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十八日(十七号)晴。昨在青云阁书摊买《宋稗类钞》,祝枝山《九朝野记》,《寄园寄所寄》。今日随意翻阅《三寄园》(坊肆简称之名)为新安赵恒夫所著,文献山水,风俗名物,洪纤毕载,国初笔记中夙称佳著。余童时极嗜阅之,而苦于板本舛讹,殊不快意。
昨见此石印本,以为必从原刊善本写印,乃粗看数卷,模糊错落,与坊肆劣本悉同,竟是一极不通之人,依样葫芦而为之,大可怪笑,急退还之。会臣、石顽来夜话,欢笑纵谈,十二钟始去。接授经日本信。
十九日(十八号)晴。管夫人忌日拜供。接津电话,宝惠定廿一日随冯帅南下。饭后至青云阁退书,见石印《曾文正手书日记》四十巨册,立身、为学、治军、察吏之道皆在焉。余固未能忘世,若贻宝惠,尤可为师资也。晚,偕会臣、石顽餐于六国饭店。嗣后值星期六必集,三人迭为宾主。会兄复同归。值朗弟在此,剧谈至子夜。
二十日(十九号)晴。为广勉斋删润筹八旗生计呈稿。饭后赴社政会,余提议呈请京师解严。近来奸民投匿名书告变,为挟嫌报怨之举,警备司令处即据以捕人,殊非久安长治之正道也。晚饭后至何芷龄处,演《黄金台》。北风甚寒,霜将降矣。连日月出时,其色甚赤,旋作深黄色,直至月光到地始复元。与辛亥八月及今岁五月相同。岂东南又将有兵事耶?噫!民不堪命矣。
二十一日(二十号)晴,骤寒。董筼峰来谈。随意看曾湘乡日记(宝铭从前所买),他日出而从政,所当取法也。发大兄信、四嫂信。又复周衡甫先生信。灯下读《瀛奎律髓》雪类、闲适类,虚谷诗学,煞有所得。指示学子,实有涂辙可循。宋以后诗家选本虽多,固无能出其右也。为朗轩作灯谜征射小引。
二十二日(二十一号)晴。十钟起。萧亲家自津来,已在客座久候,沐毕急出见。
各话困约,相对怅然。邀赴福兴居午餐,兼约润田。饭后访朗轩。石顽兄亦至,傍晚始归。
润泽在此。夜饭后朗轩又来。宝惠自津归。
二十三日(二十二号)晴。饭后至沙姓道喜。偕锡兄至玉丰买菊花,佳种日稀,黄华减色,足以验世事矣。徐敏伯携琴而来,焚香静对,手抚数曲,心气和平。惜敏伯手法稍生,不能尽其妙境也。会臣、敬臣昆季夜过剧谈,子夜乃去。
二十四日(二十三号)晴。未刻赴南城医会,余登台痛斥教育部诋毁中医之误(教育部部令斥中医为谬种流传),闻者拍掌。至河泊厂补祝张星槎生日。入崇文门访柯理尔。
过东单二条访杨杏城同年,不得其门而返。车中看《九朝野记》一卷。复七弟妇信。
二十五日(二十四号)晴。霜降节。北风颇寒。思缄来谈。饭后会臣、珩甫均来。
傍晚访朗轩,为租屋事。至福兴居作主人,请崔子禺丈、李晋臣、吕浩生(梦陶丈、任卓人作陪)。寄常熟六妹信。
二十六日(二十五号)晴。午刻至致美斋,赴萧敬斋之约。至恒裕一行,访赵子衡丈。致周敬庵约票请柬。七钟会臣来,偕至六国饭店晚餐,宝惠亦与焉。仍偕返寓,朗轩、珩甫、质雍均在此,子夜乃去。入秋以来,精神懒散特甚,竟不能伏案看整卷书,亦未认真习字,终日恍恍惚惚。长此不振,安能有所成立耶?思之悚然汗下。自后日起,当力求奋迅收束之法。致笏斋书,贺娶儿妇。
