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十三日晴。七点钟为秦福唤醒,王棣珊已衣冠在屋中矣。徐步青、姜伯亮、徐艺甫、刘恺臣相继而来。伯亮交到大兄信一封,阿成禀二封,阅悉合家平安,心中大慰。延锡之方伯、王仲培观察、山长王季憔前辈均来拜。仲培丈谈及与先君京邸旧交,投契极密,回溯往事,情意拳拳。戚友来拜者趾错于门,无非求向中左二峰交名条,谋差使而已。饭后偕邵农、铸言、瑞莽、惺庵、聘三出门拜客。以一红伞前导,两马前后,从一号房随轿投帖,晤张安帅、延方伯,馀俱未见。申刻至外收掌,赴姚子登(瀛。乙亥举人)、爱泽民(仁。己丑同年)之约,客惟同年数人。散归,恺臣又便衣而来,谈至夜深乃去。
十四日晴。安帅来答拜。午初琼林宴。同考官各蟒袍补褂集至公堂(本应朝服,因各人有带,有未带,遂一律穿花衣)。内外帘各员咸集。设黄幄于堂东,南向设拜垫三层,总裁、知贡举、同考官、监试、提调、收掌行三跪九叩礼谢恩。拜毕入宴。设总裁、知贡举筵于堂中南向,斜设监试、同考官(仍单东双西)筵于左右(均南向,第稍偏耳),再下则提调等筵。知贡举安总裁坐,司道安同考坐,各一揖。总裁复向同考一揖。筵系四水果,四干果,四冷荤,四莱。各官既入坐,乐作,先跳加官,次跳魁星(魁星凡五,以应五魁之数),次演天官赐福。各官皆起,再诣黄幄谢宴,行一跪三叩礼。礼成各散。未刻至江苏馆,赴巡抚司道首府县公局。戏系两班合演。二鼓归寓。
十五日晴。在寓无非会客见客,无非托交名条,谋差缺。午刻逃出拜客。谒盛氏表姑母于打线胡同。表姑母为先祖妣胞侄女,适顾氏。在京时随舅祖住余家,余才数龄耳,不见已三十一年。姑丈已前殁,有表弟一人(名盛传,字渔渭)。家况清苦,几致无以为生。谈三十年中旧事甚琐。至二曾祠,赴鲁青、伯亮、艺甫之约。亭台傍水,一望清旷,大有西湖三潭印月风景。归寓小憩,复至裴厂公胡同,赴棣珊、恺臣之约,三鼓归。接新乡令鲁泽生(恒祥)信件。
十六日晴。闰枝因接家信断弦,附提调伴先行,托带家信一封。午后拜客。大雷雨。
至八旗会馆,赴八旗奉直同乡公局,戏甚佳。有小桂枝、小蛮尤为翘楚。春怀不动已二十年,不觉情苗复发矣。与锡之方伯连引十五巨觥,陶然微醉。戏散始归,将近四鼓。接睢州牧王咏霓(提裳)信件。
十七日晴。倦甚,晏起。国忌不拜客,而客来仍不少。新门生萨起岩(字肖说。福建人。流寓河南。充大学堂教习,名手也)、张铣(字泽堂。甘肃人)均来见。供给所送来节省银一百二十两,又三场酒席折价二十四两,中席折价六两。藩台送来补领路费银五十两(五品以下各员在京先领一半。四品以上到本省补给全分,在京不领。四总裁同)。傍晚诣表姑母处久谈。谈及当同治丁卯科,先君久试不第,时赘外家,为境遇所迫,盼中甚切。先妣于中秋日自缮疏文,避人至城隍庙叩焚,祈减十年寿,以博一第。先君遂于是科捷贤书,而先妣甲戌年见背矣,年才三十七耳(先君既捷,先妣始为表姑母言之)。余闻之不觉泪下如线。
今不孝兄弟皆以科甲起家,莫非先人馀荫。惜先妣之不及见也。又言余生时,两目正赤如鲜血,回顾不啼。至两月后始红退如常人。
