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初九日(十三号)晴。闹市口菜摊有新菜,众人不识也。尚九兄见之,居然莼也。
赠我两把,以鸡汤煮之,滑嫩可口。不意十丈红尘,乃尝斯味,交通之便利如是。饭后至顺校上课,归路访朗轩不值。灯下写联五副。接周衡甫信,储蓄五册已收到。
谢尚九兄送莼菜莼丝肥更滑,莱以季鹰名。伊洛风尘恶,江湖秋水清。北人初识味,南土尚劳生。
招隐知君意,商山话耦耕(昨日九兄在此,共商归耕之计)。(〔眉〕后半首粘莼说,固觉小样,然又脱开不得。)(第三联接头不得,换头更不得。苦吟三日而后得之。盖以第三句承首联转身,第四句承次联转身也。)
自叹
题图祝寿还谀墓,日日违心作呓谈。尽扫声闻无一字,拈花自证老瞿昙。
初十日十四号)晴。至汪家胡同预祝昆师母明日寿。夜雨。
十一日(十五号)雨竟日。夜饭后率惠儿连赴廿四属联合会、社政进行会、孔社,均因雨不能开会。在恒裕晚餐,至椿树三条演封台戏,余演《黄金台》。
十二日(十六号)晴。曾子彦来谈。饭后因学校事诣学务局访李润生面商良久。陶矞如自东城八大人胡同遣马车来迓,为乃郎看病。系温热兼结滞。季超丈乃以桂枝汤合温胆汤药之,实不解其命意所在。最奇者,其脉案中亦知是热滞病也。矞如邀往福全馆晚餐。
十三日(十七号)晴,黎明阵雨,旋止。未刻,正拟赴顺校,陶处复以马车来迓,兼晤星如并矞如次三子(长郎字伯铭,次字仲谋,三字叔绳),因开方。笔墨甚精良,案有宣纸,各为书大斗方一块。仲谋新得法梧门诗龛投赠诗卷,其中洪稚存先生诗字最多,又有赵味辛先生之作,皆毗陵先辈也。余为书引首“诗龛遗墨”四字。卿和病痊回粮饷局。
十四日(十八号)晴。陶氏电告病愈七八矣。午后衡亮生以马车来迓,为其八令妹顺承郡王福晋诊病,晤郡王讷勒赫(字乐庄)。归后偕张先生、锡兄、纶、懿游城隍庙。又至庙后看赛跑自行车,奇巧百出,总之不外乎熟字耳。无论何事,精思无不启之扃,熟练无不生之巧。在聚魁坊晚餐,惠亦自司令处来。过大同推发。沈邱高养祉送示椿叶所养蚕,蛾大于蝶两倍,翅有五彩,茧粗如大指,丝用捻法,绸坚韧耐久,极宜染,价与洋布埒。
河南、山东多有之。倘上下群用为衣裤,以代洋布,岂非收揽利源,抵制外货之一大宗乎(椿即臭椿树,遍地皆是。古名赤柽,即此树)?又樗树亦能养蚕织茧。
十五日(十九号)晴。先世母生辰拜供。未刻赴农会,与金、袁、高三君熟商接办事宜。又登讲台与学生筹画一切。南园来夜谈。复笏斋信。琴甫恳为其仆妇之子就诊。本系跌伤瘀血,为庸医攻、补、散杂施,将成死证。可恨可诛!姑尽力救之。
十六日(二十号)晴,时有微雨。中庭石榴,叶色嫩绿,花色朱红,雨后观之,娇艳可爱。未刻赴顺校。接周衡甫先生信,信成储蓄款只能收到四折。虽甚吃亏,究胜掷虚牝也。中国人办储蓄,无一不坑人者,其谁信之!不严诛经理之人,何以善其后。随手作复。又致季申四兄嫂书。读《通鉴•魏明纪》。
简隐公(此为余近年心得处)
