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初七日(七号)晴。张祝升、江子厚、何务滋、石顽兄皆来谈。饭后赴社政会。毕颐臣到会,请为其母夫人诊病。文明园观剧,王梦九作主人。挈杨郎、忆侬至致美楼,洪思伯作主人。归寓撰《传信录》一条,乃就枕。石顽兄评余文诗珠光多而剑气少,又谓余文笔字字入规矩,盖曾用宋儒理学功夫者。可谓深得我心,窥乎其微。
初八日(八号)晴。吕浩生自常州来,赓莱侄自河南来。献廷来谈。饭后至毕处诊病。在通记为顺校挪洋二百元,即赴校中与同人商酌解散,或筹款赓续事宜。归路访王君质,未晤。会臣来夜话。白露节。
初九日(九号)阴,微雨。门人刘枚幌(鸣复)与其弟舜弢(鸣涣)来见。希文叔岳、占柱臣、文六舟、黄敏仲皆来预祝。会兄,朗、珩两弟来夜谈。儿妇循例备酒肴暖寿。
初十日(十号)晴。余五十一岁生日也。顺属水灾民不聊生,余独何心称庆?而椿树三条会友移排演期于今日,借吾处为剧场,借为吾祝,无以却之,用为半日半夜之局,费洋五十元而已。惠、铭分任之为舞彩。来客百馀人,坐中庭殆满。十二钟即散。
十一日(十一号)晴。休息不出门。会臣来夜谈。撰《传信录》近千言。
十二日(十二号)晴。午刻至大观楼赴景枫之约。宝惠随冯帅自浦口归,以马车迓至大观午餐。惠于五十一日中寒暑饥饱,劳役悉备,既抵家,颓然病矣。询南京淫掠状,几至陨涕。余若早闻数日,初十日决辍宴矣。晚,复至福兴居赴松振之同年约。石顽来问南方事实。数日来撰《传信录》,专叙光绪三十四年中之朝局,夹叙夹议,颇规仿太史公,而着语高简,谨守法度,时得意外意,则得之于陈承祚为多。研摩《三国志》三十年,其效如此。
十三日(十三号)晴。客来就诊者四人。柱云、珠舫又来商校事,头脑几冬烘矣。
饭后静卧片时,起作书数件,撰《传信录》数百字,颇得文字之乐。傍晚至福兴居,赴刘百川局。少坐又至玉楼春赴王仲芗局。归寓,会、朗、珩均在此剧谈。月色特佳,然在南京视之,则凄清下泪矣。
十四日(十四号)晴。晨起至农会监试农业报考诸生,在会午餐。出城至乡祠赴廿四属大会投票改举正副会长。通州会员营私舞弊情形,可发大噱,不知何苦作此伎俩也。
在恒裕少坐而归。珩来夜谈。接大兄信。
十五日(十五号)晴。旧历中秋,节景未改,风俗、习惯固难骤变也。至小苏州胡同拜节,兼答谢,吉甫留午餐。访冯华帅未晤。夜月食既,不馀一钩,群星朗现,未及复圆而雨。中秋情景索然。静坐簃中撰《传信录》,综论朝局百馀言,郁茂欲追班、范。饶生叔竖(君桓)来见,石顽兄弟三子也。
十六日(十六号)晴。叶范予以牵涉南方叛党,被捕枪毙。闻之惨伤。又闻其只身客京师,恐无眷属料理后事,作书与朗轩议集资为之收尸。三兄来谈。
十七日(十七号)晴。朗轩来谈,至夜分始去。朗作留题小静园诗,有句云“病梨成实曙星疏”,苦难属对。强对以“残苇作花秋雪老”,虽工而不切。余为改云“老眼看花秋雾薄”,以情对景,并下句亦成景中情矣。张珠舫来,余详酌顺校收结办法。此次梁柱云及珠舫受事,适在停办之时。两君勤恳周详,不因结局而稍怠,可取也。接大女信。
十八日(十八号)晴。罗景湘来谈。饭后至北城答谢希文叔岳。又祝衡亮生亲家生日。与涛贝勒剧谈。又访张小松,遇诸途,立谈数语。石顽、珩甫来夜谈。接曹亲家信。
