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初五日(十号)晴。午后琴甫驶汽车迓往复诊。晚饭后率铭、纶、懿至椿树三条歌场,余演《洪洋洞(盗骨)》。
初六日(十一号)晴。午后赴公益会,又赴孔社,均以人少不能开会。孔社评议各员白廾常会,自提议案,自付表决通过,自推起草员,而正副社长及诸会员均不与焉。其旨乱一至于此!王念伦君具书论其侵权违法,语语根据法理,颠扑不破,余甚服之,因加入姓名附议。
初七日(十二号)阴。饭后赴农会,与筱珊丈、露坡同年畅论会事。复承庆侄信。
夜雨至一点钟始止。
初八日(十三号)阴。园林清润,玫瑰八盆,倍增香艳。写应酬多件。寄五妹信。
又复嵩岑叔祖信。朗、珩来谈。付乾祥米价洋二百元。连日搜获南来暗杀人甚多,街市戒严,子夜即断行人。
初九日(十四号)晴,有风。未刻至顺校上课,兼查核用账。复澜翁信。看《通鉴•魏文纪》。接思缄南京信。
初十日(十五号)晴。起甚晏。嘻!吾之惰也。访石顽。午饭于便宜坊。石顽富才华,工诗,多识明末遗老故事,故国之思甚深,相对谈艺殊乐,胜于抵掌论时事也。复周衡甫信并所存信成银行存款册一本。又致仲鲁信,为嵩岑族叔祖视事。
十一日(十六号)晴。张珠舫(天培)来见,王三荐为顺校庶务也。饭后至隐公处贺娶儿妇之喜,新人万福,敬茶,接谈,开通之至。答访罗子衡(经权。乙未翰林),祁漓云(荫杰)于甘肃馆,唯晤子衡。谈次始悉门人张泽堂(铣)在焉耆府死事状,为之惨然。归寓曾子彦(广俊)来谈,欲调融社中意见,亦知汪、俞作祟矣。接王重光汴信。贞盦前辈邀枣花寺赏牡丹,出示前三年蝶仙画册,余曾纪长歌感题其后。
十二日(十七号)晴。看《通鉴•魏文帝纪》下,摘胡注数处,加入《三国志》书眉。余于《国志》研穷三十馀年,朱墨烂然,简端几满,所得甚多,类非寻常论史家手眼也。傍晚与锡兄饭于瑞记,兼约润田兄。饭后至椿树三条演《失街亭》。
贞盦前辈招饮枣花寺赏牡丹物外琳宫不纪年,一杯无恙醉香前。美人阅世还相识,词客哀时且自怜。掌故但留花国史,章缝仍结杏坛缘(所招皆孔社同人)。丹青旧迹重经眼,忍向容台问蝶仙。
(光绪卅四年,余与前辈赏花寺中,得遇太常仙蝶。前辈画册征诗,余曾赋长歌纪其异。是日重出此册示客。)(〔眉〕此稿较无浮语。亚蘧谓极似晚唐吴、韩家数。)
十三日(十八号)晴。王妾生日。午刻访石顽略谈,至便宜坊赴孙掌柜之约。连赴社政、联合、孔社三会。绍儒、质雍来消遣。吕甥达勉自鄂携姨姊蕊甫夫人信来见(前室管夫人之胞妹),未晤。伯葭自沪来,亦未晤。
十四日(十九号)晴。午刻亚蘧电邀便宜坊,与石兄同往。亚蘧谈及孔社半月前上内务部呈,列余及石兄姓名,而此事事前既未与闻,呈稿亦未寓目,事后又未追告,竟尔代署姓名,置之不理。若再容忍旅进,非特无耻,此后名誉正自可危。乃与石兄决计辞职,
脱离干系。偕访张季端同年,呈后亦有季端名而不知也。归寓,琴甫已驾汽车久候,迓为衡亮生胞姊及夫人诊病,余觉喉痛,然不能不往。诊后亮生昆季四人邀至福全馆晚餐,以马车送归。喉痛加甚。日来日赤如血,月上时亦作赤色,与宣统三年八月十七日正同,兵祸恐在旦夕矣。荧惑入南斗。
