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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斋日记
初八日(十四号)晴。起甚晏。饭后偕锡兄访丹云丈,同至云山别墅访春。花丛减色,竟无足观。鸾枝十馀株,乃归乌有。梅叟殁未逾年,而春色随人俱尽矣。倚西爽阁栏杆,惆怅欲涕(墅为新人占为俱乐部)。无聊已极,过玉丰花厂买花。丹丈邀至玉春大茶馆便餐,俗呼为高台阶,在北半截胡同北口外,余儿时饮啖处也。问旧时食品,多半失传,又有今昔之感。灯下写宛平姜振翰司铎墓志铭百馀字,又写对三付,八言大联,纵笔作擘窠书,胸次颇畅。
初九日(十五号)晴。禹九来。饭后写墓志二百馀字。至顺校授历史。访张小松丈、禹九于第一宾馆,松丈邀杏花春晚餐。归寓朗珩在此。郑先生看余书志,谓吾书之可爱,过于坡公。余谓此所以远不及坡公也。吾书姿韵全露在外,故令人一见即觉可爱。若坡书
则姿韵全蕴于古茂中。初看固好,愈看愈有味,断非后人所到。此所以远不及也。为人跋邓顽伯隶书册,兼题引首。
初十日(十六号)晴。鸾枝齐放,红光欲眩。此花始见于龚定庵诗,北方所独擅也。
门人张吟樵来见。饭后写墓志毕。接许篆丈断弦及丧子讣告,作函奉慰。酉刻,前门桥头彩牌坊为电火所焚,天所以示罚也,不祥甚矣(民国之祸将发于国会,此坊为国会而设,宜其焚也)。
十一日(十七号)晴。酌升来谈。苏人蒋敏修君(鹏)来就诊。一日不出门,督花佣种花浇花为乐。朗轩夜谈。禁卫军出关抵御外蒙,溃于大王庙,尽弃枪炮辎重,蒙势益张,从此长城为边防,又如明代之旧矣。
十二日(十八号)阴。高朗轩(步瀛,霸州人)来谈。庄永之(荣)自固安来谒,亡友秉澄之子也。秉澄己卯年以案首与余同案入学。饭后至顺校授历史至明末讫。微雨,遂归。雨声达旦,农家方盼甘泽,可谓好雨知时矣。夜卧听檐溜琤琮,心神俱适。发天津李慎如信。
十三日(十九号)晴。饭后偕采涧率儿女游乡祠,看海棠,登三层楼凭眺良久乃行。
至广和楼观剧,泰丰楼晚餐,皆朗轩作东。归后作隐公《大学格物一贯之道》序,未脱稿。
十四日(二十号)晴。序文撰讫,写付隐公。余近来于朱子颇有违言,非敢轻议先儒,学理质诸吾心而不安,有未能强作周旋者,特不可预存成见耳。午刻,桐庆甫以马车迓为其夫人诊病,月坡亦来就诊。即赴述堂怡园之约,特备两席:男席余及惠、襄两儿;女席夫人及大媳,二、三、四、五四女。园为述堂手建,尽曲折之致,煞有匠心。归寓,饶石顽、珩甫来谈。接大兄信,又五妹复信。
十五日(二十一号)阴。谷雨节。刘壬三、汪叔平、端仲信均来访。饭后至工商部答访屠宝慈(振鹏),未值。朗轩来作半日半夜谈。卿和侄婿以彰德、磁州交界新出土魏吴郡王萧正表志铭求质订。志作于天平七年,东魏孝静帝时也。余检《梁书》、《魏书》证之,《梁书》附其父临川王宏传末只一二语,《魏书》则列专传,与萧宝夤、刘昶同卷。所历官阶及卒年,悉与史合。唯正表曾降侯景,授南兖州刺史,封南郡王。志则讳而不书。