十八日晴,甚热。马积生前辈先行回安阳家中小住。半日会客。午刻至侯家胡同赴己丑同年费竹心观察之约,座皆同年。余夜不得眠,晨须早起,应酬来客,气促唇干,竞有不能支持之势。幸竹心乃同年熟人,在旁榻闭目矇陇片刻,精神稍复。至江苏馆赴同乡公局,戏不甚佳,然偌大戏局专为余及华、陈、杨四人而设,主人情亦重矣(主其事者胡丽伯〔全
淦〕、郭文轩〔其章〕、李蘅宜〔景晟〕三大令)。半席先行,至信陵书院赴张星侔年丈(守炎。甲子举人。其胞叔又系乙卯年伯)、王季樵前辈(锡蕃)、于伯英世兄(开基)之约,三鼓始归,疲极就枕。延藩台送程仪五十两,又额外加送五十两。王粮道送三十两。
余前诗既步振丈元韵,首韵未押颁字,又改班为斑,以就诗意。振丈病其假借,又谓次联命意似有所指,几无以自明。适从公宴归,舆中再叠前韵敬呈一律搜索枯肠答宠颁,偶然托兴讵相关。蚍蜉岂敢摇高树,部塿安能拟泰山。茶鼎松风存故事,銮坡莲炬愧清班。才华渐见江郎尽,难斗尖叉险韵间。
十九日阴,大风。总裁本定今日起身,因不能渡河而止。余等亦须迟下一日矣。早起,正剃头,忽胃气上冲,呕水无算。午后才进饭,又呕。一日几呕三次,眩晕不支。聘兄为定药方。扬州四同乡邀饮二曾祠,辞。
二十日阴。总裁动身。病体稍痊,眩晕未甚平。一日客来仍络绎不绝。极熟之人卧榻前见之。潘洁泉同年(守廉)宝兴隆邀饮,均辞。
二十一日阴,寒甚。着三棉犹不暖。差人至各署辞行。张安丈、延锡之均至卧室问疾。鲁青、伯亮、恺臣、冰如、棣珊、渔渭、桂征丈、耔云丈集室中盘桓竟日。灯下了笔墨债十馀件,作诗二首。又作寄次寅信并闱墨托安帅代发。致盛杏丈电,乞派火车至顺德相迓。
由宝兴隆汇京平银六百两,差囊也。留别顾表姑母,颐敬银二十两。又存宝兴隆银三十两,立折交表姑母,每月支取三金(付至本年十二月)。临睡时西经房同人均来话别。
癸卯春闱,忝充分校,试事既毕,得见河间纪文达公闱诗卷子,乃前后典礼部试时所作也。展诵再三,敬题二律门墙三度种桃阴,遗翰传家直到今(此卷现系文达裔孙收藏)。朱墨千行寒士泪,青灯五夜相臣心。名花未放先含思(公有定草榜诗前后二首),落叶将凋尚恋林(公有题落卷诗一首)。想见爱才珍重意,拈髭下笔几沉吟。
次首即用“云烟万纸”诗前六句,末韵改为“读罢公诗信惆怅,当年科第重人间”。
二十二日晴。九点钟启程。抚藩各官送于北门外。在馆驿茶坐,濒行,抚臣寄请圣安。
设黄幄香案,抚臣、藩司向北跪,称河南巡抚张人骏等恭请圣安。毓鼎、捷三在左,面向北立,转身答云:回京代奏。礼毕,与各官一揖登舆。至河干祭河神。顺水尤风,不及三刻即达北岸。一点钟宿新店。同伴共七人。原伴五人,新增刘惺庵、王聘三两侍御也。自三月初一以来,无日不心劳神瘁,至今日始坦然无事,如释重负。解装即酣眠一时许。余与聘兄同屋。
别大梁试院依然鼓角报天明,桑下浮屠自有情。春色无端文字老,人间几许乐哀生。隋珠照乘光全减,洛纸添装价早轻。手植桃花刚十八,它年或可拟登瀛。
二十三日阴,大风,甚寒。八点钟启程,七十里宿延津。一路荒村,无尖顿处。余枵腹受风,连呕三次,肠胃几翻。到县惫不能兴。知县周贡三来见,未会。夜,早寝。途中见麦苗青葱茂密可喜,田畔遍栽罂粟花,五色相间,鲜艳异常。寓中常种虞美人,始知即此花
也。
二十四日晴。酣眠竟夜,体气稍复。二十五里尖塔儿铺,四十五里宿汲县。府县参将均郊迎,又来谒,余一到即先往拜。新乡令鲁泽生来见。夜为蜰虫所苦,半夕不成眠。
途中寓目晓渡黄河走传车,离家较近转思家。南风十里鸳鸯锦,开遍连畦罂粟花。