十九日(十九号)晴。枚幌、寄耘来谈。发大兄信,为吉甫夫人汇划洋三百元,附信致许再良。张珠舫以学务局发下丙班毕业证书四十份来填日标朱,盖顺校之事毕矣。灯下撰《传信录》。读《文选》范蔚宗类传诸论,酝酿深厚,气势骀宕,乃吾所醉心而欲追步者。
二十日(二十号)晴,大风。硝磺库与农会争界,余建议会地系顺天府拨来,须函致京兆,请其与库交涉。今日张大京兆委宛平县郭和斋老父台(之保)来会接洽,并带弓手丈量地址。余十一钟前往,在会午餐,四钟始散。接周衡甫信。张大京兆不理于顺直绅士之口,议会欲举吾继其位,报纸亦喧传焉。余以此缺不久当裁,且牵掣者太多,无可施展,遂置之不问。以吾家计而论,不能不勉强出山,然轻于一出,徒枉其材,亦非计之得者,宁可待富贵逼我而来,不愿轻举妄动,或贻后悔也。
二十一日(二十一号)晴。收到仲鲁寄助顺校洋四百元清理用款,脱然无累。饭后至社政会,又至恒裕还顺校欠款,留余晚餐。架上有石印殿本《后汉书》,卧读马融、蔡邕二传,蔚宗论赞,意议深切,风神宕逸,三史之外,别具妙境。饭毕,正拟至顾二兄处贺娶儿妇之喜,宝惠因母病电话促吾归。亟返,则采涧病势渐解矣。灯下撰《传信录》。
二十二日(二十二号)晴。梅幌、华生、卓元、郑先生、刘孟禄接踵来谈。至工艺局祝敏仲生日。在富强斋定《不忍杂志》全年,取《庸言报》四册。买元代客卿马哥博罗游记一册(近译多作马可)。马氏意大利人,仕元世祖,为江南省枢密副使,后归国,著此书,欧洲人始知有中国。群疑其说之诞,斥其袒誉中国,几得罪。欧学者极重是书。杭州魏易译笔亦极雅饬有条理。可借以见元代社会情事,补史书所不及。至大德通还顺校借款二百元。归寓朗轩在此,出示新作秋海棠、秋雁诗,情致深婉,寄托绵邈,盖近日得意之作。撰《崇陵传信录》脱稿,约千五百言,所记自信无虚妄语,后世史学家,欲知先帝一朝事实真相者,或有取于斯。至于叙次简括,时有弦外音,则得力于《三国志》为多。
唯是录作于今日,不免存避祸之心,故间有隐略处,阅者当自知之。
二十三日(二十三号)晴。一日会客,皆欲谋事者也。吾畏客如虎,欲避不能。乃知科举时代,士守定分,其风古矣。傍晚至顺校查点什物。至正阳楼赴小松食蟹之约。又赴万福居刘梅幌之约。
南园吟秋海棠四律,芬惻凄惋,余愧未能也。兴之所至,亦成一律
秋华本是异芳春,况是多情引恨人。缘角自怜幽梦冷,低头如诉晚妆颦。(原稿此处空十一字。——整理者注)两写真。唤作海棠原不似,借名只恐被花嗔。
二十四日(二十四号)晴。秋分节。晨起,润泽电告,叶范予已枪毙于行刑场,弃尸万人坑。闻之惨然,方食搁箸,急电召其仆人韩升来,由余与朗轩签名,具呈执法处,领领尸执照。亚蘧以范予为内乱犯,力阻签名。余谓朋友之谊当然,岂能畏受累而不为,且代人家属为之,亦决无受累理。朗亦深以为然。韩升领到执照,嘱其谒润泽,派警偕往万人坑收尸,买棺殓之,殡于长椿寺。余心稍慰。其所坐何罪,应死与否,余概不问,唯
行乎吾心所安而已。范予上有七旬老父,下有寡妻幼子,临刑向南三叩,当是谢别衰亲也。
饭后率惠至文明观剧,福兴居晚餐,皆朗轩作主人。石顽兄跋《崇陵传信录》文一篇,芬侧深挚,与题相称,自是才人性情之作。