正表为临川王宏之子(魏书举其字宣达,盖宏字避孝文帝讳),乃梁武帝胞侄,字钟离。降景后,反遏梁之勤王师,而遣将寇广陵,为梁将所败,进退失据,不得已乃降魏。其人悖逆不足取。志乃称其“号哭霄征”(霄即宵字。北碑字体不正类如此。又赠官之徐、扬、兖、济四州刺史,史作扬,志乃作阳,尤谬),驱车弗息,鞠旅誓众,哀感三军,散发秦庭,投身魏阙。又云,王以本朝阽危,志殉社稷,尊官厚俸,一不关心。竟是忠孝节义之流!谀墓之文不足依据若此。志云葬开邺城西坰,盖今之彰德郡城,非复邺城旧址也。书法遒美,颇近《刁遵》、《张猛龙》。闻掘出殉葬宝器颇多,俱为磁州官库收去。
十六日(二十二号)晴。未刻至顺校上课。答访宋位三(名梦槐,平遥人,癸巳同年),解衣畅谈,冒微雨而归。复三兄信。
十七日(二十三号)晴。采涧率儿妇、两女游津,宝惠侍行,辰刻附早车去。饭后偕锡兄游护国寺,日用之品咸备,小民微技寸长,皆可借以餬口(如凿花样,制洋灯纸罩,以土木作小玩具)。彼二三十岁壮男,乃专恃沿街乞讨为生活,真惰民之尤。余遇乞丐之老病者、残废者,每施以钱文。独于此等惰民,置之不顾。顺访朗轩、慎之、聚五,适范诚斋在坐,相与剧谈。又为慎之写对两付。出城至武进馆一行,移祀文昌、关帝像于友善堂,以原祀屋三楹居人,徇住馆诸君之求也。
十八日(二十四号)阴雨竟日。土膏滋润,花木生意盎然,唯梨花、海棠零落掩地,不胜惆怅耳。饭后至桐琴甫处,为月坡及琴甫夫人复诊,适涛贝勒在坐,抵掌痛谈。诊毕冒雨游其家花园,地不甚大,结构颇精。牡丹一株,高约七尺,几成小树。曩闻曹州牡丹树有高过屋者,都下未闻有此。枣花寺素以牡丹名,亦只三尺高耳。结葩甚旺,已辨色,
得气厚,固宜其开之早也。又白海棠正繁,与苹果花相掩映,一片莹洁,徘徊玩赏不忍去。
龙伯新赠余《古今医案》十册,嘉善俞氏震所辑,扩江氏《类案》,而更加精审。聚无数名师之所经验,一一聆其议论,受其指示,增无数知识法门,治医家言之乐,孰有过于此者。嗣后每出门,即挟之车中细阅之。发端于此,后不具记。灯下朗读《文选》中刘子骏《移太常博士》文,陆士衡《豪士赋序》,劲气回旋,声情激越,颇悟文家顿宕吞吐之法。
唐以后文不能如此味厚也。余作文有时颇能清脆,独于沉厚二字,去之甚远。固天分限之,究是学力薄耳。欲窥此境,非多读两汉魏晋文不可。
十九日(二十五号)晴。家塾习字须用仿本,厂肆翻刻各种,苦无佳者。余为录张茂先《励志》诗,作寸馀楷书,写得四纸。虽无九宫格,而分行布白,规矩森严,以坡公笔致,仿欧阳《千字文》结构,取便幼学。申刻赴孔社筹备会。又挈纶、懿至天福堂,本为余作东,乃为朗轩争去。偶读《魏书•杨播列传》,史家既全载杨椿训子书,又于传末详叙杨氏家法之善,缕缕数百言。盖于其阖门横罹惨祸,有深痛焉(传论亦深致此意)。魏收史学,可见一斑。余于四史外剧赏《宋书》、《魏书》,良有以也。采涧自津回。
二十日(二十六号)晴。钮伯雅来谈,其世兄坠大骗手杨植三彀中,倾家荡产。伯雅述之流涕。余与伯雅四十年老世交,不忍坐视,乃至恒裕访润兄熟筹,竟无救着。吾阅历已多,思之烂熟矣。至顺校上历史课,为详述明末清初朝局,有声有色,如见如闻,诸生眉飞色舞,踊跃鼓掌,以为空前绝后之历史教员。再至恒裕,与润兄、沂初、鸣皋至对过狭巷内新开川滇小饭馆晚餐。散后又答访伯雅,告知一切。归途大风。作王莲堂《经义偶得》跋(明经彦伦之父也)。