十六日一旗会馆即席(补录)
颦眉笑口小蛮腰,一曲当筵意自消。飞絮沾泥将十载,春风重与茁长条。
枯树(三月十五日作此诗意有所指)
舒惨常承雨露私,十年虚负栋梁姿。纵饶蔽日拿云势,可怕霜凋雹碎时。托体几人伤远荫,馀青空自衍旁枝。天心摇落原如此,争奈湘潭悟已迟。
二十五日晴。午前风甚大。五十里淇县尖。史大令迎送谒见如前。临行诣县答拜。午后晴暖异常。沿途风景秀蓓,玩赏忘疲。六十里宿宜沟驿。
二十六日晴。十点钟启程。二十五里汤阴尖。陆大令迎送来诣如前。午后风复大起。
四十五里宿安阳。姚令不出。电局送来盛杏丈复电,允派专车到顺德相接,并询抵顺日期。
因发一电复之。又电致正定江太守,请其于三十日备夫马在车栈等候。
彰德府归客贪双驿,行行日渐昏。麦多时碍路,树聚便成村。地古饶名胜,民安长子孙,霸争久寂寞(三国后石赵、慕容燕、高齐建都于此),遭际幸乾坤。
二十七日晴。二十五里尖丰乐镇。渡漳河,来时土桥已为水冲坏,乘舟而渡。四十五里宿磁州,风景较二月尤胜。季刺史迎谒如前。余等即往答拜。天时甚早,剃头濯足,看书写字,卧榻剧谈,殊饶乐趣。买磁烧小人物三十馀枚,分给小儿女。
二十八日晴。黎明起登程。七十里尖邯郸(距磁四十里,有小镇立一牌坊,曰崔府君庙)。知县相验公出,学师典史迎于南关外。尖毕四十五里宿临洺关。遣人问车诚一年伯,则已于月朔归道山矣。身后萧条,赖同官助举其丧,一孙随侍,几难存活。余致奠,分四金。
店贾携褡裢店织毛毯求售,余择购数件:大幅每件一千二百文,中幅每件八百五十文。一路豆苗初绿,麦苗渐黄,时有罂粟花掩映田间,朝旭映射,如美人靓淡妆,光艳焕发,花中媚品也。居民皆言今年麦收丰稔,为二十年来所未有。
重过磁州野桥经水坏,更上渡头船。山色遥连晋,乡音渐入燕。客程春历夏,晨气雨和烟。
仆仆知何事,韦编愧昔贤(磁州市书院东偏为二程子读书处)。
滏水环城碧,江乡景宛然。耕农语烟外,候吏立花前。风物随分野(磁州旧隶河南,乾隆时来属,风景犹近河南),天心见稔年。颇存思颍念,招隐就林泉。
附聘三同年和诗(题为自汴闱还京,邯郸道中步某某元韵)
驱马邯郸道,山川思渺然。来先杨树发,归及枣花前。此境知非梦,荒祠不记年。
停舆聊小憩,敧枕煮清泉。
二十九日晴。八点钟启程。舆夫皆乌合之众,又不及两班,喘汗停数,午正始抵沙河县。略进饮食,与仲原同年改坐敞车,令舆夫舁空舆而行。四点钟宿邢台。
三十日晴。火车须明日方到。一日在驿馆以看书剧谈消遣。二班、三班同事接踵而来。
谢敬虚谈福建萨铁民,名镇冰,系当代奇才,现为记名总兵。
五月初一日晴,午后雨。二班驰驿起身。三班杨若米诸君亦越次争先而行,三鼓即去。
饶稚珊因胃逆独留。一日候车不来,惟以批唐诗遣日。
初二日晴。一日候车仍不来,闷极。发电询杏丈,上灯时得回电,知明日准派花车一辆,篷车四辆来顺。写折卷二开。张文昌乐府寄托深远,韵味深长,与少陵诸作格致不同而同成绝唱,唐人无与抗手者。余逐篇细寻其用意所在,十可得八九。往复吟讽,几忘此身濡滞驿馆矣。
初三日晴。候至晚,车仍不宋。司其事者之轻忽侮弄,情殊可恶!写折卷一开牛。
初四日阴,时有风雨。再发电致杏丈促之,并附致家中一电,告途中濡滞之故,以免采涧悬念。写折卷两开半。五点钟车始到。据云今日由正定来,尤为延缓。可恨!傍晚得杏丈回电。夜半运载行李。雨达旦始止。
