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十七日(十四号)晴。午刻王妾即归,知夫人已上“新铭”,夜半开驶矣,顺当之至。饭后看报四五份,遂至黄昏。又临帖写册页一张。晚饭后又写对七幅,匾额一件。石、朗来夜谈。接惠禀,在常州所发,敬述潘桥先茔,修理整齐,树木茂盛,不胜欣慰。七弟妇照料之功不可没也。随手复惠信三纸。又读杜预《春秋左氏传序》两遍,乃就寝。序中云:“将使学者原始要终,寻其枝叶,究其所穷,优而柔之,使自求之,餍而饫之,使自趋之,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然后为得也。”读书大法,不外此十二语。而语皆押韵,不期其然而然,最是魏晋文妙境,周秦汉文亦皆如此。
十八日(十五号)晴。请慎之来为澍宝诊脉。安期侄婿自沪归,交到大兄信一封,汉冶平铁厂股票两份。三钟至农会,并介绍吕勉之(联垣)到会参观。勉之曾习农学,毕业至顺天府待质所。祝董四叔岳母生日。归已上灯,会臣、朗轩、润泽、敬斋皆来。烦敬斋代缮余昔年所上导淮疏。工商总长张季直正提议此事也。就枕前,读韦宏嗣《博弈论》。
此论命意甚浅,文亦板滞,而中段描写博弈之弊,与今之嗜打麻雀牌者,如出一辙。其词云:“今世之人,多不务经术,好玩博弈,废事弃业,忘寝与食,穷日尽明,继以脂烛。当其临局交争,雌雄未决,专精锐意,神迷体倦,人事旷而不修,宾旅阙而不接,虽有太牢之馔,韶夏之乐,不暇存也。”又云:“至或赌及衣物,徙棋易行,廉耻之意弛,而忿戾之色发。”赌品之劣,亦复古今不相远也。写对联三付。
十九日(十六号)晴。吕勉之来见。闻老友陈哲夫中风,急往诊视。前医开方颇合宜,未另定方。至社政会例会。偕丹丈至包头章胡同新修宅屋收工。又至惜字馆访刘龙伯久谈。归寓,会兄在此,七钟二刻,偕至六国饭店晚餐。就枕前读刘孝标《辨命论》,体格虽日趋于骈俪,而潜气内转,以遒宕行之。读《文选》者当窥此秘。
二十日(十七号)晴,有风。目有红晕,不敢多看书。《东方杂志》第一号、第二号登有《清宫二年纪》,乃裕庚女德菱所著。原系英文,近始译出。德菱随其父归自巴黎,入宫事孝钦太后,所记皆朝夕琐屑之事,而掖庭掌故,往往为外廷所不知。其记景皇,谓实为智慧英明之主,而苦于不得施展。外间所传恶语,皆太监造言谤毁,盖先帝驭近侍极严也。可谓窥乎其微,独得其真者矣。余阅之愉快竟日。午后至申处行吊,夜饭后至歌场消遣。
二十一日(十八号)晴。目仍红晕。谢作霖、刘翰臣来谈。作霖赠新写印《小儿语》一册,乃明吕近溪先生及子新吾先生所著,语虽浅俗而函意深切,实养正之良编。客去,出城祝三兄五十二岁生日,面后入西安门赴农会议事。朗轩来夜谈。汪叔平约醒春居,辞之。接宝惠浦镇快信。
二十二日(十九号)晴。申刻访朗轩,则刘老表已释回矣。无故拘留十日,自认晦气而已。见案头宝贤堂旧拓本东坡书札“柳十九仲矩自共城来”一帖,曾于晚香堂帖见之,似逊此沉着也。因借归临之。王子铭自天津镇守府来信,为刘汝钰事。在朗处答书,谢其关照。出城至大观楼赴景枫之约。餐毕留看电影。接采涧夫人上海信,十九日抵沪,一路无风。薛家浜无人在码头迎接。卸装于大安栈。甚为放心。复汪子恒信。