十五日(二十号)晴。痛稍减,一日不出门。曾子彦来挽留,石顽兄续至畅谈。石兄学问渊雅,论诗甚快。客去,坐簃中,将日记中辛亥以后诗别录成帙,名《湖隐集》,写四叶,手倦而止。
十六日(二十一号)晴。石兄来簃中,正话咸同间湘人故实,而张季瑞、汪珏斋、罗子衡、祁漓云联翩而入,坚致维絷请罪之意,支吾良苦。甚矣,世事插足之当慎也。当大会前,某公以全力运动作社长,冀以此社为终南,夏畦牛医,俱充举主,余即知其必偾社事,迁延不遽引去,致生种种波澜,层层里碍,及今去之,见幾已晚矣。至顺校补授昨课,归路访朗轩未值。郭琴石来谈。灯下校《学报》待登之《宁夏哱拜传》。此传叙次遒洁,有声有色,学龙门处,时得其一鳞片甲。发景乔信,为领款事。
十七日(二十二号)晴。尚会臣、伯葭来谈。偕惠至广和楼观剧,散后饭于天福堂。
夜睡极不安。
十八日(二十三号)晴。校对《哱拜传》。未刻赴顺校上课,骡车颠顿特甚,归寓惫不能兴矣。吾衰矣!文六舟贻我鲥鱼,约朗、珩共食,朗至而珩误焉。质雍来弦歌。
程伯葭绘蒹葭扁舟小景,以其字名之曰白葭图,为题四十字避秦无桃源,欲向图中住。伊人何处寻,扁舟愁日暮。江湖号断鸿,乾坤惨昏雾。
唯应扫见闻,秋风自来去。
十九日(二十四号)晴。酌升来谈。饭后偕宝惠至枣花寺赏芍药,前后十馀丛,均纯白色,香洁殆入仙品。盘桓良久。赴孔社新会场欢迎李燮和(湘人,革命巨子也儿男女杂揉,怪状百出。散会又合摄一影。至恒裕晚餐,从对门瑞记传餐,盘榆交错于道。九钟赴椿树三条歌场,余与绍儒合演《托兆碰碑》。归途微雨。接五弟妇回信。门人吴蜀尤(嘉谟)来见,相别十年矣。
二十日(二十五号)晨曦晴朗,忽而风雷交作,大雨如倾,皆冰雹也,大者如胡桃,小者亦大于绿豆,横斜奔进,屋瓦皆震,积地可二寸许,儿女辈以筐盎承之,顷刻盈矣。
约一小时始歇。出视玉簪大叶,洞穿碎裂。麦穗离离,安能受兹猛击!怅然不怡。嗣问南北城人,北城犹有疏点,南城竟未见一粒。大势从西北方来,不过一线之界,或不致剧害也。天霁出城贺绍儒续弦之喜。又至社政会莅评议会。归寓齿痛颇苦,早眠。接王重光同年信。
二十一日(二十六号)晴。齿痛连喉,牵及太阳。石顽来谈。朗轩约四海春,不克往。闷卧读杜诗,悟作诗必当有我在。杜诗无一首无子美在诗中。即如咏花诗,须是有我看花,方与花有情。若泛泛咏花,则花之开落,与我何干,漫劳一副笔墨写之耶?二十二日(二十七号)晴。齿胀益甚,至东城徐景文牙医治之(徐乃广东人,在美国专习牙科,毕业得博士优奖)。景文在津,其徒郎姓为余注射药水,涤去白脓无数。携药水一瓶归,时漱之。午后胀痛稍平,而时发寒热。坐卧竟日,看《医案按》自遣。
二十三日(二十八号)晴。肿痛颇减。张珠舫交来校款六百元(阳历四、五两月份),命宝懿送存恒裕。傍晚隐公来长谈。前日校《哱拜传》,有“运逃”二字,疑“逞”
为“远”之形近而讹,率改为“远”字。今日见《汉书•匈奴传赞》,有“这逃窜伏”一
语,正是此“退”字,乃知亭林用《汉书》也。甚矣,读书不精不熟,断不可轻改前人也。
急作简致蕙农更正(“逞”即“遁”字)。
