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是夜无疾卒。乃塑其像而加封。文王羡里城在县北门外五里,有碣志之。二十五里宿宜沟驿,属汤阴。陆大令复迎于此,延入,便衣久谈乃去。
二十六日阴。七点钟启程。二十里过大赉店(属濬县),古鹿台也。先贤子贡故里亦在濬县,有碑在宜沟驿南关外。又十五里高村桥,入卫辉界,憩旅店自尖。自大赉店至此,一路沿淇水行。水清而流甚急,沙石相激,澎湃奔腾,耳目为之清彻。又二十五里宿淇县,没公馆于行宫旁。时甫未初,知县史悠履(字坦衢。广东人)迎于郊,旋来见。史系戊子本省举人,次远家伯典试所得士。交去瑞臣信一封。每日轿中半日静坐,半日看书,心中空洞无一事。看山水林野,皆有旷然神怡,悠然自得之趣。夜风雨。
二十七日阴。八下钟启程。途中北风怒号,雪花飞舞,寒威凛冽不减隆冬。枯坐舆中,殆无生气。五十里宿卫辉府汲县卫源驿。知府国荫(字馨斋。满洲人)、知县邓本仁(字受之)、参将田镇,并守备、千总均冒雨迎于郊外。设公馆于贡院,索烧酒温之。发第二号家信,附致周容皆年丈一信,张润泽一信。
寄史坦衢大令淇县令史君,广东人,家伯侍郎戊子典试所得士。曾摄内乡篆二年,兴利除弊,以廉惠称。其受代也,士民攀辕恋之不忍去。今之循吏也。
轺车乍许接清光,喜听循声满内乡。雅咏古留淇水竹,去思今见召公棠。时艰逾觉民为重,诚服能令世不忘。我更通家论孔李,盛名尤幸挹群芳。
过临洺关(补录)
古戍角声阑,晨光送马鞍。河山三晋壮,风雪一天寒。春色香何许,客程殊自宽。
从容问前驿,行路未为难。
二十八日七点钟冒雨启程。邓大令送于南门外。四十五里尖塔儿铺(属延津)。二十五里宿延津廪延驿。雪雹交作,北风尤甚,泥滑不能行,抵晚始到。知县周常炳来见(字贡珊。天津人。癸巳同年)。以李珩甫托带信件,请其专差送省。因考官抵省,关防綦严,例不准送信也。
延津遇雪北风卷雪扑羊裘,侵晚冲寒过卫州。却忆江南红杏雨,山平水远橹声柔。
又一首雨雪连三日,萧萧正载途。不忧行李困,颇喜旱苗苏。(老杜“不忧巴道路,恐湿汉
旌旗”。梅圣俞“不愁荒楚菊,只恐败吴粳”。用意并同。)旅梦睡难定,暝山寒欲无。褰帷频问路,还惜仆夫痛。
二十九日阴。七点钟启程。舆夫本劣,加之泥滑,殆不能行。一点半钟始行四十五里,抵封邱。封邱本非驿站,前岁六龙过此,遂成孔道。奉使北来者,皆取径于此。昨夜周大令复函托之,公馆饮食皆供给焉。知县黄庭芝(字瀛桥。广东人。癸酉拔贡)来见,谢其厚意。三点钟复行。至县界,祥符县遣轿夫来接。十八里宿新店(属祥符)。白延津几十里至祥符大梁驿为一驿,奉使者咸宿于此,以便次日从容渡河,而尖封邱、宿新店,遂若成例矣。夜雨复不息。后两班同事诸君日迫路难,其苦殆难名状。祥符县知县岳廷楷(字揆章。
山东人)。
望湘人(寄内)
余素不工倚声,遂亦不多作。连日风雪,兀坐舆中,回首长安,艳情难禁。率填此调奇釆涧,正梁园路倦,暮宿晨兴,算经多少总堠。嫩碧如烟,暝阴如梦,已近清明时候。
冻雪侵肌,峭风砭骨,苦欺人瘦。更客愁挑逗,桃花十里,春光湿透(路旁见桃杏盛开,约长数里。一番风雪恐不禁矣)。遥想云鬟靓掸,悄灯前花下,抛书罢绣。怅锦被春寒,数遍五更莲漏。添衣冷暖,客边加饭,刻刻劳卿细究。托东风寄与平安,聊当几枝红豆。