二十七日(二十六号)晴。许小篆自上海来。叔明侄来见,知仲谨侄殁于上海。饭后至小苏州胡同祝五叔岳母生日,至聚寿堂招待众乐会诸友。余演《黄鹤楼》刘先主。大约白口清真,摹神逼肖,吾辈取胜在此。十钟归,夜颇寒。
二十八日(二十七号)晴。未刻答访润泉未值。希文叔岳枉过,因致书新任京尹王琴斋,保留待质所差使,兼为农会及敬节会公事。申刻携东坡墨迹宋元拓本帖数帖,赴顾二兄之约。出示所藏《澄清堂帖》甲、丙、丁三册鉴定。国初孙退谷所藏,即一、三、四三册。有题跋印章。著录于《闲者轩帖考》(退谷著),后经海山仙馆翻刻。而此三册皆无题印。细核海山本,微有不同,则非退谷藏本可知。此帖为南唐原本,断不能尚有二本,为自来好古家所未见,殊属可疑。然纸墨光采,确系旧物,颇胜于翻本也。同座徐孟甫、叔鸿年伯之子。席散,至对门三兄处略坐,并晤挹珊、德波。接上海胡右阶亲家信,知庆侄女廿五日逝世。次寅五弟只此一女,生前极珍爱之,乃亦不永其年!既伤此女,复痛念
亡弟不已。夜深十二钟,石顽、会臣两兄接踵而来,谈至一点钟,催之去,始去。戴重卿、吕勉之均来见。
二十九日(二十八号)晴。金兆鼎、刘承志、谢冰偕来,商筹会馆经费事,因定下星期约邑人开茶话会。延庄秉恒为澍孙诊病。饭后偕锡兄祝朗轩生日,夜饭后始归。余又至宝瑞臣处贺喜。车中看《曾文正日记》,摘其要语:凡事皆须精神贯注,心有二用,则必不能有成(胡文忠语)。爱啬精神,不极视大言(《后汉书•方术传》)。凡人贵从吃苦中来(左文襄语)。收积银钱货物,固无益于子孙,即收积书籍字画,亦未必不为子孙之累(同上)。闻季高说有孝子、孝妇二人,因其家火起,舁其母灵柩于外。二人平日皆不以力著,妇尤柔弱。诚至则神应,一也;情急则智生,二也;势激则力劲,如水之可以升山,矢之可以及远,三也。因是以推,则天下无不可为之事矣。就枕前读《剧秦》、《美新》二过。前人为子云回护,谓此文意含讽刺,余读之殊不见。唯其运气、结调、炼字之法,大可揣摩。
十月初一日(二十九号)晴。读《通鉴•魏邵陵厉公纪》毕。晚,约会臣、朗轩、锡三,率宝惠在聚魁坊吃烧鸭。饭讫,过永顺饮牛乳。两君又来畅谈。客去,又读《文选•东方画赞》、《三国名臣论赞》二篇,乃就枕。魏晋之文,清醇郁宕,自有一种韵味,余极意摹之。
初二日(三十号)晴。接笏斋信,请为其亲家汪瞿戡治病。饭后即赴金台旅馆访诊。
至大德通提回存款四千五百两。四钟二刻访柯理尔偕其友阿君至朗轩处看屋。二君去后,余又久坐,晚膳而归。就枕前,读干令升《晋纪总论》,前半篇叙西晋由盛而衰,忽振笔畅论治天下长久之道,在民情,风教,积德,累仁,洋洋千馀言,看似宽远不切,其实为司马氏顶门一针,真可谓巨刃摩天,大海见日矣。唐以后文无此境界。此文极腾翥之势。
宝惠赴宁。复笏斋书。二十世纪中。欧美创为社会学,志在划等级,均生产。吾国人亦有和之者,而不知其说之不能成立也。夫有富贵,有贫贱,一定之阶级也。贫思富,贱思贵,普通之性情也。有是阶级,斯有是思想。有思想而生歆羡,因歆羡而生奋勉。其竞争,私也,而群化之,进步在是焉。气之郁而成雷,水之激而在山,皆此不平之所致也。今乃划之均之,无论势所难行也,而欲使不齐之人类处于平等,其智者怀止足之见,不复自奋于功名;其愚者具依赖之性,或且群安于简易,无希望之际遇,无冒险之精神,是一国之人皆衰气矣。天下有衰气而可以开国承家者乎?故官无品级,民无等威,虽圣贤不能治天下。