二十四日(二十九号)晴。肿犹不甚消。写应酬匾额十二字,扇二柄。统一、共和、民主三党合并为进步党,以抵制国民党之昏暴,维持大局,在磨盘院开成立大会,余亦预焉,略坐而归。占柱臣世兄来谈。复王重光信。
二十五日(三十号)李师葛、江子厚来谈。连日苦闷,至广和楼观剧消遣,洪思伯作东。绍儒、质雍来弦歌。会臣送櫻桃,作霖送鲥鱼,皆初夏鲜品也。录诗稿两叶。
二十六日(三十一号)晴。晨起齿胀异常,既而牙龈出脓甚多,胀痛渐消,而左腭又有胀意,乃延外科房星乔治之。汪省三来结算校账。门人朱楚白来谈。会臣足蹩未全愈,扶杖而来,子夜乃去。畅论治河之法,口讲指画,详晰分明。听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此之谓也。接周衡甫信。
二十七日(六月一号)晴。金搢丞(笏先)来见。未刻赴社政会,所提议案甚多。
至恒裕少坐。许小篆(福奎。篆卿姻伯次子)、杨云史(鉴莹。莘伯年丈之子)来谈。云史在新嘉坡创办种植胶树公司,回华集股。(此树亦名橡树,而非中国之橡。割浆法与割罂粟苞略同。)
二十八日(二号)晴。张祝笙来谈。王亦韩(慕琦)来见(己丑年年侄)。四钟赴松筠庵,与李嗣老、金筱珊丈、袁寄耘、高菉坡会商农会事。自来论《三国志》者,皆推为高简有法。此论其体裁耳。若论文笔,余读蜀、吴二志,酿郁刻画,实兼得马、班之长。
专心学之,可于文界自成一队。《金匮•疟病篇正义》刊成。
二十九日(三号)晴。王仲芗来谈,知兴殖公司在门头沟开渠,筑石堤溉田,推余为名誉总理兼董事,因余系本邑人并畿辅农会会长也。未刻赴顺校上课。归路过恒裕小坐。
效五嫂在寓专候。朗来夜谈。为王重光作致开封国税厅汪向叔信。接史挹三及禹弟天津信。
三十日(四号)彻夜雨声滴沥,亢燥之馀,心神俱爽,竟日夜未止。看《通鉴•魏文帝》毕。陈群疏论臣下雷同及党雠失真之弊,语简而切。录诗稿数叶。傍晚冒雨至惠丰堂赴张祝笙之约。偶阅《自助论》载:一英人买小刀受欺。因云,无赖汉不唯欺我,彼亦自欺其自知之良心。真学道透宗语。
五月初一日(五号)阴。时有微雨。看《通鉴•魏明帝纪上》。吊郭琴石妻丧。答访汪珏斋不值。访石顽,以《湖隐集》请其评正。石兄谓余诗由苏、陆窥少陵,而以中晚唐人为歇脚。所论颇确。余于坡诗不甚究心,而致力山谷、后山较久。昨晤汤纪五(化龙),盛推高要陈焕章新旧学之精深(陈字重远,留学美国为哲学博士)。今日检陈著《孔教论》观之,极言孔子当为中国大宗教家。持论甚辨,阐明孔学,亦能自畅其说。
初二日(六号)彻夜大雨,晨始放晴,甘泽为霑足矣。致周衡甫信并信成银行储蓄册五本。又致新嘉坡吴翘云信并新刻《疟疾正义》十本。未刻赴顺校上课。车中看《中国学报》第七期,有李天怀论尊孔一篇,言今人孔道会、孔社等等,无益圣道,极有卓识。报中谱录类载浙江孙德谦所辑《二妙年谱》。二妙者,金元遗老稷山段成己、行己兄弟也。成己号遁庵,行己号菊庄,皆以诗词著名。谱录之学,必如王白田之于朱子,张石洲之于顾亭林、阎百诗,李恕谷之于颜习斋,王文诰之于东坡,乃有关学行宏旨,而收录又极详尽,足供尚友之资。《学报》前期所载《王子安年谱》,已无可观,此谱则仅据诗词所见之一斑,强为附丽,直味同嚼蜡矣(《辍耕录》有陶靖节、陶宏景二谱,颇乏兴趣。然陶宗仪为阐扬先德而设,犹有用心)。此种学问,用力甚劬,而所获至鲜,学者暂置之可也。史挹珊自南来。
