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二十五日(十四号)阴。一日步履起坐皆不良,敷七厘散,略能止痛。
二十六日(十五号)黎明大雨震电,旋即放晴,伤痛颇减。饭后勉力写匾额三字,
联两付,扇一柄,皆因鬻字故也。润泽来问疾。隐公邀便酌,辞之。随意看《春秋大事表》表论廿馀篇。专精之学,得间多在无字句处。熟能生巧,凡学皆然。泛滥无恒者,终身不知此味。此次在津无事,细读《难经》,乃知其中神明至极。《灵素》出于汉以后人所撰,举师师相传之说,托为轩岐问答以申其谊。唯《难经》确出于秦越人,为医经最古之籍。徐灵胎释《难经》,往往据《灵素》以驳之,而不悟乃是《灵素》误袭《难经》,非式难经》误引《灵素》也。此经为文无多,义约而该,词简而深,熟读而精思,触类而四达,理法不可胜用矣。《难经》及《伤寒》、《金匮》所著诊脉法,全与后世左右分配者不同。余从《难经》大悟其法,当别为说详阐之。
二十七日(十六号)晴。伤痛复作,揩洗视之,筋肉现青紫色。年逾半百,体气衰矣。随意看书消遣,客来俱不见。
二十八日(十七号)晴。冯石卿延诊甚急,只得力疾扶杖前往。归又写大对一付。
灯下作农会会务纪要序言。四川巫朝辅携其师吴蜀尤信求见。
二十九日(十八号)黎明雷雨大作。午前至冯处复诊。午后至北城祥玉书、东城周子异处诊疾。伯葭来夜谈。
三十日(十九号)晴。饭后至冯、周两家复诊。大凡用吾之心光、眼光治人之疾,其效甚神。若执书本,据成说,则多不效。然则医之为道,全在神而明之。宋以后医家言,皆糟粕也。傍晚至浦信公司赴沈雨人之约,许久香、段少沧述江北先蝗后水情景,惨不忍闻,而计部犹设为种种恶税,牛毛蛛网以困待尽之民,国家之元气尽矣。朗轩来夜谈。
八月初一日(二十号)晴。先大母生辰拜供。饭后至农会议事。新刻匾对一律悬挂,焕然可观。至西长安门外张姓诊小儿病。朗复来夜谈。
初二日(二十一号)晴。六弟生辰拜供。吾自跌伤以后,至今肘膝作痛,今日又患齿痛,意绪萧索,无复生人之趣。萧小虞来谈,留午饭。抚今追昔,生事日艰,相对凄然。
至冯、张两处诊疾。作霖来夜谈。寄澜翁信。
初三日(二十二号)晴。沈赓虞先生殁于上海,命二少奶奶在广惠寺成服。饭后至吴子和、陶钵民处诊疾。朗轩来夜谈。
初四日(二十三号)晴。晨起闻饶石顽在行刑场枪毙。其所谋之事固罪无可逭,然半年中文字之交,闻其如此下场,为之惨怛,食不下咽。石顽有家属收殓,无需余为之料理。王殿臣、李师葛、李厚卿均来谈。饭后访朗轩,与梦陶丈、管述亭同议贻来年事。出城至冯处诊疾。八钟赴思缄之约。
初五日(二十四号)秋分节。晴。饭后至东安门外聚丰堂孔道会同人约议会事。西河沿本会为万秉鉴、陈桂荪盘据捣乱,正人君子却顾不前,人心涣散。余受王季樵前辈专函托整会务,势不获已。因与吾党六七人协谋排斥之策,偕赴会所整饬之。老万大肆咆哮,老陈弭耳不发一语(万阳恶而陈阴恶,陈之人品更劣于万,北京人无不知之。薛正清不知而误援引,遂受其害)。余仅料理丁祭事而出。至冯、张二处诊疾。又至庄处为二姊诊疾。