二十五日(二十五号)晴。拟赴天津,临时折回。傍晚率惠至大观楼赴景枫之约,西红柿牛尾汤佳绝。余又独赴梦陶丈之约。
二十六日(二十六号)晴。饭后与夫人同车至顺天府待质所祝希文叔岳寿。傍晚,愚、溪二兄邀陪新亲。廿四日行刑场枪毙者凡五人,俱弃尸万人坑。自余呈领叶氏后,彼三家见祸之不波及也,遂相率各领而殡焉(唯馀其一)。是余一举而收四尸也。闻之大慰,人亦何乐而不行方便事乎?二十七日(二十七号)晴。至圣先师诞日,率儿辈在圣像前行礼。午刻访冯华帅略谈,归寓腹枵矣。李慎如来就诊。傍晚,率惠、襄至福兴居赴润田、四兄之约。《楞严经》云,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生慧。是为三无漏学。余近日懒散放倒,急以此三语自箴。
二十八日(二十八号)晴。顺直学校以无款停办。午刻约袁寄耘、卢刚甫到校点交房舍器皿。余掌校事七年,备历艰苦,成就甲、乙、丙三班学生八十馀人,亦可以告无罪矣。事竣已三钟,驰至致美斋赴王芷瓶之约。归寓珩甫、润泽、三兄在此手谈。余但觉倦甚,就枕昏睡,至夜大呕吐,发热呓语。
二十九日(二十九号)晴。终日遍体酸痛如被杖,昏睡不能兴。
九月初一日(三十号)晴。渐清健,随意看书。新买《儒林外史》,为旧小说之最冷隽有味者。余尝评其得史公手眼,描写明朝及本朝中叶士林社会情状,如铸鼎象物,皆使人于言外得之,绝不死煞句下。较之近人所编《官场现形记》,相去何啻霄壤(颇有人推许《现形记》者。呜呼!世人并小说佳恶而亦不知,斯文扫地尽矣)。此本乃前两年石印者,不知何人从中增入四卷,不特质实无馀味,笔墨亦绝不相类。老辈名著,岂容俗子续貂乎?汪志恒约广和居,以病辞。朗来夜谈。
初二日(十月一号)晴,暄甚,只堪单衫。叶华生来话别,将从段少沧江北清乡。
隐公遣其儿妇、外孙就诊。三钟赴农会会议,王画初报告香山查看种树情形。灯下写联对数件,病后腕力殊不支。又为笛同致小松书。同人相聚互谈,谓今日无书可看,唯可看小说耳。余暗笑之。吾辈既不能终老荒山,尚思出而问世,则应看之书甚多。旧学姑不具论(经史无释手之时),新学各书,足以浚吾知识、增吾历练者何限。四十以后,心血脑力俱减,诚不能如青年学子之整片段研摩,然月出之报册,如《国风报》、《不忍杂志》、《庸言报》、枝东方杂志净,尽可于灯下茶馀作自在之浏览。其境不苦,其味正相引而长。此余之曰课也,岂不愈于看鄙俚陈因之小说耶?何妨读古人诗。
初三日(二号)晴。读《通鉴•邵陵纪》一卷。德友柯理尔来谈,奉其政府命,建德华学校于北京。傍晚,绍儒、质雍介祝紫圃来访。作联挽余大鸿(字幼舫。竹舫之子),为李烈钧部将所杀,投尸于江。
曩岁笑言亲,正值青蝇丛棘,疑谤交乘,回忆锄兰犹扼腕;长江风浪恶,遥知白马怒涛,英灵常在,不须剪纸更招魂。
初四日(三号)阴雨骤凉。晚偕锡兄赴丁芝宇致美斋之约。朗轩来久谈。接大兄信。
六、七弟忌日。
初五日(四号)晴,尤凉。午前祝袁幼安亲家生日,全家避去。余顺答拜数客。叶少云、曹小槎(树坯)均来见。小槎来此年馀矣,自云穷困不能耐,乃来见我乞援,真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吾岂救命王菩萨耶?晚,餐于六国饭店。