初三日(七号)阴。石顽兄来谈诗,手批《湖隐集》交回,不作谀滥语,且为点定数处,胜原作十倍。交谊之厚,性情之诚,可感可佩。魏、龚二先生评定《简学斋诗稿》,余尝叹羡昔人情谊之挚,不意并世而有石顽。得此益友,诗学或可望进境乎?又于卷首题诗一首。挹珊复过谈。绍、质来弦歌。卿和侄婿在粮饷局患病,误服药,甚剧。特迎来寓
斋,以便看护诊治。其病本系风温,乃为庸医误治,更以柴胡、常山草果重劫其阴,以致烦躁不得卧,已三日矣。舌苔灰色,若再因循,阴将竭矣。庸医之罪,可胜诛哉!余急用清热求阴之剂(重用人参),使今夜先得安眠,明日再议下法。
初四日(八号)大雨竟日。彻夜料理账目。为挹珊题《爨林居集联》二册。三处开会,皆为雨阻。灯下静坐簃中,读《三国•蜀志》二卷。听窗外雨滴玉簪薜荔,其声清脆,心境极舒。忽又念及农家麦熟未割,根腐穗伤,夏收顿歉,不觉怅然长吁。卿和服药,居然安睡数时,热渴俱减,乃用燕医生白补丸以参汤吞服,遂下燥粪,病势十去五六矣。补丸专下燥粪,而不伤阴,且无过泻之虑,其功用稳于硝黄。此余独得之妙也,已屡试之。
吾诗从玉溪入,进窥少陵,复旁及江西派,以坚骨而炼意。还驻足于温飞卿、司空表圣及吴、韩、罗、韦四家,盖二十年功力所聚矣。所作虽不成家,亦复谈何容易!
初五日(九号)阴。天中节,晨起祭神。午刻祀先。饭后拟至南横街而三兄及挹珊来此,遂辍行。全家分局博戏,余独坐灯下静读医书。前昨两日诊卿和脉,沉细已甚,两足极冷,有似阳证见阴脉。细诊右手关尺,觉沉细之中,独见弦小,知为积滞。盖热邪凝结,故脉细足寒也。又有舌苔黄燥为证,遂一意峻攻,兼恣饮新汲太平湖井泉,救其焚灼(若自来水及汽水,一经制造,天一之本质无存,不能治病),即下坚燥粪十馀枚,又泻其热如沸之水半桶,热邪四散,两足顿温,脉转而浮洪数大,热病之真相见矣。但须清热滋阴,明日病即可十去七八。危哉!险哉!稍一游移,祸不旋踵。
初六日(十号)晴。未刻赴顺校上课。灯下随意看《士礼居题跋》一卷消遣。又读《宋琐语》高趣、超诣两门,有萧然物外之乐,他史无此笔墨也。
醇王府废园(府即德宗潜邸也。醇贤亲王在时,以首辅领海军,冠盖辐辏。岁庚寅,王薨,子载沣袭爵,移府于十刹海北,名曰东府,而以旧府为西府。)
草长台倾石半荒,悄无人处野花芳。殿阶时见狸牲迹,朝士曾趋雁鹜行。东府会稽终复晋,南宫兴庆讵安唐。居民能说承平事,一骑天家岁进香。
初七日(十一号)晴。饭后偕张先生、锡兄游城隍庙,茶棚小憩,纶、懿、闰踵至。
尚九兄、杨大弟来夜谈。连日月钩如血,兵象也。东南其多事乎?初八日(十二号)晴。表兄梁同年(恩霈)自津来。三钟诣农会,与袁、金、高三君会商接手办法。近由李嗣老交出,余任总理,袁任会计,金任农林,高任农校。出城与会臣、锡三、润田三兄,朗轩弟同至瑞记晚餐,润作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