初六日(二十五号)晴。午初刻率宝惠至农会开周年纪念会,沈大京兆,鹤、袁二金吾均到,会员到者约五十人。午正开会,余登台报告周年经过情形及成绩。来客略有演说,遂散会。午餐后至霱公府及周子异处诊疾,又赴思缄处复诊。车中读《唐书•郭子仪传》(沈氏新旧合钞本),自首迄尾。因勖宝惠,凡公私论事之文,必当以唐人奏议为式(不必拘定陆宣公)。
初七日(二十六号)晴。午刻即出,至冯、需、陶、庄四处复诊。因治冯石卿滞下病,始知《难经》说五泄证之精确分明。徐洄溪执《灵素》以衡《难经》,批驳几居十之八九,是为驳《难经》,非解《难经》也。若使字字与《灵素》合符,何必多此一经。今观洄溪所释,多不得其解,间有高出黄坤载上者,唯误认《灵素》出于秦越人前,故所见俱左矣。吾于《难经》时有神悟,会当特为注释,以发其秘。澜翁为余生日特从津来,其
情可感。下榻话兰簃,谈至夜深乃入内。
初十日(二十九号)晴。余五十二岁生日,来客一百十馀人,亲友情谊有足感者,而六太爷、玉山侄自天津来,大婿自徐州来,二婿自津来,尤为欣喜。丙女早车归宁,因昨日系其姑寿辰,不能早来也。夜,宝惠以电影娱亲,机器头借自涛贝勒,影片赁自大观楼,两钟始散。涛、顺两邸均枉祝。
十一日(三十号)晴。玉山回津。疲甚,休息一日。夜,偕锡兄、宝惠饭于益锠。
发王季樵前辈信。
十二日(十月一号)晴。量能早车行,澜翁晚车行。未刻农会例会,议事甚多,兼招铸新拍照两张,一以人为主,一以屋为主,补纪念会未竟之功也。日落始散,遂未出诊。
十三日(二号)晴。蒋德华来谈。饭后至冯润田、于懋亭、李晓村、冯石卿四处诊疾。石卿已大愈矣。回家稍息,即赴会臣兄之约,家庖甚精。朗轩继至剧谈。接大兄信,知田苦旱荒,秋收无望。一年之计,竟类望梅矣。
十四日(三号)阴。钟秀芝前辈过谈。饭后至东安门北江夏徐绍武处诊疾。雷雨忽至。宣统三年曾见兹异。谚有“八月打雷,遍地是贼”之说,心窃忧之。又至恒裕支取利息。灯下随意读《旧唐书•杨炎传》。传中将叙炎改税法,先提笔畅论三十年积弊之由,洋洋七百馀言,曲折详赡,不减太史公。
十五日(四号)夜雨达旦,至午始止,犹未放晴。债多财窘,愁闷异常。在恒裕举债四百元,仅能敷衍。阖家习奢已久,不知艰难,深悔住京之失计也。至锡兄处拜生日,至三兄处拜节并谢瞿先生、吴德波。道途泥泞,拟赴小苏州胡同,未达正阳门而车败,与宝惠改雇人力车而归。上灯时祀先,荐月饼。复大兄信,又复庞氏三妹信,均付邮。以《文选》羊叔子、陆士龙、庾元规、殷仲文、任彦升(代萧鸾)五让表授宝惠。同一让官而境地不同,心迹不同,词意遂迥不相袭,各成一篇佳文,可悟作文首争用意也。朗诵佳文,遂忘愁闷。
十六日(五号)阴。饭后至顺邸诊病。出城至杨梅竹斜街贻来年面粉公司,因南城分局今日开市也。梦丈、朗弟、述丈均在局。琉璃厂一带泥潦深广,寸步难行;一入正阳门向西而归,则如履之天衢矣。公府衙署,津要贵人,皆在城内,而外城则为路政之所不注意,故夷险悬殊若此。归后食蟹甚肥。致曹亲家信。接魏静涵信,其子诗墀携来。静涵乃二十年前旧交,精卿亲家之胞兄也。夜雨。两夜月色皆为沉阴所蔽。昨夜候至更深,广寒宫竟未启门,怅然就枕。满望今夕补放光芒,一洗烟雾,月色乃变为雨声,甚矣怀抱之不易开也。
