滇卷另一本亦不甚佳,无可抵换。华老出各房所荐滇卷,属余抉择。余择得第十七房王聘三同年处一卷,本华老所拟中者,请抵此卷,而由第十七房拨入第八房,以足其数。华老深以为然。华老于余可为知之深而信之笃矣。而此卷业已被摈,乃无端宛转获隽,谁谓此中无命数哉。又久坐遍阅拟刻之文而归。
初三日晴。圈卷三套。正堂发中卷四本,大堂三本,共中十八本,逾额一本(满洲一,山东三,安徽一,浙江一,福建四,湖北二,广东一,广西二,四川一,甘肃一,云南一)。
灯下改文两篇(二三场)以便付刻。
初四日晴。圈卷三套。饭后在寿州师处略谈。师以满洲一卷为余房首,因择其次题一篇稍加润色付刻。计刻满卷一篇(头场次题),湖北卷三篇(头场第三题,二场次题,三场首题),山东卷二篇(头场前二题),安徽卷一篇(首题),不为少矣。阅电传上谕,改于五月十五日考试,试差以有闰四月故也。而分房十八人乃沾其益矣。余之补荐满洲一卷也,已在月朔,其时各房收拾落卷大半竣事。少农、闰枝、静虚,群聚聘三房剧谈。余各省落卷亦已收齐,所存者惟满、蒙、汉、奉天十馀卷耳。诸君至窗外招余往谈,余手此卷,合二三场反复比校,终不释然,未忍舍之而去。计算前后所荐已六十三卷,若再补足一卷,便合八卦
六十四爻之数。因改批即刻补荐,中心始安。于是案头所存之卷,如扫落叶,顷刻而毕。而此卷遂列高魁矣。此中真有莫之然而然者。呜呼!命所应得,虽欲摈斥而不能,然则命所不应得者,虽欲费尽经营,亦必有阻之者矣。余于此益坚知命乐天之志。
初五日晴。圈卷四套。晚饭后华卿前辈过我,作半夕谈。以拟中会元之四书义首篇,请余润色(第十房所荐卷)。
初六日阴。圈卷四套。改元墨首义一篇,又改旗卷第二道策一篇,增刻闱墨。闻振卿丈刻余房福建卷文二篇(头场一、四),前后共刻文十篇。为数之多,冠于各房。晚,疲困特甚。盖心力交瘁矣。早寝。
初七日晴。连日天气颇凉,余尚着重棉。圈卷四套毕。傍晚诣振卿丈久谈,留饮酒晚饭而归。
初八日晴。午后各堂中卷再交本房,卷头加写批语。写十五分。灯下用红格本另誊荐卷清簿,以便检查。若米、仲弼两同年来剧谈。将所有落卷移交收掌官。
初九日晴。天气渐暖。加批毕交还各堂。正、光两堂发下落卷。燮师处挑誊录二名。
午刻在文明堂写榜头榜尾。向来房官有鼎甲者书之,本届无鼎甲,燮老请余承其乏。榜纸高八尺馀,不能平书,置脚杌于案旁,立而横书之。榜尾一大榜字约三尺见方,余解衣槃礴,纵笔而成。观者如堵墙,咸眉飞色舞。饭后暇甚,随意坐卧。晚华卿前辈来谈,余纵论时事,颇快胸臆,更深始去。满洲一卷,本定第六名。燮老印官衔戳时,失于提开,误加戳焉,不能进呈(凡正堂所中之卷,概误用戳。于是前十名中无燮老一本),乃抑置第十一名。以此知不特中否有命,并名次亦若前定矣。谢敬虚房有福建一卷,首场五篇纯中古文义法,余剧赏再三,尤喜其第二艺胎息醇雅。余所中福建四卷,皆好学深思,真能读书人文字。何闽士之多才也!敬虚此卷,荐正堂,乃未入彀,惜哉!惜哉!又聘三房安徽一卷四书义首篇,古质疏秀,亦不易得,亦为华老所摈。此中信有命焉。
初十日晴。大、明两堂发下落卷,东丈挑取誊录二名,振丈挑取誊录二名。一日补写应酬未完之件。监试、房官闲谈者,纷至沓来。傍晚华卿前辈送来草榜,与瑞莽前辈各录底本一分。晚饭后访华老久谈,携所刻闱墨归,校对脱误。微雨。
十一日晴。立夏节。写应酬字。午后四总裁衣冠来拜房,各房亦衣冠群聚于近门处,以次恭揖。旋即具柬往答,四公亦聚于正堂以待,各一揖而退。振卿丈索观近作,灯下录途中纪行诗十馀首应之。复令刘奎照缮一分,送华卿前辈。华老今日为余书扇,即录其磁州近作也。
十二日晴。清晨即起。七点钟公服集文明堂。正副考官、同考官、知贡举(兼钤榜大臣)、内帘监试、御史、内收掌、内场监试、会试提调相见一揖,各就位次(四主考居中南向,知贡举并列在左亦南向,同考官单房数一排北上西向,双数一排北上东向,监试提调夹门东西分两案,各北向,收掌在知贡举之后,亦南向,弥封所在西北隅,南向)。设写榜两案于东南西南隅,榜分两纸(取其便捷),一自第六名填起,一自第一百五十四名填起。
未刻小息。各散,归房午饭(北闱则封锁聚奎堂后门。房官在堂小餐,不能归屋)。约三刻复升堂,至二更填毕。满堂燃烛,拆写五魁,由第五名逆上。事竣各员均散,惟考官、知贡举候送榜。十一点钟,升炮开门,鼓乐送榜出,悬于贡院大门之外。填榜之法,墨卷既拆,呈正主考写名次,副主考写姓名,连榜条送本房注写姓名、籍贯,榜吏呈知贡举标朱,举向四周高唱,然后交榜录吏照缮榜上焉。余本房十八名,颇多知名之士。会元周蕴良,浙江会稽人。振卿丈示诗二首。
试事既毕,率赋一律,次振卿年丈磁州诗元韵,兼呈华卿前辈云烟万纸都经眼,花月三春久闭关。未许刘幾欺永叔(宋刘幾文体奇诡,后进多效之,
浸成风尚。欧公主试,欲挽其弊。得一卷,起三句云: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出。曰:此必刘幾也。
黜之,果幾也。近来新学盛行,少年轻俊之士,皆掇拾日本新名词,以自表异文体,既戾士习,尤嚣其弊,有甚于刘幾者),恐多李荐恨眉山(东坡恨失李方叔,恐诸卷之为方叔者多矣)。寸心得失论千古,异日襟期见一斑。国步艰难需杰士,日华遥望五云间(云字重用,然无以易之。若日字虽两见,义迥不同,古人不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