碧栏杆影外,倦倚东风,空增无限离绪。目揣南云,云飞在处,下有天涯夫婿(此余己亥南旋时,采涧忆余语也。深情刻骨,令人魂消)。我忆卿心,卿心忆我,两心来去。
任青山碧树,重重叠叠,料难隔住。何况春情似雾,正绣阁香温,银屏梦曙。看燕子双飞,已入谢家帘幕。腰肢漫减,黛峰休蹙,好自宽怀珍护。(原词缺句,空一行。——整理者注)
三十日阴。八点钟启程。三里到河边,具行装,在河干恭祭河神,行二跪六叩礼。余默祷,乞风平浪静。既登舟,果北风微起,波涛不兴,扬帆稳渡,十二点钟到岸。十八里抵开封府北门,知府石庚(字立斋)、知县岳廷楷迎于郊外。巡抚司道皆差帖来接。河弁率河兵升炮跪接。轿夫高声代传起去,轰应如雷。入城有全副执事导行,约二里馀至贡院,升九炮鼓乐呵殿而入,在至公堂前降舆。知贡举松侍郎(寿)、张中丞(人骏)及延藩台(祉)、钟臬台(培)、胡道台(翔林)皆迎于堂上,首府以下排班相迓。在堂具宾主礼,略坐进茶点,即起,仍坐舆入内帘,余居东独院。约同事五人往拜内监试熙小肪前辈(麟)、联晴舫(豫)二侍御。两君旋来答拜。松、张二公送翅席二桌,赏来使扇对各一。午后复雨达夜,行李车不得至,未知何故。
三月初一日晨雨,旋止,犹未放晴。九点钟始起。竟体疲倦,如被重伤。刘奎、孙厨押行李来。车陷于沙二尺许,费尽人力乃得渡河。夜宿北门外官店。午后与诸君至内帘各处流览,其规模胜京闱多矣。遣听差人持帖至两知贡举、两司首府、县处答拜。晚复雨,滴沥之声达旦。头痛如劈,眼倦不能抬,呕水数斗。晚饭后又倾肠倒胃而出之。推原其故,恐系误饮恶水所致。今早供给所所进之水,味咸而微有恶气,仆人用以熬粥,余勉进半瓯。乃向供给委员力言之,洗缸换水。汴省之水以黄河水为上,而铁塔次之。今早之水直是水夫惮劳,取雨馀潢污充数耳。殊为可恶!好作诗词,最耗心血。余知之而不能戒,以至心空而悸,形于梦寐之间。前晚梦中作赠采涧诗词,意甚工,初觉时犹有影响,迨翻身后启目,则全忘之矣。
初二日阴。午后居然薄见日光。无事写应酬斗方十馀。第二班诸君已到。王聘三、闰
枝同居东院。令庖人制四簋及点心为两君充饥。诸君彼此衣冠相拜。晚与聘、闰剧谈。闰枝出示新得东坡书齐州真相院舍利塔记铭四百馀字,虚和澹茂,纯乎太傅笔意。向论苏书高处,直是魏晋嫡乳。近来习苏字,颇于气韵萧散处着意,往往别有会心,不复求工于于俗眼,今观此帖益信。把玩不忍释手,因借归临之。《东坡全书》以晚香堂原本为最佳。瑛兰坡蜀刻《西楼帖》,合处颇多,犹可见真面目。若杨氏景苏园、吴氏观海堂,摹勒恶劣,锋颖转折皆成方板肥滞,世人目眯,于此乃谓苏字偏锋有习气而风神超妙之长,公遂堕尘劫矣。此外套帖中摹刻三四种,却尽有胜处。
初三日居然见日,爽朗异常。一日写应酬字。与聘、闰登聚奎楼眺远。傍晚总裁入闱。
遣李升持柬恭候寿师相起居。
初四日晴。十一点钟四总裁来拜。聚院中立谈数语。旋约同事诸君答谒副考三公,皆在燮师处相与一揖,遂未分诣。屋中坐次不敷,亦立谈数语而归。内收掌袁宝臣太守(镇南。
奉天人。丙子庶常前辈)、启仲履太守(绥)来拜,即往答之。总裁分赠烧烤席二桌,因同至监试处会食。第三班同事入闱,彼此互拜。一日衣冠趋跄,又写字十馀件。临睡濯足。