十七日(六号)竟夜雷雨,终日寒凄,杜门不见客,评阅诗钟卷。傍晚,唐姓来延诊,坐人力车而往,衣薄风尖,遂感寒疾,彻夜发热,颐肿喉痛。朗来夜谈。
十八日(七号)畅晴可喜,而西风落叶,百感攻心,余久不作诗,因怀抱不佳,开口即成萧飒语,毋宁不作之为愈也。病体困甚,勉将钟卷排定甲乙。作霖偕德华来谈,闻丁巡卿前辈病殁(前总督,今院长),惜其不死于去年八月也。宋夏贵入元二年而卒,有祭之者云:“享年七十一,何不六十九。呜呼夏相公,千载名不朽。”吾欲移以祭丁公(此老以就木之年竭力营谋,始得审计院长,未及半岁也)。
十九日(八号)晴。门人姚本泉、余伯申来见(伯申辛卯年及门受业,其资格次于张润泽)。一日看书养病。傍晚至广和居赴沈大京兆之约。《魏志•钟繇传》注引《魏略》繇传,于自劾疏、釜铭、与魏太子进玉往还二笺,皆全载之,溺于词藻,殊乏体要,陈氏俱删去不录,即此可见史才。朱古微前辈于清史馆名誉总纂力辞不就,此番入都,亦不谒赵馆长,品节高洁,可敬可师。
二十日(九号)寒露节。晴。殿臣来谈,商办先师圣诞祭事。午刻至同兴堂赴萧翰臣之约,偕至庆乐园观剧,专赏白牡丹,色艺腰肢果佳。归途访朗轩久谈。接王季樵前辈
州信。又接量婿夫妇信。
二十一日(十号)晴。民国国庆日,而自余心目间观之,则触处生感也,不愿行经通衢,唯至顺王府复诊。又谢就近二客。王治平来呈农会园艺科用账,余核讫即送会计主任袁寄耘。朗来夜谈。书斋无事,取《明史》及史稿核对数传。
二十二日(十一号)晴。午刻至思缄处午餐,与同人共商武进馆事。出城至孔道会交办廿八大祀各事。赴社政会。又入城至大同公寓及后闸诊病。回寓少憩,又赴梦陶丈之约。奔驰惫矣,犹看医书数叶始就枕。接瞿薛斋信件。
二十三日(十二号)晴。殿臣来商定大祀事,所拟祝文,为点定四句。饭后至李处复诊。出城至津浦铁路议事,与君立、性庵二君议决四条。
二十四日(十三号)晴。饭后至恒裕。又访隐公不值。五点钟在家请客(陆中堂、沈大京兆、朱古微前辈、夏闰枝同年、陈梦陶丈、蒋德华兄、姚本泉、戴邃庵两门生),七钟半即散。写送吉甫小屏四幅。
二十五日(十四号)阴。午前至水獭胡同为存懋亭诊病。天津李幼香拍电,转恳为其戚卞姓延诊。四钟附快车赴津,下榻李亲家处。晚餐后即至乡祠南为卞静涵之夫人诊病(卞氏系盐商,静涵之父号鹭宾,由丁丑进士官部曹),蓐劳已阅八月,深入膏肓,殊难措手,姑投一方,以觇病机。
二十六日(十五号)晴。天气燥热,过于京师。饭后访六太爷作半日盘桓,吹笛唱曲甚乐。傍晚至卞处复诊,似有起色。又为李五兄子香诊治。歌妓全凤、孙玉福亦来就诊。
晚,至桐华楼西餐,本为嗣老所邀,静涵改作主人。
二十七日(十六号)晴。午刻至卞处三诊,病决不可为,脉渐离根,危在旦夕,乃辞之。三钟四十分附快车回京(澜翁、典臣均送至老车站),知宝惠今日已谒见总统,冯华帅呈荐人才也(有公府知会来,尚云“总统请见”)。澜翁劝余以后作书,当用坡公韵味自成一家,不必阑入诸城门径。其说极当。