前日草草奉复一纸,意有未尽。弟所以心折龙溪者,实缘四十岁前从事子口耳步趋之学,终日手不释卷,口不离学,返之吾心,了无所得,正释氏所谓宝在他人终非已有也。自得阳明之书,直捷亲切,如痒得搔,如缚得解。继而见《龙溪集》《念庵集》所以发明者益亲切,而龙溪尽撤门面,直指本原,其超悟更透过阳明子一层。凡三百年来迂儒所斥为有弊者,自我观之,悉是学中真神髓。自此读他书,心光所照,辄与昔人不同。此实为鄙人生平为学大转手,而皆自龙溪启之。此所以尤心折于龙溪也,虽然,此犹其迹也。若学中真神髓,则吾明吾心,吾诚吾意,吾尽人伦,吾察庶物,自修自证自悟。姚江也,龙溪、念庵也,皆所以提拨吾之精神,开发吾之灵性。
其所言者,人皆非之,然与吾痛痒相关,虽欲不喜不得也。或人皆是之,然与吾痛痒不相关,虽欲强吾喜不得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孰得孰失,孰醇孰驳,若者有功,若者有弊,哓哓者皆他人之宝,非己物也。来示欲弟痛加驳论,诚是兄之虚心,而弟不加论辨者,非唯阿也,默而识之,不欲强为异同,合二人而为一人也。唯吾二人进德修业,或有懈弛,或有谬误,则愿交箴其失,勿为世俗依违之谈。良师益友,唯兄是赖。弟毓鼎拜启。
十七日(二十一号)晴。饭后至北城医会,检查诸医方案。途经十刹海北岸,烟波浩渺,扁舟出没于柳阴芦溆间,西山一角,翠润欲活,诚软红尘中仙境也。车中四望,心旷神怡。吾庐虽亦空气清鲜,树阴匝地,然尚有仙凡之别耳。灯下读《三国•吴志》二卷。
魏贾逵日读《左氏传》一卷,月尽一通。吾于陈志,亦愿师之。接梁季云天津信。
十八日(二十二号)阴,北风甚凉,微雨数点,殆有秋意。十一点钟率宝惠至德昌,赴兴殖公司股东会。出城,饭于福兴居,至社政会筹备周年纪念会。又至孔社。归途访石顽略谈。寄大兄书并股票二纸,托卿和带。卿和病甫愈而即登程,未免儿女情长也。
十九日(二十三号)晴。至学务所访李润生未值。出城至松筠庵践高、袁之约,阒其无人。访石顽久谈。答拜凉督赵芝珊,亦未值。归寓杨云史来剧谈,述及载搏在津,去年所分乃父贪囊约百万,已挥霍受骗略罄。此天道也。夜与锡、珩谈菊部故事,因叹今日世界人物,不特经史词章之学全是野狐禅,即戏学亦解人难索矣。
二十日(二十四号)阴。王古愚同年(庆垣)自卫辉来。未刻赴顺校,雷雨骤至,疾驰而归。雨后忽凉,须衣三夹。灯下写应酬数件。看《通鉴•魏明帝纪》中。希文丈枉过,未值。
二十一日(二十五号)晴。傍晚晦冥雷雨。李润生来复校事,因至松筠庵与金、袁、高三君预约共商农会公事。接王琴斋复函。连日细读徐灵胎《伤寒类方》,新得甚多。此编着墨不繁,倘能熟读精思,可生无数巧妙。夜雷雨。
二十二日(二十六号)晴。饭后石顽、珩甫来,偕锡兄、纶、懿同游醇王府废园,屋倾池湮,狐蛇之所窟穴,从前蓬蒿没人,近因进步党借作本部,芟薙丛草,始有路可行。
游次觉满目荒凉,不胜今昔盛衰之感。傍晚,至大德通,赴朗轩、梦九之约。座有右玉张芝塍,参议院议员,善许负之术,其相余,谓五十以前,作京朝官而无权,五十以后,不能在中央。今年下半年,即可膺边疆重要之任,手握数权。又评余性情雄毅能当大事。力劝六月留须。
二十三日(二十七号)晴。饭后偕锡兄春仙观剧。接云依信。又接周衡甫先生信,汇到洋一千四百元。信成储蓄四折,得洋一千四百七十五元,除汇费,酬劳经手人,及酒饭成交费,所得仅此。六房茝汀本存二千元,今应得七百八十元。