二十三日(二十号)晴。石顽来谈诗。其于诗学实正法眼藏也。国是日报馆因朝议设局导淮,索余庚戌年所上筹款导淮疏稿,登之报端,以备印证。疏前系一小论,极誉余讲垣声绩,以清风劲节相推许,可愧也。唯此疏在当时实费调查考证之力不少,语语踏实,可见施行。政府宴安,疆臣敷衍,仅以空之复奏塞责。近十年朝政类如此,安得不亡。饭后至恒裕划款,至乾祥米庄还账定米(附洋二百元)。至广和居赴宝鼎臣昆仲之约。会、朗来夜谈。接惠信。
二十四日(二十一号)晴。王铁珊来访,偕至隔壁看屋。叶华生来久谈,留吃午饭。
饭后访董润泉、萧隐公,均晤。隐公《大学讲义》已排印成册,余助印资三十五元。会臣乔梓、李珩甫均夜谈。会兄手调藕粉,甚适口。临卧接夫人信,已迁居薛家浜。大兄又病便血甚剧。家庭之间事事自寻苦恼,宜其病也。吾累书劝其北来,不肯越雷池一步,受制之苦如此。虚文装门面,从不肯相见以诚,是吾兄一生受病处。随手复夫人信二纸,交快班寄。
二十五日(二十二号)晴。沈子封丈来谈,见余所藏弘治碧云馆活字本陆注《鹖冠子》,赏叹不置。武英殿聚珍本即照此排印,乃世间孤本也。会臣亦来,偕至惠丰堂赴王铁珊之约,饭毕步至天乐园观谭伶演举狮观画,人如潮海,闷热异常,耐尽许多恶戏,而后耳目一新。时已十二钟矣。余于此出曾两演之,特能知其独长处。人之佞谭也以唱,余独剧赏其做工入神入情,非俗工所知。
二十六日(二十三号)晴。目疾渐退,稍能观书。门人张景韩自青岛来,盛夸东镇山水起居之适。亡国大老聚于岛中,依然富贵气象。东镇僻在村落,不染馀腥,尤足乐耳。
一日不出门。晚饭后八女一孙女俱赴大观楼看电影,朗轩作东。
二十七日(二十四号)宝纶嗣生祖母杨恭人生辰拜供。隐公偕其友谢质我(义谦)
来访。谢亦粤之嘉应人,次远堂伯门下士,究心八法,见余书,谓有能到古人处,亦有不合处。余虚心求教,相见第一次,未肯质言。梦陶丈来谈,取去广仁堂房契一包,付有亲笔收条。朗轩夜谈。发夫人信,寄常州。
二十八日(二十五号)晴。吉甫来谈,为写屏对三件,又写对五付。笏斋自津来。
德波侄婿辞行返沪。酉刻至顾二兄处送姻伯母入殓。读《通鉴•魏高贵乡公纪》讫。接王重光信。各处亲友来信,无非借钱、求说差缺,此外绝不垂问。虽以近两年时局之改革,兵火之纵横,竟无一人作关切之词,问我安否。甚矣,友道之衰也。
二十九日(二十六号)晨醒,窗影空明,窥屋瓦作白色。询之女仆,云雪积二寸许矣。日光旋照,檐溜琤琮。作书致梁任公先生,求作《崇陵传信录》序。任公复书允为跋尾。且云,未及展诵,已增感叹。信史示后,先帝为有臣矣(书中先帝皆高抬)。朗来夜谈。接宝惠浦镇信。三鼓已就枕,接夫人快信两封,廿七日所发,尚在上海。
三十日(二十七号)晴。程孟常来谈。午刻至醉琼林赴思缄之约。答访笏哥未值,与其二令嫒略谈。又答访费芝云丈亦未值。归寓稍息。傍晚复至广和居赴屠宝慈之约。雪后北风寒甚。余近数年阳气充足,隆冬不甚畏寒,不御狐裘,不重棉被,出门不带风帽。
为沈子封丈定脉案制方,精心揣度,颇能暗合古法。
十一月初一日(二十八号)晴。饭后至农会,有三河人马炳南(维离)献区田法。
画区分垅,中通沟洫,引井水灌溉。冬至前一日藏谷种,大寒前一日播种,次年五月可收早谷,获丰而子粒足。入夏后易垅再种(即古之代田法),至冬又可收一次。此法最利于小农田少者,可免旱饥。余深善其说,就场画一畦,为试验地,请马君以其法详告史筱坪,如法行之。灯后张小松丈来访(新自南京来),邀出城至长乐意(饭馆之名,苏人所开),菜皆南味,极佳。寄南京宝惠信。又江阴婿女信。阅报纸,详叙江阴乱兵焚掠之状,不觉陨涕,吴民何辜,遭兹荼毒,始知兵祸之未可发难也。前年吴中绅民厌满清而喜共和,唯恐清室之不亡,今较之三年前果何如耶?