初三日(三十一号)晴。午前至助赈局。饭后写复笏斋信,复吴允森信,致大兄信,慰五弟妇信。石顽来夜谈。取庚子、辛丑所作诗,录为一册,名《舄吟集》。
初四日(十一月一号)晴。谢作霖、赓莱侄来,余邀往便宜坊午餐,兼约锡兄。余先祝亚蘧生日。饭毕赴农会决议三事。归写致禹弟信,以蒋德华(绍彝)及族侄德麐托之。
德华昔处张汉三廉访幕中,次弟存殁,皆承其出力照应,余感激肺腑,此恩不可忘也。
(〔眉〕儿辈注意。)吾儿辈异日得志,如遇张、蒋、卢三家(卢海如,次弟夏津后任),必有以报之。勿忘老父之嘱。特记于此。晚饭后至椿树三条,余仍演《黄鹤楼》,何芷龄谓,举止入神,非梨园所能望也。
初五日(二号)阴雨竟日夕。饭后至毕怡臣处行吊。赴社政会,茶话而已。四钟至江苏会馆,集武进同人,议县馆筹经费事。余又提议另举值年,余不愿更与闻原籍事矣。
灯下录《舄吟集》十馀首。今日先世父忌日拜供。接量能夫妇信各一封。又接五弟妇上海信。
初六日(三号)阴。三钟至助赈局。归后,顺承郡王府以马车来迓,为福晋诊病。
顺邸特备酒肴晚餐,衡亮生作陪。
初七日(四号)晴。出所藏旧琴,托徐敏伯携至厂肆修补。敏伯能弹,而手法稍生,余前日听之,殊不觉其妙处。饭后至武进馆约同金福之丈召乾兴估工。与子禺丈略谈。会
臣、朗轩来夜谈。就枕前读《文选•五等论》。
初八日(五号)阴雨竟日。项城命令解散国民党并两院国民党议员。午刻至杨芰卿处午饭,五钟归。灯下录《舄吟集》。芰卿收藏甚富,精于鉴别。顷见戴文节两册,王石谷一册,皆精品。近日夜梦不安,频有忧急恐惧恶象,往往大呼,为夫人唤醒。总由心气不定,致生种种幻境,思之愧悚。默自省察,不必有匪彝惘淫之事,只此精神懒散,便是万恶之根。提得起,截得断,乃对病良药也,亟宜痛自惩戒,淡泊明志,俭以养廉。余之病在举家不能节俭。夜雾极浓。
初九日(六号)晴,有风。门人张吟樵来见。汪叔平,钱士青来谈。读《通鉴•魏高贵乡公纪》。汪瞿葊就诊,前方连服四剂,病已十愈七八。朗轩来夜谈。接宝惠浦镇信。
就枕前读李萧远《运命论》。昔东坡谓昌黎文起八代之衰。魏晋宋之文,雄杰排奡,非唐以后所及也。衰云乎哉?初十日(七号)晴。唐照青、汪济臣来谈。会、朗均来夜谈。朗轩之表弟刘君汝钰自怀远来京,甫七日,突为执法处拘去,不知所坐何事,朗甚皇皇。看《曾文正日记》二册。接大嫂信。宝惠叙复南京功,奉特令赏加四等文虎章。居然有报喜人至门粘报条讨赏。
不闻此声二年矣,以铜元九十枚遣之。因发宝惠信。与苏敬斋谈及项城解散国民党事。余谓项城手段固辣矣,而其大本领则在真能沉得气住,无事不引满而发。余自问万不及也。