二十四日(二十八号)晴。饭后丁芝宇约春仙观剧,余又别约琴甫。傍晚忽大雷雨一阵,琴甫约六国饭店夜餐,适有外国音乐部侑食,极可听,足以悦心舒脾。芝宇名传福,镇江人,桐生年伯之子。光绪初,丁年伯母屡病,先君治之辄愈,故感先君至深。先君之殁,年伯母来吊痛哭,拊视余及五弟,极怜伤之。忽忽三十五年,询之芝宇,年伯母亦久下世矣。
二十五日(二十九号)晴。汪敬之、王念伦来谈。汪敬之谓吾辈任事,须聚精并神,注重一事,切忌务广而荒。此言深中余失。又谓做事只问我肯做不肯做,无所谓做不到。
其言足以激发志气。龙溪四无之说,求之物理,实是如此;性相平等之说,求之性体,实是如此;息息归根之说,求之工夫归宿,实是如此。其见解起悟,或有时透过阳明一层,而工夫却无着手处。唯泾阳言修,言悟,言吃亏,言小心,言当下本体工夫,无不合一。
饭后赴进步党换证书。又赴社政会。又至嵩阳别业赴中国工党欢迎会,公推余为总参议。
在恒裕少坐。董润泉来夜谈。
二十六日(三十号)晴。闷燥殊甚。石顽偕永贞上人来访,湖南诗僧也。西刻至惠丰堂赴北城医会公局。
二十七日(七月一号)阴。看《泾阳年谱》。《泾阳十书》,为余十年前拳拳服膺。自称私淑弟子。今更拈起玩味,觉意境又与前不同。申刻微雨,冒雨至顺校。至同兴堂,赴萧翰臣之约。质雍来弦歌。
二十八日(二号)晴。看《通鉴•魏明帝纪》。杜恕谏用廉昭诇讦大臣疏,语葚切至,而文特长。经涑水删润登之《通鉴》,弥觉事理充足,曲折尽致,读之数过而不厌,足见贡父炉锤之妙。饭后隐公来谈,论龙溪、泾阳、景逸之学,极有道理。处今日诪张嚣竞时代,乃能为举世不为之学,真难得第二人也。又释否、泰二卦初爻之义,知其所得者深矣。曹涤新亦来久谈。晚至醉琼林赴王仲芗之约。阅《东方杂志》,有《社会今日趋势吾辈自处之方针》一篇,煞有见地。
二十九日(三号)晴。未刻至松筠庵,与李、袁、金、高四君议农会事。南园来夜谈。南园新买石印汉隶四种,内有明拓《张迁表》、《武荣碑》,皆有覃溪跋语。以余所藏旧拓本相比,《张迁》不相上下,《武荣》则字多而清楚,较石印本当早百馀年,真宋拓也。
学书不透隶书一关,终无根柢。
六月初一日(七月四日)晴。桐城叶华生(英。玉书同年之侄)来见。饭后为郑师写扇二柄。石顽、珩甫偕来。灯下作孔社辞职书。数月来,含忍相处,志愿不达,宗旨不同(吾之志愿、宗旨,在举行先圣祀典,以示依归;编辑社报,以洙泗学说正人心而靖民气。而徐社长则日孜孜于画公事,指定职员,推举名誉社长,开会欢迎阔老,每星期作例会),名誉日隳,进行无望,匡正则斥为反对,黑稿而联署姓名,若再依违其间,未免自欺其意。与石兄熟商,决计相率辞职。亚蘧责余于开大会投票举社长时,自信过深,不肯运动票数,致此失败。斯言诚是。然区区一正社长,乃亦出其种种卑险手段,无所不至以谋之,岂余所能逆料乎?无事偶检小徐《说文系传》阅之,大有深味。古圣制作之原则,生人递变之见端,以及生理、形名、植物、动物诸学,悉可于文字中推求。从前但视为音训小学,作治经之阶梯,今乃悟其精深若是。小徐按语巧密博雅,允为许君功臣。余治《说文》,在光绪乙酉至庚寅,购书颇富,独未见系传。致力最深者,为段茂堂、王菉友两家。
近五年前,始得此姚氏翻刻本。嗣又得祁氏原本,然日力脑力,均远逊少年时,不能定课自淬矣。儿辈光阴虚掷,更甚于余,岂非至可痛惜之事!
