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簪笔曾经侍九天,龙墀虎卫故依然。岂知北阙鹓鸾侣,更结西台竹石缘。元会犹瞻周礼乐,史家应续汉谈迁。平生萧瑟江南赋,肠断兰成射策年。
(〔眉〕以后凡诊病之家,只列上方以识之。唯须有医案者始为详记,以省冗复。)
初九日(二日)。壬寅晴。广勉斋来见,议以化学制中国药剂仿肷洲药品为之。余素持此意,极赞其说,允为作说明书。至顺承郡王府行吊送库,顺访陶叔绳。又至石老娘胡同为阮孝威令郎看病,不过伤风咳嗽耳。未满周岁之小孩,脏腑未坚,不宜多服药也。
中德协会开会未往,电告雷韵山与之同意。澜翁来谈,不觉夜已加丑。
初十日(三日)。癸卯晴。一日无事。三钟赴吉祥园观剧。梅兰芳演《佳期》、《拷红》,艳绝。谭鑫培、陈德霖演《南天门》(《走雪山》),真绝唱也。
十一日(四日)。甲辰晴,大风。十二钟即出诊。晚,赴润田福兴居之约。内阁总理段祺瑞力主加入协约战团,与黄陂龃龉,拂袖而出,即刻赴津。内阁遁去,此为民国第二次矣。阁员全体辞职。人心鉴于壬子正月之变,惶恐若有祸至。正谈宴间,忽传北城会源被抢,主宾失色,匆遽而散。归后电询警区,始知会源系三四土匪所为,与大局无关。
惊弓之鸟,遂成鹤唳风声。
十二日(五日)。乙巳晴。花朝气候不异隆冬,花事杳无消息。午后出诊。仲鲁约泰丰楼,辞。灯下写字。
十三日(六日)。丙午晴。惊蛰节。伯葭来午谈。赴城东北隅柏林寺,昆文达师十周年忌日公祭,己丑门生列者唯余一人。略进素餐,至北兵马司吊吴镜潭夫人之丧。镜潭系杖期夫,手持白杖,盖皖俗也,犹存古礼,他处则不然矣。在小松丈处闲谈,适遇巢季仙、陶希泉。出城至明湖春赴朗存之约。闻冯副总统自至天津,邀老段回京。
十四日(七日)。丁未晴。老段回京,申明约束。从此黄陂成傀儡矣。大凡手握大权之臣,多一次龃龉,即加一层钳制,自古然也。此番吾中国万无加入战团,与德断绝邦交之理,而梁、汤、汪诸人力劝老段为之,不惜举中国为孤注之掷。外间盛传英、日以千万元收买,虽属无凭,然观诸人如饮狂药之举措,亦予人以可疑之点也。河间初意颇正,近亦惑于鼓煽矣。傍晚至钟秋岩处送三。偕子敬、风叔、澜老至小茶馆夜餐,惠作主人。
又同至簃中畅话而去。
十五日(八日)。戊申阴。小松丈电招密谈,余作书致德公使辛慈,介绍会晤,即得回信,约明晚相见。至邓处复诊。又为吉甫夫妇诊疾。
十六日(九日)。已酉晴。饭后访小松丈,谈至六钟三刻,偕诣德使馆拜辛公使,汉文参赞夏礼辅为译人,足知其慎密矣。夏礼辅君在中国二十五年,操华语极熟。辛公使极言中国坠入东洋计中为非策,甚不以老段逃而复返为然。谈良久,乃致殷勤而别。仍返贤良寺夜餐,又至中德协会少坐始归。
十七日(十日)。庚戌阴,天昏日惨,大有庚子五月间气象,恐卖国诸公亦将蹈祸首覆辙耳。众议院表决加入战团已通过,间有数十明于理势之人,无如寡不敌众也。未刻同乡八人在乡祠公请冯副总统,终席始去。余与仲鲁以加入事质疑副座,所答理由余百思不得其解。晚,赴凤叔处曲会,以秋宕居丧也。
