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初十日(二月一日)。甲戌晴。午初刘仲鲁电邀至大茶叶胡同东口外李生甫处为其婶母诊疾,仲鲁在彼候谈。赴农会常会,王大京兆莅会商办一切。余谓京兆民鲜盖藏,固由于农收歉薄,人力不修,实由辅农之业不举,如丝、茶、蔬、果、工器(若宜兴之陶器,山东之草帽边,福建之雕漆器),无一为地产之特长,吸收外来之金钱,而专恃高粱、大麦,又无水道蓄泄之利,一遇水旱,束手待毙。虽逢丰岁,犹不足以赡其生,民安得而不穷困。今唯设法提倡辅农之业,使无旷土,无弃物,无游民,三吴富庶,虽不可几,其必胜于今之瘠苦,可断言者。京兆及同人佥以为然。余拟抱此主义而尽力进行,冀以人事补天时地力之阙。五钟始散,又至西城根祝蒋年伯母寿。前接上海叶鞠裳、王胜之两同年书,为潘文勤师通县专祠事,余纠合京兆诸同乡具呈通县李凤九邑尊,请为保存,勿为官产处收归国有(名为国有,实攘夺也),因函复两同年。唐昭卿在会中谈及大顺广三府素称充足。余答曰,此语诚然。观于三府之人,做官谋差者,素来极少,即可征其生计之不恶。
盖人不土著,竞出而为高等流氓,决非乡土之福。诸君皆击节叹为名言。
十一日(二日)。乙亥晴。至潘家河沿王河屏,汇丰洋行吴幼龄,东四牌楼八条宝湘石,大茶叶胡同李姓,丰盛胡同卓芝南,西拴马庄顾子言六家诊疾。十二钟出,八钟始归,周流几五十里。在益锠夜餐。幼龄虽患气痛甚剧,然非凶险证也。义国医生儒拉施以六针,立时殒命,迨余至已不救矣。儒拉近日杀人甚多,而信之者犹不悟也。
十二日(三日)。丙子晴,晨微雪。饭后至顾处复诊。又至杨荫北处诊疾,见南田公山水巨幅,十馀年前曾敬观,叹为绝作,坐对一时许不忍离者,今又得静对细观,真半生目中稀见之物(二十年前价银八百两,亦稀有之价也)。又渔山、石谷、圆照三幅,均精品。六钟至恒裕赴颂耆之约。
十三日(四日)。丁丑晴。立春节。宣统皇上万寿,辰初偕宝惠蟒袍补褂入神武门,
在旧军机处茶憩。巳正升乾清官受贺,王公文武约百馀人,熟人甚多。自入神武门后,俨然旧时气象,升殿时净鞭鸣赞,曲伞双麾,乐奏钧天,炉焚柏子,铿锵拜跪,不复知门外别为一国矣。归途到澜翁处,以衣冠炫耀之。饭后至李处复诊。量能自香河来京。接隐公信并蠔肉、海参一包。
十四日(五日)。戊寅晴。庄世兄来见(云圃年丈之孙)。饭后至东交民巷吴宅,为邓君翔诊疾。又至严练如处,为其世兄诊疾。儿、女、儿媳设筵为夫人暖寿。
十五日(六日)。己卯晴,北风,甚寒。采涧夫人四十四岁生日,花好月圆人寿。余昨宵失眠,清晨又为茶房惊觉,惫极,觅静室休息。来客均由宝惠接待。儿女七人醵钱演夜戏以娱其母,余未便禁之。子后四钟始散。典婿、丙女晚车来京。小松丈延诊未往。酉初祀先。请侗将军演《空城计》。
十六日(七日)。庚辰晴。华胥一觉,已逾午正矣。饭后至民强报馆诊疾。入城视小松丈,已愈,座客纵博甚豪。余独坐为陶钵民作武则天大周国宝玉玺跋,未待夜餐即归。
接大兄信。