初五日阴。端阳佳节,犹在客中,不免深触旅思。晨五点三刻开车。花车华丽安逸,殊便坐卧。铁轨筑基不坚,沙被雨冲,时见蛰陷。车行甚缓,一点半钟始抵正定。二趟车已开,雨又至,只得落客栈暂住。地方宫知余等至,派人来照料。江太守来见。傍晚往答拜,延入久谈。自车栈至府署,相距十馀里。
初六日晴。议定以一百三十元包花车,可容上下三十馀人。九点半钟登车。江太守、桐司马均来送。知县高维敬(江阴人)正考县试不获来。一点半钟抵保定。许锡真来谈,知阿成初三日来接,初四日回京。停车二刻,即开。车行如飞,五点半钟到京。张先生、孟常、诲卿、善卿、翊虞、宽仲、惠儿均迎于车栈。敬询悉车驾驻颐和园,不及置备安折、膳牌。
自开封至顺德,麦穗丰足,遍地黄云,蔬豆怒生,殆无隙地。过真定以北,则旱燥异常。麦苗数寸,皆已枯死,百草不生,几于赤地千里,不忍寓目。闻自去冬至今未沾透雨矣。翊虞等行至果子巷,骡惊车覆,诲卿、翊虞及车夫皆受重伤,幸尚未损筋骨,血肉则俱狼藉矣。
初七日阴。恭备安折膳牌,交杨苏拉代递。午后赴海淀,狂风大作,尘高二丈,对面不见人。与少泉同住裕顺轩。
初八日晴。六点钟至宫门外,八点半钟事下,未召见,仍回海淀,进饮食而归。料理送人礼物。至董处,竭见景苏表舅及五叔、岳母。在大兄嫂处晚饭,畅谈别后事。大嫂之弟持叔下榻兄处,前夜为煤油灯火所伤,两手溃烂,几致延烧屋宇,险哉!因往视之。
初九日晴。一日见门生。
(原稿以下失记。一一整理者注)

澄斋日记
光绪卅年甲辰
甲辰年正月初一日晴。子刻焚天香,接灶。和衣少寝。辰初入内,在景运门外兵部茶房略憩。辰正入锡广门,与同事齐班(伊仲平学士,锡子常、李嗣香两侍讲)。二刻皇太后升皇极殿,臣毓鼎等在宁寿门阶下侍班,东面,北上,皆朝服。皇上朝服,:立阶上,一跪即起,捧贺表升殿恭进,复退出,率百官行三跪九叩礼(王公拜于门内,三品以上拜于门外,四品以下在午门外行礼)。上还宫,起居注官退。巳正二刻,上升太和殿受贺。毓鼎顺诣史馆拈香。返寓,在至圣先师位前行礼,祖宗神像前行礼。合家拜年。复至放生园与大兄嫂拜年。午刻祀先。饭后至中街董宅。
初二日晴。城南拜年。接七弟信(此后唯记家信)。
初三日晴。国忌,不拜年。午后赴翁弢夫前辈手谈局。晚,落神影。复至翁处晚饭。
初四日晴。德音蠲缓顺直钱粮,同乡官具折谢恩。毓鼎以怔忡失眠,未能往。排城内拜客单。李木斋同年来,久谈。谈及此次日俄开战,中国守局外中立之例固善,唯中立公法,如有交战国兵马阑入境内,本国须严军抵拒,倘听其入境,便是不守局外。此次日俄在我东三省交战,我若认三省为局外,则是自弃主权,将来两国得以借口而不还;若任其来往,又破局外之例,甚属为难。按公法条款,有全国之中立,有一部之中立,应付本自不同,今当与各使商酌,以东三省为一部,另定办法,则两无妨碍矣。木斋于除夕入疏进言,枢臣至今尚无举动,若因循置之,恐将来吃亏甚大也。遣惠儿代拜城外中路客。去年底,买旧板《木钟集》(宋陈埴,号潜室。为朱子之学),曩读《理学宗传》,夏峰盛称其学,颇以未见全书为憾,得此本甚乐。其书《说经》十卷,《说史》一卷,自为答问,名为集,实非文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