十八日(十一日)。辛亥天仍昏惨。参议院亦通过,大约一二日内即宣布决裂矣。四媳率清孙附副总统专车之便赴江宁,黎明起身。儿辈能自立养妻子,亦甚佳。宝惠亦从副座南下。饭后至实录馆校书半卷。伯葭、苓西来夜谈。孔生祥选来谒,肄业德国医学已毕业。自视欿然,不敢遽出行医,尚思精求进步,少年殊难得也。思缄电告,刘葆良同年猝中风甚危,驰往诊视,乃中气证,与中风不同,为定补气敛阳之方,以炙黄芪为君,制南星、沉香为臣,龙齿、牡蛎、茯神为佐,磁石为使,冀可挽回。辛公使来答谢。

昨见《金匮》医金疮方,有蒴藿叶,不详何草,举质菉坡给谏同年。给谏为征验异同辨种,图形详尽数纸。诗以谢之长沙药品笼(上声)中储,蒴藿乌头性迥殊。考得神农灵草木,说诗应胜陆玑疏(菉坡谓此“疏’字应作去声)。
儒家重理轻名物,野老分形昧性功。何似拾遗朝下潠,倚锄披卷对春风。
十九日(十二日)。壬子天仍昏惨,黄霾塞空。饭后诣葆良复诊,知其别延东医服药水,余只能袖手矣。闻澜老吐血久不愈,特往诊,知出肝血,恐是去腊跌伤所致。为开一方,并赠以广西真三七。复到思缄处夜饭。与燮尹久谈。半夜微雪。
二十日(十三日)。癸丑阴。约燮尹、思缄益锠午餐。
二十一日(十四日)。甲寅晴。午后广和楼观剧,福兴居夜餐,皆门人刘心斋作主人。心斋居宛平西山斋堂,理乱不知,黜陟不闻,诚有清心之乐。据言枯闷滋味,寒陋风俗,亦复不耐。
二十二日(十五日)。乙卯晴。宣布与德断绝邦交,吾国从此陷入险境矣。午后赴蚕校例会。晚至丰润胡同赴陶月如之约,饮啖过饱,夜眠殊不适。
二十三日(十六日)。丙辰晴。午后至实录馆。出城诊疾。复诣澜老问疾。陶宝如、星如约贤良寺良晚宴,辞之。去年十二月故相大同李殿林薨,皇室予谥文僖;今年二月故将军清锐薨,谥文敏。大女为量婿事突自香河来京。闻俄罗斯民党革命,俄皇已逊位被幽,世界将变局矣,吾恐日本亦将效尤而起也。
二十四日(十七日)。丁巳晴。午刻谒王大京兆,商办蚕桑森林。余谓十年以后,吾京兆二十邑,桑麻被野,静女携筐,别是一种景象,庶足偿吾二人经营生计之苦心乎?相与抚掌大笑。又为量婿求交卸。至小松丈处谋午餐,张寅生亦至,快谈至夕。接嘉应电云:隐公被无赖冤辱,求为设法保护。不知何事。隐公频年所遇之穷,可为浩叹。
二十五日(十八日)。戊午晴。看《寸心三志•读孟卮言》,深喜其眼光卓远,与寻常学说不同。高菉坡同年有贺诗三章,谓吾诗“疏”音误读,用雌霓连蜷故实,极精切。
其人直谅多闻,可敬也。夜,写字甚多。
二十六日(十九日)。己未晴。何一雁、汪聘臣来谈。未刻访小松丈并电约伯葭同谈,夜深始归。见康更生反对加入协约电,痛快淋漓,读竟欲浮大白。接赞儿禀,眷口住四象桥,邀贵井与祁县赵葳叔同居。
二十七日(二十日)。庚申晴。访伯葭,电约小松丈,偕访德友柯理尔。柯见余等喜甚,即电告辛公使,约明午相见。至第一舞台看夜戏。
二十八日(二十一日)。辛酉阴。大女返香河。十钟二刻至六国饭店,与张、程二君会齐,偕访辛公使,仍用夏参赞译语。辛慈情意殷挚,密谈一时许始郑重握手而别,并送至使馆大门外,目送余车行乃入内。昨通夕不眠,疲倦已极,勉为郑处诊疾一行。九钟即寝。今日春分节。宝惠蒙赏“福”字,为写上下款付装。