十七日(八日)。辛巳晴。饭后至恒裕。至汇丰为吴世兄诊疾(号恒荪)。归与夫人、儿媳、二、三女作叶子戏。晚饭后,又至李稚莲、杨荫北两处诊疾。闻上海劫杀盛行,白昼在四马路竟敢聚众开枪。沪上奸淫荡诈,万恶所萃,万非士大夫所宜居。况宣统之季,构乱之奸徒,煽乱之报馆,议和逊位之奸谋,皆聚于此。清室之亡,实亡于上海,尤非遗老所忍居。而吾兄弟俱视为乐土,将终老焉,余所不解,又况大祸将发于眉睫邪?曾函劝大兄归毘陵,未必听也。惠、襄两儿早车赴宁。接北岸管二叔岳母信。
十八日(九日)。壬午晴。稍和。发嘉应萧隐公信。傍晚至稚莲处复诊。至大观楼赴觐枫之约。餐毕看电影。
十九日(十日)。壬午(原文如此,与昨日重复,以下均误。一一整理者注。)阴。
至李生甫处复诊,叙及生甫之尊人名祉,乙卯年伯,以通参致仕,与梁伯乞年丈同以癸酉磨勘著名也。至北城祝衡子忠生日。六钟赴旧刑部街曲会,谢会中同人十五之局也。雪花乱飞,顷刻铺地寸许,坐人力车冒雪而归。
二十日(十一日)。癸未晴,大风。伯葭自杭州来。未刻至江苏馆为李啸溪同年开追悼会,余与小松丈,刘葆良、朱任庵两同年,思缄弟同发起也。依古礼,发起之朋友原可受吊,适啸老从子仲权来自徐州,遂作丧主。吊客不甚多,四钟散。因至轿子胡同祝何表嫂寿。又至荫北处诊疾。伯葭待于益锠,同餐后又回簃畅谈,夜分始去。
挽李啸溪同年抱沉沦不返之志,曳杖归田,正相思栗里停云,杜陵落月;禀清刚绝俗之姿,填词度曲,犹想见郑公妩媚,广平梅花。
是日,挽联甚多,颇有佳制。葆良、思缄两祭文,均可诵。
二十一日(十二)。甲申晴。量婿、大女同回香河。至方壶斋复诊。因东驰十馀里至隆安寺为吴恒荪复诊,已近广渠门城脚矣。归寓夜餐,复换骡车至吴印臣处为其令嫒诊疾,印臣出所得新出土隋唐石志,辨其真赝。自汴洛敷设铁路,掘出北朝碑碣甚多,有精审可考史书者,亦有粗劣下工、文理不通、笔画俗谬者,因而作伪纷纷以欺世而射利。其实鉴别匪难,不特佳美者难以入古,即劣谬者亦未易近似也。夜深始归。庆亲王奕劻,皇室予谥曰“密”。按谥法,能悔前过曰“密”。是“密”虽恶谥,然“悔过”二字,恐老庆尚不足当之。本朝谥“密”者已有三王:理亲王(即圣祖之废太子)、显亲王、諴亲王(系瑶华道人之父)。陈先生开馆。
二十二日(十三日)。乙酉晴。至杨、李、吴三处复诊。晚饭后,又换骡车至东城为吴绎之诊疾,自医自误,病已不可为。树先生开馆。
二十三日(十四日)。丙戌晴。至实录馆校书。代宝惠恭领所分万寿回赏银十二元。
至沟沿李处复诊,诸恙俱平,而津液过亏,元气不足自持,颇觉危险。今日叙及,始知病者之夫名桂森,系丁卯年伯,以举人官山东知府,早卒。伯葭来夜谈。张先生自蓟县来,明日开馆。车中看《宋鉴》百○八卷毕。顺承郡王讷勒赫薨,皇室予谥曰“质”。
二十四日(十五日)。丁亥晴,东风稍和。饭后至李处复诊,元气下陷,甚危。赴蚕校常会。丙辰年度经费五千元,已由张敬轩在津领回。出城至杨、王两处复诊。邀伯葭、澜老在小茶馆夜餐,偕回簃畅谈。