初二日(二十九号)晴。先大夫生辰拜供。李师葛来谈。三钟至三庆园观剧,在玉壶春晚餐,均朗轩作主人。八钟又入城,至六国饭店赴屠治安之约。
初三日(三十号)晨,微雪,竟日阴冷。十钟至东城谒徐旧相,因病未晤。至费芝丈处贺嫁女喜。至菜市口高台阶午饭,丹云丈作主人。饭毕至江苏馆武进同乡茶会(社政会例会未能往),逐条通过新订规程,并公推金复之、吴友梅二君为于事(即值年)。时已上灯,归寓,润泉在此,朗轩亦来。致季申四兄信。因禹九弟在江宁张督幕中,贪权怙势,远近侧目,项城密电冯帅设法调回。冯帅命宝惠过江见禹九,微示以意,而禹九不悟,必致身败名裂,日蹈危机。余不便函劝,陷吾身于是非场中,乃嘱四兄密语八叔隐筹之。
初五日(十二月一号)晴。饭后至何芷龄处贺嫁女喜。至乡祠助赈局,公请各省都督(谭延闿、朱瑞、蔡谔、尹昌衡、庄蕴宽、张绍曾),为筹赈计,皆廿馀岁少年也。若非因缘时会,安能致此(农会例会未能到)。散后访朗轩,为我设羊肉汁面包。写对五付。
归寓,石顽又来谈。接夫人信(上海发)。
初六日(二号)晴,寒甚。王季樵前辈、袁植丞、贾孟文,门人刘嗣伯来访,借余《鹖冠子》去。余示以北凉人写经册,封丈叹为奇迹。接宝惠快信。近日就枕前必细看《古今医案按》数条,时有领会处。
初七日(三号)晴,大风,极寒,几于滴水成冰矣。饭后出城,为李符曾诊病。石、朗、珩均来。发夫人信,又发宝惠信(均快班)。孟庸生送来新译成《平民政治》二巨册,乃孟润生、庸生昆仲所译。据云对照原文译出,与原文纤毫不爽。欲知西人文法者,观于此足矣。就枕前读刘孝标《辨命论》,真奇作也。
初八日(四号)阿成生日,胡荃荪来祝。两日齿痛甚苦,因偕荃荪至瑞金大楼美国牙医生恩格斯求治,据云余齿已摇动将朽,必须拔去另装。今日但能敷药止痛而已。敷后果然痛减,晚餐遂能进食,其技过于著名牙科进士徐景文远矣(考试外洋留学牙医生,赐以进士,且有入词林者,清室末年名器之猥贱一至于此。)灯下读刘孝标《广绝交论》。此种文必胸罗书卷博学多通者,始能下笔。宋明以后,号为作古文者,但剽剥欧曾调法,即可成篇,为一般枵腹村学究开方便法门,反诋六朝文为格卑词靡。吾前十年亦持此说,今始悟其非。吾于古文一道,始终为门外汉。然自二十岁后,致力于范、陈、沈三史颇久,故下笔辄近魏晋。文虽不佳,却无剽滑之病。此则得失寸心知者也。临睡接夫人信。宝懿南行,李护送。
初九日(五号)阴。史筱坪来商农会公事。世侄庄永之自武清来。未刻至徽郡馆津浦铁路公司议事。石、会、朗均来夜谈。宝襄有志习词章,命买《文选集评》读之。
初十日(六号)晴。门人张景韩、同年姜仲良(士寯)来谈。申刻至广和居赴汪泽人之约。接澜翁天津信。会兄夜谈。