二十八日(十七号)晴。至圣先师圣诞,余主持孔道会,借畿辅先哲祠大祭,十一钟行礼,毓鼎主祭,笾豆尊罍,礼容肃穆,惜乐舞生今日有事,不克到场,来宾及会员与祭者七十馀人。祭毕午餐。清还新旧账。至朗轩处少憩,即至东城视二侄女病,冲气为患甚剧,而六脉无病,乃知病属冲脉,在奇经八脉中。《内》、《难》两经论奇经颇详晰,而世人罕注意者。余久欲专治《难经》,自辟奥窍,因此其志益坚。与卿和讨论良久。至小苏州胡同祝吉甫内弟四十生日,晚餐后归。竟日坐人力车,颇苦寒风刺面。发天津李处快信。
燕京仲秋晤薑斋前辈
前事如残梦,相逢白发生。说从何处起(一部廿一史从何处说起,文信国语),名盛老来更(薑斋乱后更名孝臧)。落叶多离树,斜阳不满城(上句慨采薇遗老渐渐出山,下句慨紫禁城划归民国,日事拆改,非复旧观矣)。晨星数耆旧,悲喜一时并。
二十九日(十八号)阴。郑干臣新宰任邱来别。两钟至韩秀冬处为其母夫人成主。
出至文明观剧,鑫培演《战太平》,一时无两。先遇董润泉为余买座,顾老八又拉至中座正面,甚适。戏散吋大雨滂沱,宝襄及赵福左右掖余,踏泥水至商会,命赵福出觅骡车,淋漓而归,湿冷不可耐。
九月初一日(十九号)晴。未刻附快车再赴天津,仍下榻李宅,为子香诊治。卞静涵夫人服余所留方居然大有生机,因为悉心医治。大约治损证,当以补肺补脾为第一要义,切忌滋阴凉腻,如生地、元参、知母、黄蘗之类,阳气一败,阴随之绝,百无一生。此余
所得慎柔禅师秘传也(慎师国初人周慎斋再传弟子)。夜早眠。
初二日(二十号)晴。在津每日两处诊病后即访澜翁、会臣或偕嗣老、幼香吃馆子,听落子,看电影,不能琐记。
初三日(二十一号)晴。夫人率恩、南二女早车来津,余至车站接之,亦住李宅。
初四日(二十二号)晴。宝惠奉命令交政事堂存记(此初二日事)。六、七弟忌日,在京作佛事。余在此亦不赴宴观剧。
初五日(二十三号)晴。丙女生日。李羲民延往唐山,为其子诊病,十一钟二刻附京奉快车,过军粮城、塘沽、芦台而抵唐山,到时两点钟,计程二百四十里。病人年十八,已为唐医治坏,无从挽救,姑徇羲民之请开一方。下榻洋灰新厂楼上。半夜风雨交作,四面人踪俱断,万籁萧寥,唯闻林际雨声,如置身深山中矣。
初六日(二十四号)阴。病既不可为,余留无益,爰辞羲民返津,十二钟半登车,三钟抵津西站。唐山一荒区耳,居民寥寥无几,火车既通,洋灰公司、滦州煤矿相继开办,商贾辐辏,十馀年间遂成繁盛之区,实业之有益地方如此。
初七日(二十五号)晴。
初八日(二十六号)夫人挈恩、南先归。余送至车站。
初九日(二十七号)重阳风雨,独坐寂寥。饭后在澜翁处流连至夕。
初十日(二十八号)阴。宝惠伴送大媳归宁,兼送澍保归大兄处。二媳亦赴沪送祖翁之葬,暂息大安栈,即晚上“新铭”轮船南驶。午刻宝惠至李宅见余,三钟挈二女过栈小坐,即附快车回京,与会臣兄同行。
十一日(二十九号)阴。竟日在家清理半月之事。家人邱福病剧迁出,余闻其盼诊甚切,特至其扁担胡同家中视之,胃脉一丝,病不可为,姑开一方慰之。朗轩来谈。晚,约会臣、朗轩、锡三、乔仲,饭于益锠,会臣代邀文益平入座。散后朗又来簃,谈至更深始去。夜雨达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