初二日(五号)晴,甚热,避暑不出门。静坐簃中,读《通鉴•魏明帝纪》,以陈志细加参核,乃知涑水剪裁去取之功。妙义环生,绿阴满地,顿忘门外炎威矣。
初三日(六号)晴,燥热殆不可耐。午刻赴农会,为讲习所诸生行毕业礼。会中备午餐,餐后拍照,时已四钟,驰赴亚蘧广和之约,宾主已散矣。石顽兄来夜谈,论诗说掌故,欢畅几忘更深,朋友间久无此乐矣。徐社长复书,盛诩其修饰房舍之功,将以此为官场之美富乎?无胸襟,无眼光,隔靴搔痒而已。牧斋、梅村入本朝后,诗多微词座语。从前怵于文字之祸,不敢明言,今日何人能作郑笺乎?石顽盛称同年文道希(廷式)宫词四十六首,据为信史。文诗多及掖庭秘事,近于《汉武内传》、《飞燕外传》。自谓得之于其女弟子珍妃、瑾妃,皆外人所不详。然道希衔西朝戮逐之恨,恐有附会失实处,殆谤书也。
石顽笃信之,过矣。
初四日(七号)阴,天忽凉爽如秋。社政进行会举行周年纪念会,到者六十人。巳刻开会,午正散会拍照,丹云丈备午餐。孔社来社员十人,代表全体,出而挽留,晓晓聒耳,不得请不去。余于是再辞职矣。若仍腆然就职,不特近于儿戏,而反复无常,亦太无人格矣。徐社长亦来絷维,未晤。刘壬三来商校事。客去倦甚,依枕朦胧。
初五日(八号)阴,傍晚微雨。吴竹楼亲家来谈。李毓如丈电招为其儿妇诊病。至则棺椁衣衾俱备矣。余诊其脉,犹有一线生机,审为热入血室,姑依法治之,未知能挽回否。至顺校议接办下学期招生事。小暑节。
初六日(九号)阴。小松、季超两丈来谈,邀往聚魁坊午餐。出城至李处复诊,似有转机。病势至此,犹复顾虑多而议论杂,最为医家所忌也。换胶皮人力车至北城赴马辉堂约。归路过内东华门,凄怆欲泪。

延子澄学士书来,以昔年三十三天征和诗卷独无余诗,请为补作。爰依韵答之。河山既异,风景亦殊矣故园荒尽瓮城边(学士以蒙古部落驻防镇江),小隐长安别有天。飞白漫寻栖凤苑,削青早断获麟年(学士自国变后断手,不复吟诗)。清泉洗耳传新语,破帽随头恋旧缘(君杜门不闻世事,发辫犹存)。(原稿空出一行半,未成或未录尾联。)
初七日(十号)晴。葛霞仙同年来谈。饭后至李处复诊,病竟不可为,兴辞而出。
在恒裕少坐,雨至驰归。竟夜檐溜琮琮。入夏电扇盛行,电机终日不息。外国电灯线,裹以胶皮,预防危险(胶皮不过电,工人修理电线,皆用胶皮套护手),北京电灯公司股本不足,概用明线省费,平日又无人查看,电线往往断坠,行人适经其下,触之立毙。巡警及旁观者,或不知而扶救(疑其中暑),传触俱陨。入七月后,旬日间死三人矣,至可惨痛。而公司视为当然,反归咎于行人之不慎,情尤可恶。宝惠建议,由社政会公函致内务部。请其严切向公司交涉取缔,亦慎重人命之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