十一日(七号)晴。大雪节。饭后孔道会诸君在山左馆欢迎,讨论应否归并孔教会问题。余于孔教为宗教之说,不甚赞同,因畅论欧洲各国方有鉴于政教分离之弊,消弭教皇势力,以泯教争。吾国乃拾其馀烬,忽于宪法发现宗教之名,自取扰乱,其亦不知欧美国情矣。在座极服斯论。复至农会召集主任诸君,与硝磺库监督傅连四(字桂航,湘阴人)勘定地界。吾会将界线取齐,业经退让三十七丈,而傅氏得陇望蜀,复欲割取库后一大方。相持两小时,仍无结果而散。周警庵约万福居,杨绳武约福兴居,均辞之。会、朗夜谈。润泽之子养庭自浦镇归,携宝惠禀。养庭述惠明日回常。就枕前读嵇叔夜《养生论》,至理精言,不特文笔醇茂也。东坡喜书之,有以哉。又读东方曼倩《非有先生论》。
孙氏颇不满于是篇(集评但标孙氏,不知是执升,是月峰?),病其未腴净,又斥之曰芜曰繁。西京名篇岂容后生妄议。若如其说而删之减之,尚复成何文章!明朝人好以己之浅见,裁量古人,可厌可笑!
十二日(八号)晴。朱季鍼、叶华生均来谈。饭后至石顽处,为其令郎诊病。偕锡
兄至大街华兴买铁床、玻璃橱,价洋四十三元。又在恒裕少坐,快信寄夫人函催其办喜事后即归。为农会致翁振伯书。
十三日(九号)晴。德宗景皇帝、孝定景皇后择于十六日永远奉安。毓鼎偕前福建布政使尚其亨,前东三省总督锡良之子、直隶候补道斌循(锡公因足疾遣子恭代)赴梁格庄暂安殿叩谒梓宫,由皇室世太保景大臣发交通部专车票,午正十分西车站开车,至高碑店分支,历易州,抵梁格庄。车行极缓,五钟始到(与涛贝勒、徐太傅同行)。山色苍秀,环抱三面,气势极佳。下榻兴隆木厂,朗轩有书托马辉堂照料。晚餐后与会臣谒世太保,又访泰宁镇总兵岳柱臣,适涛贝勒、伦贝子、成子蕃俱在署,剧谈良久始归。刘掌柜珍亭研浓墨拂纸求书,为写联二付。
十四日(十号)晴,天日晴暖。七钟起略进早点,戴摘缨帽,著青长袍褂,恭诣恭礼处值班大臣,报姓名、官职,在朝房小憩,晤梁节庵前辈。九钟二刻午祭后,由值班大臣带领,先叩谒先帝梓宫,行三跪九叩礼。毓鼎伏地痛哭不能起,泪湿棕席。既兴,与梁前辈执手略话先帝伤心历史,复失声大恸。复由值班大臣带领叩谒先后梓宫,行礼举哀如前,乃退。梁前辈庐墓已二年,又有番禺顾君用(臧)以一诸生由沪赴京专叩梓宫,尤可敬也。回厂午餐。两餐皆盛设,辉堂接待诚挚优密,不安已极。毓鼎及会臣既非皇室今官,又非民国所派,大祭、虞祭礼不当预(虞祭应穿蟒袍补褂),遂回京。两钟买票登车至高碑店,换坐京汉来车,七钟抵京。朗轩来谈。接夫人信,又宝懿禀。两日讹传南京有变,作书寄涛贝勒,告以不确。涛谆谆相托也。赵前总理(秉钧)奉总统派往致祭,所派凡八人,皆应着民国大礼服鞠躬,赵独先期摘缨帽、青长袍褂诣梓宫前行三跪九叩礼,然后随班致祭,又特备菜点恭进端康皇贵妃,敬领回赏。其心可嘉,远胜孙宝琦、刘若曾辈岸然与旧主鞠躬,滴泪不落者。接翁振伯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