二十一日(二十七号)晴。闻三兄患病回京,即往诊视。未刻至湖广馆赴孔社成立大会,入社者一千三百馀人。总统遣夏寿田代表莅会,来宾约百馀人,可云盛矣。余登台报告本社宗旨,拍掌声如雷(凡报告、演说、例用粉笔书牌,或别纸悬台前示会员,台下睹余姓名,即拍掌欢动)。嗣投票选举,余以四百十四票得副社长。社长为徐花农前辈。散已上灯,饥疲不可耐,率惠、懿饭于川滇小饭馆(馆名犯先妣讳,故不书),仍系恒裕付账。接开封顾表弟回信,寄款廿元已收到矣。
二十二日(二十八号)晴。午刻访石顽,偕至便宜坊,折简邀亚蘧、珩甫。座次话昨日运动得票之丑态及鬼蜮伎俩,言之可耻。散后步行赴恒裕拍电唤车。在大街地摊买石印陈秋舫、魏默深两先生手书诗稿,合一册,价洋两角。陈殿撰《简学斋诗》,格律、韵味俱佳,为世所推重。余十六七岁时,得其刻本(《诗存》、《诗删》共三册),常玩诵之,把笔学为古近体诗,实始于此。此册经魏默深、包慎伯、吴兰雪、龚定庵评阅选定之本,七次淘汰、乃成此稿,仅存诗六十四首,甚至每年只留一二首。乃知老辈功力精纯,虚心改诗若此,宜其卓然有成也。今人作诗固轻于下笔,而读古人诗,亦随口滑过,毫不得其用心所在,安能长进。魏诗亦不多(名清夜斋),有圈而无批,注可删者六首,亦手自订定之本也。树棠侄自常州到京来谒,未晤(天井巷幼方弟嗣子)。吾童年喜看小说,虽闺阁所看之七字句,下至评话盲词,无不寓目,所见约逾百种,且目力极捷,尝以两日尽《三国演义》全部。然生平学问,发轫皆在小说中。学为古文,始于《水浒传》、《虞初》新、续志。学为散体诗,始于《红楼梦》。而读书能推求言外意,亦始于《红楼梦》。于《镜花缘》,得音韵反切之学。于《希夷梦》,得政治经世之学。于《儒林外史》,见明朝及清初社会风俗。于外国小说,见欧洲社会风俗。其他一鳞片羽,不胜枚数。可见凡书皆能益智,在人视之何如耳。
二十三日(二十九号)晴。饮后至顺校上课。接景乔信,随手作复。又在通记略坐。
晚,偕作霖、锡兄、惠儿饭于龙海轩。会臣来夜话。
二十四日(三十号)晴。申刻忽阴,雷电交作,微雨沾洒而已。写《经义偶得》跋三纸,王念伦将付石印也。石顽来谈。复王重光信。灯下读《史记•平准书》。张濂卿、吴
挚甫二先生评本,为自来《史记》评本之最。
二十五日(五月一号)晴。屠宝慈来谈。午刻访石顽订交。行顽长余一岁,长沙人。
同饮于便宜坊,兼约亚蘧。谈及南京已另立政府,总统,总理,其他国务员咸备。此说果确,南北分割,战事兴矣。(〔眉〕此说不确。盖虽有此推定,未敢实行。)在乾祥买米二十石。入前门,至桐处复诊,琴甫赴津未归。园中牡丹已开,玩赏久之。惠拍电云三兄坐候。急驰归,而兄已去。寄杨味云信。灯下读《史记•五帝本纪》。此篇向未经意,今乃知其振束推荡之妙。
寓兴一首为王念伦书册鸡虫争利生馀几,蜂蝶穿花体太轻。独对寥云寄雄放,长松风荡万涛声。
二十六日(二号)晴。伯雅来谈。饭后偕锡兄至乡祠筹备廿四属开会事。同游崇效寺,牡丹已开十分之四,有墨牡丹二丛,其色紫黯近黑,与绿色一种,皆异品也。徘徊花下甚久,遇杨杏城同年。