二十五日(十六日)。戊子阴。至汇丰为吴引之诊疾。出城至同兴堂吊张耕农同年太夫人之丧。至实录馆补校前日未完书。归寓略进饮食,复雇马车赴东城中德协会秘密会议。因德国将以潜水艇在海面恣击中立国商船,断英国接济,以坐困之。美国首先反对,与德决裂,并劝中国亦加入协约国(英、法、日、俄、意、比诸国为协约国;德、奥、土、勃为同盟国,乃此次世界区别之名词也)。政府唯与国务员二三政客率尔定议,通牒德国,抗议潜艇恣击之非,请其收回此令,否则与美一致,加入协约一方面,与德断绝邦交。中国积弱,加以数年之内哄,岂可卷入战云之中?故协会特开秘密研究会,主张出而调停,拟以意见书上之政府,共推余起草,会员四十馀人咸拍掌无异词,德国官、商皆与余郑重握手,致感佩之意(中国若与德决裂,则在京德人男女,皆为俘虏,失其自由,而德使辛慈须下旗回国,出中国境一步,他国即得而拘囚之。四面皆协约国,竟无路可以归柏林)。散会已九钟,复绕地安门至西城北沟沿为李年伯母复诊,脾陷肝伤,大便下瘀衃无数,势已束手。姑本长沙黄土汤法应之。归已十钟馀,始进夜膳,真苦极矣。大风陡起,屋瓦皆震。礼亲王諴薨,皇室予谥曰“敦”。半月中连陨三王,亦奇事也。
二十六日(十七日)。已丑晴。饭后至杨、吴复诊。晚在家设筵请两先生,约同乡刘仲鲁、史康侯、郭琴石、聂献廷、张展云、韩秀冬、张润泽作陪,散后久谈始去。半夜又大风。
二十七日(十八号)。庚寅晴。晨起即至东城王、祝两家诊疾。过益锠午餐,时已三钟,换骡车至李稚莲、李生甫两家诊疾。到家进夜餐。王处以马车来迓,为之再往,疾决不可为,辞之而出(王即女伶金刚钻也。本系感寒小恙,为庸医误治,石膏、白术、荆芥穗、大黄并用,莫明其妙,连服五剂,以致热邪内陷,直犯心包。此等无刃杀人,直当论抵)。又顺至郑处诊疾,十钟始归。冒风犯寒,疲困不堪言状。吾处之道,唯以不动心为主。排定家数,授与舆人,吾则坐车中,或手一卷默诵,或闭目静坐,不烦不躁,任其所之,故形虽劳而神不病。至于游观之娱,朋友过从之乐,割弃殆尽,未免太苦。然以医济时,岁活百人,于世不无小补,较之终日征逐于争权攘利,酒食嫖赌,神魂颠倒,醉生梦死,则吾之所得者多矣。
二十八日(十九日)。辛卯晴。为李稚莲复诊。至实录馆校书半卷。傍晚赴中德协会。出城至悦宾楼赴延澄老之约,客已将散矣。张景韩、陈桐甫来见。桐甫携致洪述之炭敬五十元。
二十九日(二十日)。壬辰晴。杜门谢客,作中德协会上政府书,设为不必加入战团者三端,不可加入者四端,筹补救之法三端,凡一千四百馀言。三钟握管,六钟脱稿。
伯葭来谈。夜饭后至庄处为仲复诊疾。
三十日(廿一日)。癸巳晴。雷韵山、周凤介来谈,携稿去,推吾领衔。饭后至沟沿李处复诊,大有起色。又为苏汉乔夫人诊。又至实录馆校完前卷。
二月初一日(廿二日)。甲午晴。饭后至弓弦胡同为赵李卿夫人诊。巽圃、景韩、嗣伯均来谈。
初二日(廿三日)。乙未晴。至郑、李、苏复诊。诣报子街偕澜老至同兴堂赴伯葭及徐养吾之约,与林畏庐同年剧谈。易实甫邀看鲜灵芝《自由宝鉴》(新排戏),未往。