二十九日(二十二日)。壬戌晨,大雪,到地即化,天颇寒,一日云容黄暗,仍有酿雪意,时令不正极矣。伯葭来谈。未刻赴实录馆校书一卷。闻葆良疾稍可,往视之。见其世兄渊士灯下为诸女讲唐诗《长恨歌》。
闰二月初一日(二十三日)。癸亥晴。宝惠回京。刘梅舫寄真沙田柚六枚,闻每枚值银一元,剖而食之,甘芳肥嫩,较市品不可并论,因作书谢之。灯下写应酬字。
初二日(二十四日)。甲子晴。刘心斋求书七里坟先茔墓表,饭后写百馀字。许苓西邀舞台观夜戏,兰芳演《木兰从军》后本,不甚满意。与夫人同车而归。
初三日(二十五日)。乙丑阴。礼拜寺阿衡王振益得三等嘉禾章,又因为人义举,赠
匾三方,张筵开贺,具简特邀。十钟往贺,与提署江、鹤、袁三堂同席。至同和堂吊徐愈斋丧偶。
初四日(二十六日)。丙寅阴,寒甚,结冰。未刻赴农会临时会,因王大京兆欲买我土城洋槐二万四千株,移种汤山马路两旁,公议树价每株银八分。余即草公函复尹署。
又园艺主任郭琴石与盐山刘仲扬定租试验场地契约。事毕出城,至大观楼赴景枫之约,兼看电影。
初五日(二十七日)。丁卯阴。昨竟夕不眠,倦甚,勉至郑处一行。归小睡片时,上灯又至郑处,因郑三世兄疹后停药,馀邪内攻,势甚危险,用全力救之。
初六日(二十八日)。戊辰晴。昨夜复不成眠,辰刻始入梦,寒甚,重被不温。至郑处复诊,居然大有转机。饭后写墓表百字,思缄来,遂搁笔。余节高、张景韩来谈。接大女信,随手作复。与王大京兆议定每株价银六分,共一千四百四十元,嘱史小坪出城与委员交割。余意即以此款补种洋槐于土城迤西,因函致李嗣翁,托其购买槐秧。土城在安定门外,即元朝南面城基也,可见今之京城皆郊外地矣。托思缄转托陆督军荣廷电致粤省长护持萧隐公。陆督军昨日到京也。乃电复隐公。
先父日记自清光绪壬午始,迄民国丁巳春止,中间有间断。其光绪庚子、辛丑、壬寅三本,不幸于惠离京后遗失,遍觅不可得。兹所有凡三十六册。惠在江苏原籍知有人借阅,后其人巳殁,三册因而遗失。函责儿辈令全数寄常州。惠由常北来,又移存上海胞弟宝懿处。懔乎私人之不易保守也,遂再寄京,经由北京大学历史系邵循正教授暨《北京大学学报》编辑部杨济安同志介绍,以现存之三十六册归之北大图书馆。从此,先人遗墨永得保存,愚兄弟深为慰幸。特附识数语。一九六○年六月恽宝惠(印)。
附录一。
崇陵传信录。
自忌讳排比之法行,而国史为官书,朝野所传闻,其轶时时见诸野史,虽或爱憎发于恩私,是非生于党议,而朝局真相亦颇存焉。毓鼎事先帝十九年,侍螭头,领兰台,所居皆史职,起居注名记言动。第录排日谕旨,而以懋勤殿内记注附益之。史馆作本纪,根据实录稍变其体裁。大臣列传则缀拾邸抄公牍,不得有所采访申己意。盖太史南董之风坠地尽矣。缅维先帝御宇不为不久,幼而提携,长而禁制,终阏损其天年,无母子之亲,无夫妇昆季之爱,无臣下侍从宴游暇豫之乐,平世齐民之福,且有胜于一人之尊者。毓鼎侍左右近且久,天颜戚戚,常若不愉,未尝一日展容舒气也。弃臣民之后半月,冲主御法驾升正殿,行即位礼,毓鼎侍班御座前,默思先帝生平遭际困厄,心酸鼻辛,欲制泪不禁,涔涔被面矣。后之人稽光绪一朝事,所见者懿旨耳,上谕耳,奏疏耳,先帝一多病柔懦之主而已。