讯湘渌三日不见辄相念,何况重阳风雨多。旧话开天愁白发(《定一报》录余《崇陵传信录》新竟),荒亭甲子老青萝。送兰迎菊竞时节,绌史绎诗殊臼科。莫使元规尘黦袖,草堂竹径待君过(湘渌颇渝旧约,故有第七句)。
初七日(六号)晴。参众两议院公举项城为正式总统。议员有意捣乱,有举优伶者,有举妓女者。民国最高机关,其贱劣一至于此!共和成绩如是如是。今日一般乱议员蓄意欲败此局,将以延宕了之,为讹索金钱地步。赖军警万馀人用武力挟制,声称今日如举不成,或所举非衰世凯,即铲平议院,尽歼议员,不留一人。且围困院门,不放出院。至半夜十一点钟,诸议员饥渴不复可耐,乃俯首帖耳成斯大典焉。
初八日(七号)晴。连日呕吐大作,气弱神疲,静卧而已。晚饭后偕采涧同车至大观楼观电影散闷,兼约朗轩。发祝大兄信。
初九日(八号)重阳风雨,凄侧闷人,病中意绪尤懒散。折柬邀会臣兄来夜谈,论及东南之祸即在目前。朱梁之移魏博,清初之撤滇藩,前事极相类也。发致四嫂、五妹信。
初十日(九号)阴,夜雨。致大兄、七妹信。
十一日(十号)阴雨连日,气象不舒。项城就职。夜复大吐,中气重伤,殆无生趣。
厅事前,海棠再花,虽只数朵,娇艳不减春日。
十二日(十一号)晴朗。午后农会公推会长,余有应宣布之事,力疾而行。四钟开会,余被推为副会长(李嗣老为正)。
十三日(十二号)晴。前室管夫人生辰拜供。
十四日(十三号)阴雨。会臣来夜谈。杜门养疴,鲜足记者。
十五日(十四号)阴雨。六弟妇忌日拜供。宝铭未能归家。余就案拈香,忽念吾弟下世已久,乃劳五十一岁之老病阿兄焚香奠酒,不禁悲从中来,失声痛哭。吾幼丧父母,中丧三弟,天合骨肉之乐无一存者,思之未尝不凄怆伤怀。世乃有双亲健在而不知孝,兄弟同居而若仇雠,不解其是何居心也。半月来呕吐过甚,胃气大伤,亲友见者咸讶其羸瘦脱形。余亦自危,乃闭门谢客,少言语以养肺,日进饮食皆用牛汁、牛乳、藕粉等以养胃(米食、清茶俱避之),大见功效。饭后至农会议事。
十六日(十五号)晴。李搢臣自上海来。夜,与朗轩对榻,感慨身世,叱咤无聊。
朗谓吾二人若长此郁愤,将损天年。其言诚是。余劝其勿更作诗,并以自戒。言为心声,意绪不佳,安能作壮语?愈作诗愈增伤慨耳。月色皎然如白昼。接刘梅幌南京信。梅幌书云:南京人论近六十年劫数,发逆如梳,革命如篦,此次则如剃矣。闻之可惨。
十七日(十六号)晴。午刻偕夫人率丙女饭于玉壶春。余独乘马车赴农会,自皇城根新辟之门入,则已在西安门内,去后库不远矣。可少绕三四里。到会检阅成案,议香山种树界址,诸君又询此后进行之法,余谓当先清理故业,使基址固而分数明,趁此叶落苗空时候,正可清查测量。诸君深以为然。此余接手之政见也。近来有一种学说,谓奢非恶德,以为社会消费多,则生产之业缘以发达。若人人啬于用财,则工商交病。此说虽偏,然以施之闭关一统时代,或尚有事理可持。若在今日,则奢之为害滋大。盖一般新人物,醉心欧化,其所谓奢侈品,无一不消费于舶来物。举一国之母财,辇而输诸外洋,以奖励欧美之生产,中国母财之涸,可立而待也,安得谓奢非恶德哉!故今日保守主义,断宜崇俭,而祟俭必自限用华货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