初三日(廿四日)。丙申晴。何海鸣来拜,癸丑南京抗袁首领也,守城三月而败于张少帅,亡命海外,去岁来京办《寸心杂志》,恂恂儒雅,颇不似革党中人,年才二十八岁。自言从前客气用事,悔之无及,此后当亲近名贤硕德,求安身立命之方。夙闻先生道德文章,特来求教。余亟奖许之,果践斯言,成就未可量也。作霖亦来谈。德华赠余四川黑石插屏,雕刻山水,甚精雅。至北城赵处复诊。顺至吉甫处为其夫人改方。归寓写屏三幅。又赴曲会,与澜翁、子敬偕回报子街,久谈始返。江、浙、皖、鄂地震,陨大星有声如雷。
初四日(廿五日)。丁酉阴。宝惠自南归,言江水清已七八日,自东西梁山至龙潭长约一千数百里。许苓西来谈,话及时局,相对悲愤。傍晚至严处复诊。约伯葭饭于益锠,回寓畅谈。宝惠又言常州刘仙师庙,现由先师陆文端公主坛,由乩开方治病。仙师名云山,明时人,生为名医,殁后常示梦为人医病,屡著神效。乡人就其故宅筑祠祀之,香火甚盛。
先大云公曾作传记其事。据乩判,仙师擢任天医上相,无暇司一郡事,特委陆文端代行。
正直神明,固理所有也。顾子言云,宗室隆姓有东坡集《归去来辞》诗墨迹。余藏鲍氏安素轩帖,曾刻有六首,乃携帖与子言偕至太仆寺街隆宅观之。诗乃十首,又非安素祖本(字大小同,结体落款皆不同),且墨色斑剥如烟煤印字状(颇近从前刷印红纸名刺),而又杂以淡墨。或云,纸受潮后往往如此。余莫能明也。字却甚佳,非能伪作。闻隆姓居为奇货,只可置之。
初五日(廿六日)。戊戌阴。饭后至交通部拜许俊人总长,系托人来约者,所商为北京贫民生计事,旗汉贫民垂毙,余日夕思有以拯之,果能由当道筹建大工厂,教养兼施,而移八旗月饷于此为久远之计,岂不大佳。余虽屏除一切,从事其间,亦所愿也。至下斜街俞处诊疾。又至苏处复诊。李幼安赠《三国志》一部,乃从同文缩印殿本锓木者,大小字皆疏朗,胜汲古阁,兼便携带,得之殊快。又取来预约券《古文辞类纂》,乃萧县徐树铮集评本,所集以方望溪、刘海峰、姚惜抱、吴至父、张廉卿五家为主,兼及真西山、茅鹿门诸家。方、刘、姚、吴、张皆桐城大宗,徐氏此本又为《古文辞类纂》一书集大成矣。
初六日(廿七日)。已亥晴。北风厉寒,较隆冬过之。以和煦之时,行肃杀之令,中国其有兵祸乎?至实录馆校书。出城至俞处复诊。病系湿热阻塞经络,原非险症,而病家求效太急,殊不相宜。又至公度处为冯伯母诊。八十三岁老人畏热,仅御大夹袄,浮阳外溢,须防汗脱,告公度之子,使慎护之。发季申四兄信。
初七日(廿八日)。庚子阴。何海鸣赠所著《求幸福斋随笔》一巨册,竭两日之力看一遍,庄谐间作,俯拾皆是,其理想超拔,可谓绝顶聪明,不意大革命家有此文笔。
初八日(三月一日)。辛丑阴。农会例会,公事极多。许苓西来,偕至益锠夜餐,苓作主人。仍回簃,伯葭、澜老已在此,剧谈至夜分。
丁巳元日,率宝惠人神武门,恭贺正旦,感赋一律,并简唐昭卿大理同年(此本十三日事,牵就元旦,以成吾诗)
冠裳安雅共朝天,伞影鞭声尚穆然。欲语南狐存正朔(清史馆作今上本纪,断自辛亥宣统三年。壬子以后不知将何以处之),相逢北雁恍前缘。眼中物色兼欣戚,门外烟云任变迁。苦忆同心唐义士,冬青哀怨自年年。(“南狐”对“北雁”颇伤纤巧,然意不忍舍也。)
附:昭卿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