庸讵知天挺英明,豁达大度,奋发欲有所为,处万难之会,遵养时晦,以求自全,有大不得已之苦衷哉。监国醇亲王,以河间东乎之亲,居明堂负扆之重,窃谓继志述事,为先帝吐气,此其时矣。荏苒二年,东海逋臣,交章荐之而不召;西市沉冤,遗孤言之而不雪。毓鼎知其无意于先帝矣,乃始反袂吮毫,举十九年所见所闻,纂为此录,无恩私,无党议,可以告先帝而质鬼神,扃之箧笥,传诸子孙,他日陵谷变迁,函开心史,三十四年之朝局,庶有大明之一日乎?至若赤凤之谣,杨华之歌,怨口流传,几成事实,宫廷隐秘,姑从阙如。
宣统三年辛亥四月湖滨旧史恽毓鼎。
资政大夫日讲起居注官翰林院侍读学士国史馆提调臣恽毓鼎恭纪。
德宗景皇帝为宣宗之孙,醇贤亲王之长子,母日叶赫那拉氏,以同治十年六月二十八日诞于宣武门内西太平街醇王府之槐荫斋。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穆宗上宾,前星未曜,慈安太后、慈禧太后宫中定策,以初六日夜半具法驾迎上入承大统,时年四岁。初七日始发丧。两宫垂帘听政。以每岁七月朔日孟秋时享太庙致斋三日,二十八日为斋戒期,乃移上二日,以六月二十六日为圣诞节。
光绪十五年正月大婚。皇后叶赫那拉氏,满洲桂祥长女,孝钦显皇后之内侄女也。纳侍郎长叙二女,册为珍嫔、瑾嫔,上始亲裁大政。
上读书之所为毓庆宫。常熟翁同龢,寿州孙家鼐,仁和夏同善、孙诒经,先后充师傅,以松溎充满文教习。故事授清文者不名师傅,其礼亦杀。夏公出为学政,薨于外。仁和孙公以失旨出书房。翁相国以罪去。独孙相国恩礼始终无间云。
惠陵上仙,实系患痘,外传花柳毒者,非也。甲戌十二月初四日,痘已结痂,宫中循旧例,谢痘神娘娘,幡盖香花鼓乐,送诸大清门外。是日太医院判李德立入请脉,已报大安,两宫且许以厚赏矣。夜半,忽急诏促入诊。踉跄至乾清宫,则见帝颜色大变,痘疮溃陷,其气甚恶,德立大惊,知事已不可为,而莫解其故。未久,即传帝崩矣。嗣后始有泄其事者。孝哲毅皇后,为侍郎崇绮之女,明慧得帝心,而不见悦于姑,慈禧太后待之苛虐。
初四日,不知何事复受谴责。后省帝疾于乾清宫,泣愬冤苦。帝宿宫之东暖阁,屋深邃,苦寒,中以幕隔之。慈禧侦后诣帝所,窃尾之,宫监将入启,摇手令勿声。去履袜行,伏幕外听之。适闻后语,帝慰之曰:“卿暂忍耐,终有出头日也。”慈禧大怒,揭幕入,牵后发以出,且行且痛扶之,传内廷备大杖。帝惊恐且悲,坠于地,昏晕移时始苏,痘遂变。
慈禧闻帝疾剧,始释后,而诬以房帏不谨,致圣躬骤危云。德宗嗣祚,上徽号曰嘉顺皇后,后悲郁不欲生,遂于次年二月二十日吞金以殉。崇侍郎亦因此忤旨,闲废者二十馀年。
光绪辛巳三月十一日,孝贞皇后崩。时慈禧病甚剧,慈安固健康无恙,凶信出,百官皆以为西圣也,既而知为东后(时两太后分居东西,即以东太后、西太后别之,宫中则呼曰东佛爷、西佛爷),乃大惊诧。相传两太后一日听政之暇,偶话咸丰末旧事,慈安忽语慈禧曰:“我有一事,久思为妹言之。今请妹观一物。”在箧中取卷纸出,乃显庙手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