附记同事诸君名号籍贯:胡仲原(逢恩。山东胶州人。甲午进士)、杨少泉(捷三。河南祥符人。庚寅进士)、马积生(吉樟。河南安阳人。庚辰贡士。癸未补殿试)、华瑞庵(学澜。直隶天津人。丙戌进士)、吴莲溪(怀清。陕西山阳人。庚寅进士)、张文舟(鸿翊。湖北人。己丑进士)、夏闰枝(孙辋。江苏江阴人。壬辰进士)、谢镜虚(远涵。江西兴国人。乙未进士)、王少农(振声。顺天通州人。甲戌进士)、王聘三(乃征。四川中江人。庚寅进士)、王铸言(金镕。直隶乐亭人。口口进士)、刘惺庵(彭年。直隶天津人。己丑进士)、景俊卿(游。满洲人。乙未进士)、杨若米(芾。江苏高邮人。己丑进士)、饶芝山(昌麟。江西临川人。癸末进士)、陈采卿(咸庆。江苏仪征人。癸未进士)、张仲弼(丕基。广东香山人。甲午进士)、监试联晴舫(豫。满州。监生)、熙小舫(麟。汉军。癸未进士)。
初五日晴。偕闰、聘、少泉便衣至四总裁处略谈。惠甫年伯复来答。午后写考差折卷半开试笔。连日除写斗方、谈闲天外,一无事事。遇精神倦时,则随意卧读中晚唐诗以畅之,颇得乐趣。
初六日晴。写折卷一开。偕聘、闰至收掌及西经房答访张振卿年伯。荣华卿前辈便衣过谈。知贡举张中丞入闱,差帖来候,亦具柬答之。
初七日晴。写折卷一开。十点钟,同考官公服齐诣至公堂等候掣房。四总裁中坐,同考分两排坐,临试、收掌各就座,正主考掣某房,副主考掣某人,余得第十三房。乙未分校余即充第十三房,乃次第依然不易,亦巧矣。陈采卿刑部掣得第一房,年六十九矣,房官中齿最长,宜其领袖各房也。分毕各散。河南布政使忽有咨文两套,不由监试于开门时递进,径送东西经房。本届借闱会试,一切自有礼部提调,御史监试司之,与汴藩无与也,安得干预内帘之事!且不经监试手,无端直达房官,尤干禁令。外省公事一凭书吏作主,不通道理,不知利害如此!因送交监试熙小肪前辈,请其俟开门时交还知贡举,嘱其以后勿再妄为。供给进黄河鲤,肉嫩而肥,佳品也。内帘差遣委员赵子祥(伯寿)来见。献廷妹婿、聘三同年之西也。
初八日晴。向来写题监刊印,俱系请同考六人,扃于总裁处。本届总裁自办,免此一重公案。写折卷一开。闻文舟同年病,往视之。复偕聘三答访赵子贤,见其同事邸介臣(桂。
宛平人)。二鼓后题纸送到各房。
初九日晴。晓起查问节气,知今日已清明矣。棘闱扃密,孤负春光,不免触动旅思。
与诸君检书,查题出处。管子内政寄军令论。汉文帝赐南粤王书论。威之以法,法行则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则知荣论(诸葛武侯治蜀语)。刘光祖言定国是论(南宋光宗绍熙元年上疏,为禁道学朋党而发)。陈思谦言铨衡之弊论(元文宗至顺二年上疏)。皆载《御批通鉴辑览》
中(别见《通鉴纲目》、《续资治通鉴》、《续通考》、《宋名臣言行录》)。午后剃头。阅王船山《宋论》卷七、卷八中两篇:一论元祐诸公,一论蔡京绍述新法。精识深论,皆从无字句处看出,绝非寻常死煞纸上之谈。数百年无此议论也。吾尝谓读书须具特识,心思眼光皆当超出事表,穿透事背,勿为古人笔下所瞒,尤勿为学究肤论所障(如胡致堂、尹起莘直无一毫性灵)。此非好为立异。读书求于自己有益,不如此,灵光不出,终其身如桔槔随人俯仰而已。