唯深沉始能担当大事。因叹深沉二字最要。夫子言:“小不忍,则乱大谋。”昔人言:“守如处女,出如脱兔。”最善名状。又为敬斋述,王文成抚赣,大司马王琼山语人曰,阳明此去,必立事功,吾触之不动矣。此极可思,若一触即动,一点即爆,千钧之弩,轻为鼷鼠发机,其人必不能成事。吾自省于忍字上尚有工夫,唯多言往往泄机,最是大病,嗣后当力戒之。昨在杨芰卿处见香光墨迹精品,细玩之,始悟香光作字,蓄缩推擦,运笔极缓,与坡公悉同。古人书法概如此,无信笔扫成者。
十一日(八号)晴。刘翼儒(鹍书)来谈(安肃人,第四中学教习),讨论同乡教育事。饭后松寄云年丈、顾亚蘧、三兄均来。晚至六国饭店夜餐,余轮作主人,邀会、石两君。回寓朗轩在此,共探刘君消息。终日会客,不暇亲书卷,心甚苦之。是日立冬节。
十二日(九号)晴。饭后至恩隆买茶叶。至恒裕,遇朗轩,因偕润兄、锡兄俱在便宜坊晚餐,朗作东。会、石、朗又来夜谈。复大兄信。宝铭于亥正得一女。就枕前读陆士衡《辨亡论》上、下二篇。题为辨亡,却全从兴盛一面着笔,反面一拨,而致亡之理自透。
如此命意,全篇纯是顶上圆光,空中鼓荡矣。自来评家不赏此文,只从词句间求之耳。
十三日(十号)晴。看《通鉴•魏高贵乡公纪》。申刻至琴甫处为其夫人诊脉,因赴衡亮生之约。朗轩两次来谈。
十四日(十一号)晴。吉甫来送姊行,且谋保全印铸局差使,因局长换袁思亮也。
乃访石顽,求其转托,石兄慨允,余即邮告吉甫。又致玉山侄信,托其照料眷口登舟。又致仲鲁、康侯各一信(别有要事)。又寄谕宝惠。在石处遇朗轩,偕至恒裕,朗邀广和居晚餐。朗因刘表被捕,躁扰特甚,愤世嫉俗,不可一朝居。余力劝其定心,勿因此启奸而纳侮。访沈子封丈,新自上海来,馀生再见,伤与幸并。会臣来夜谈。小孩洗三,命名禧宝,大名憙。
十五日(十二号)阴,大风。落叶掩阶,满目冬景矣。罗镜湖来剧谈,论中国将来大局有足忧者。读《通鉴•魏高贵乡公纪》。灯下看《宋稗类钞》六法、丹青两类。就枕前读皇甫士安《三都赋序》。古人作序,只是叙清源流及作者著述大意。亦名引,所以引起全书纲领也。《诗》《书》《左传》三序,托体最尊,以典核昭析为贵。此文及《思归引序》,从容不迫,取足达意而止,乃序之正宗。不似后人节外生枝,别寻好议论,自作一篇文字也。
十六日(十三号)晴,有风。夫人回常州,为酉儿完姻,挈丙女由火车赴津,搭
“新铭”轮船至沪。王妾附作津游。四钟余送至东车站,与夫人握手,祝一路平安。入城访朗轩不值,与慎之略谈。傍晚至万福居赴王铁珊、陆天池之约,与会臣同车而归。石、朗均在话兰簃,剧谈始去。接宝惠信,知已回常扫墓。余平日读书,喜探作者著书之意,下至闺阁所看之七字句小说,亦往往以此意求之。即如《天雨花》,出于妒妇之手。全书中仅一黄持正有妾,而极写其淫邪离间,不得其死,以为男子之纳妾者戒。作《凤双飞》者,度量甚宽宏矣。传闻其夫昵比娈童以陨其生,故书中极写白无双之凶身乱家,以为男子之有外嬖者戒。作《笔生花》者,才德兼备,而穷愁郁郁不得志,故出色写月华、德华,为世间女子吐气。此皆通人所不屑道,而余独琐琐论之者,欲以见无论何书,苟同心求之,皆有深味也,然而可笑实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