二十七日(三号)晴。耿世兄(善工。伯斋同年之子)来见。石顽、臞仙同来,邀往便宜午餐,禹弟追踪而至。餐后至孔社就职。派定职员,指挥会事,皆正社长徐君独断独行,余与石顽默坐会员丛中,不得与闻也。会散,至广元访王寿山,为伯雅事。接大城刘滇生(林藻)信,为入孔社事,随手作复,交珩甫邮寄。灯下读《蜀志》蒋琬、费祎二传,大约承祚撰魏、吴二志,皆有底本可据。独蜀出承祚自运,兼有故国之思,故结构叙次,笔墨与二志迥乎不同,更多事外远致,非熟读不知也。
二十八日(四号)晴。饭后至乡祠联合会欢迎廿四属两院议员,议员共九人,到者唯霸县郝仲青(濯),大城邓和甫(毓怡)而已。三钟开会,正会长金筱珊丈任报告,余任答词,摄影而散。又至社政会,已散会矣。姜颖生纠合公局,崇效寺赏牡丹,作简辞焉。
西圃藤花、荼蘼皆放,点黄垒紫,点缀暮春风景不少。遣纶、懿出西便门赴岳各庄,为亡友王西岑翁扫墓,补清明之祭也。孟常备祭菜一元,买纸锞五角,给看坟人四角。
二十九日(五号)晴。在新历为端阳矣。涛贝勒、桐琴甫来谈,留午餐。未刻至崇效寺,赴徐花老之约。所请五六十人,喧哗杂遝,无暇赏花。名为雅游,实俗局也。牡丹之外,黄蘼万点,楸蕊干霄,寸寸皆入诗料。在珩甫处久坐。入夜赴椿树三条赵子衡丈处。
歌场演《举狮》、《观画》。朗来未遇。
四月初一日(六号)阴。立夏节。午刻饭于便宜坊,亚蘧作东。四钟至顺校上课,在通记取款。朗又来夜谈。接汪志恒扬州信。处此时局,犹欲索八行谋差,世界中自有此种热昏之人!即刻复书拒之。接味云回信。偶考得赤壁之战,诸葛孔明年二十八岁。孙仲谋亦二十八岁,周公瑾三十四岁,为最长矣。三数少年,乃能成此大事。此向来论古家所未尝着眼者。
初二日(七号)晴。步至学报社,午饭后归。叔进推庄子为中国之佛,自来无人能窥其精蕴。所言不外精、气、神三者。叔进又谓宋儒克己之学,敛其心于至小,推勘入细。
以克其私己之欲。庄子则推而放之于至大,俯视人间,殆同黍蚁,自无私己之可容。余问庄子为子夏门人,学术何不相似。叔进谓,子夏寿最高,或晚年见地之高,为《论语》所不及乎?余因悟《公羊》、《穀梁》皆出子夏。《春秋》微言大义,得之口授为多。可见子夏所得了师门者,非《论语》所能尽矣。
初三日(八号)晴。看《通鉴•魏文帝纪》。《三国志•蜀志叙》云:魏文帝即位,或传汉帝已殁,先主为发丧制服,上尊号曰孝愍皇帝。下即接叙群臣劝进即位。就表面观之,似乎名义极正,其实先主此中大有作用在。或之者疑之也,此凶信盖即蜀君臣所造,
为称尊地步耳。否则为先帝上尊谥,是何等大典,仅凭偶尔不根之讹言,竟贸然行之乎?后人勿谓古人所瞒。写字两叶。寄三兄信。
初四日(九号)晴。未刻至万善寺前古藤花馆,赴宋位三同年之约。厅事古藤两株,植于元大德时,清初文人俱有笔记著录,今归江宁陈氏。在花下徘徊良久,半席先行。至顺校上课,又赴朗轩广和楼观剧之约。归寓萧筱虞亲家、余节高世兄(绶屏同年之子)均来淡。绍儒、质雍弦歌半夕。接六弟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