初十日晴。终日写应酬字。目昏腕脱,犹不能尽餍所求。午后诣寿州师久谈。傍晚,催卷吹喇叭之声不绝于耳,至三鼓方静。阉外人声鼎沸,相距咫尺,而喧寂迥乎不同。与振卿年丈、华卿前辈投赠唱和诗各四首。
十一日晴。一日略静养,以便阅卷。晚八下钟,二场题纸即下。首问游学损益,次问学制短长,三问商会银行预算决算推行之策,四问警察法,五问富强之本。
十二日晴。内热甚不适,倦卧半日。午后分卷三次,共六十本。在本房阅奉天、山西、贵州卷廿二本,荐四本。五点钟公服上堂,将卷荐讫,顷刻即退。明日即不上堂,松动已极。
灯下阅七卷(即在廿二卷之内)。早寝。落卷已入箱中,而矮屋对策者,犹惨淡经营,以冀衡文者之一顾,岂不悲哉!故房官必当略参后场,断不可仅阅头场遂定去取,摈其馀而不寓目也。
十三日晴。大风,黄沙积寸许。阅广西、贵州驻防卷二十五本,荐四本。诸卷惬意者甚鲜,且有极可笑者。灯下有数卷复阅再四,遂至夜深。临寝呕水数口。
十四日晴。胃口大劣。阅湖北、山东卷三十五本,荐八本。头场卷分齐,每房得二百九十三卷。
十五日阴。午后雨,通夕未止。阅湖北、山东、广东卷三十五本,荐八本。于粤卷得一本,中国史学、泰西政学,皆卓然有见,似是通才。因与聘三商酌,撰拟长批,以冀入彀。
房官权限止于是矣。两日少腹胀满异常,疑系水恶之故。(按:此卷为谭镳,与梁任公为中表亲,新旧学皆极通博,并有著作,竟未取中。先君甚为惋惜。盖总裁疑粤多富人,每存疑隘之见。明珠致沉,殊欠公道。谭君试后恐未必候领落卷,存知己之感耳。)
十六日晴。阅湖南、安徽卷四十本,荐八本。傍晚阅卷既多,心迷神散,目眵腕脱,乃掩卷向廊下微步。取《伊洛渊源录•横渠行状》细读一过,觉精神为之稍敛,然后燃烛复阅试卷,眼光顿定,所见与前微有不侔矣。乃知古人息游之功如此,吾心一时之敛散,而他人功名之得失系之,可不畏哉!吕兴叔此文,可谓善言德行矣。宋儒不甚求工于文,而其文之有序有物乃如此,信乎有德者必有言也。录中所辑诸志传行状之文,皆质实有味,耐人寻思。若寻常流连风景之作,始读若可爱,再读之后索然无馀蕴矣。
十七日晴。阅浙江、福建卷三十本,荐八本。颖异之卷,荐拔殆尽,自问当可无负矣。
闽省一卷,于《史》、《汉》、《三国志》煞有工夫,处处读书得问,好学深思,心知其意。想见三涤烛尽,沉思独往。因与聘三商酌,逐细批出(此卷中第),又反复欣赏久之。
十八日晴。阅河南、四川卷四十二本,荐八本。临睡细读《伊洛渊源录》数篇。向日亦尝阅此书两过,未若今日之深潜有味也。以此知读书穷理必须心定气平。令刘奎画一荐卷表,以省分为经,以正大光明四堂为纬,而以荐卷之字号分列各格,又以各省分卷所得之数附焉,庶几一展了然。乃知古人创为表学,其法至精,其用至便也。(京闱因主试向系四人,遂以正大光明分属之,由来久矣。此届则正堂为孙相国,大为徐尚书,光为荣尚书,明为张侍郎也。凡荐卷,必每堂一本,不得僭越,周而复始,既为得配卷数,亦防弊耳)。阅电传,谕旨停止各省印花税及各项捐派。以意度之,为闽省仙游激变而发也。深仁厚泽,可感可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