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顺至效处复诊,借乘马车而归。朗轩剧谈夜深。今日皇上万寿圣节,谨就佛殿所设万岁牌前行三跪九叩礼。
十五日(二十号)晴。采涧夫人四十正寿,花好月圆人寿。晨起祭神。午刻祀先,荐元宵(本应夜祀,权移午间)。儿辈招祥庆和班演戏,效莱衣之舞,只可听之。灯彩极佳(此班乃太监祥王所立,灯彩皆南府供御品也),兼有客串,极一时之盛,客来颇多,夜两钟始散。
十六日(二十一号)晴,大风,午前天色愁惨,俨然庚子七月、戊申十月廿二日、壬子正月十三日气象,心窃忧之。午初始起,一日休息,结算用账。
十七日(二十二号)阴。闻隆裕皇太后丑刻上宾。正在晨餐,悲骇遂不能举箸。探系臌证,又为太医院张午樵所误,致此惨变。初十日万寿尚升皇极殿,十二日觐见外国公使夫人,十五日召见世太保等,十六日骤变。临危遗命醇亲王载沣、太保世续以冲主为托。
未刻大殓。梓宫奉移皇极殿。未刻,桐琴甫遣马车来迓,为其本生父存月坡诊病,傍晚冒风而归。
大行隆裕皇太后挽词俪圣遭时晦,扶孤属运移。椒宫心自苦,玉玺角空摧。缟服遗臣泪,灵风废殿旗。
赵家一块肉,长抱百年悲。
东朝哀挽感复赋此鼓死烟销叶赫城,前生遗恨竟来生。南宫符后尊周母,可见临安谢道清。(叶赫部最忠于明。高皇灭叶赫,诛夷男丁殆尽。其酋布扬古临死誓曰:将来即生女子,亦必亡满洲以雪恨。
故清朝家法,选后妃,不用叶赫氏。咸丰朝,孝钦显皇后以宫人被幸,生穆宗,尊为圣母。复以侄女配景皇,尊为隆裕皇太后,皆叶赫氏也,竟覆清祚,天耶?人耶?清之亡,虽为隆裕,而害先帝,立幼主,授载沣以重器,其祸实归于孝钦也。)
十八日(二十三号)晴。午刻至江苏馆,赴屠、伍、谢、薛、李五君之约,国恤当止宴会,然不便以此昌言于主人,以形众宾之短,只可略坐而行。至三圣庵行吊(萧亲家之胞兄)。赴社政进行会,唐修之提议开会追悼大行皇太后,众皆鼓掌赞成,遂筹备一切,定于下星期举行。此吾会今年第一举也。夜甚不快,倦卧不能兴。会臣来夜谈。客去,随意读中晚唐诗。项斯《山行》一首,大有会心,其妙境决非宋后诗人所能到。因别纸详加评识,一一标明,付儿辈存之。
十九日(二十四日)晴。九钟起,入内哭临。缟素乘马车,穿金鳌玉蝀而行(此路光绪中年圈入西苑,遂为禁地,近始放行,然仅马车及步行人而已),至神武门下车,入门东行,历夹道,过蹈和、履顺二门,达皇极门外。宫阙无恙,惨然心伤。尚有旧苏拉二人,引至学部朝房小憩。与诚果泉、延锡之、郭春榆、宝瑞臣、徐梧生共话掖庭情事。皇上依瑜皇贵妃、殉贵妃、瑨贵妃(三位皆穆宗嫔御)、瑾皇贵妃(德宗嫔御)鞠育,贵妃居长春宫,帝居后殿。十一钟三刻午祭。臣毓鼎系致仕大员,先由太保世续、总管内务府大臣景沣、绍英引至皇极殿槛外,叩谒梓宫,伏地举哀,然后入群臣班齐集行礼。此先朝故事也。(在午祭后,中门已阖,下次祭时,方能入班。)毓鼎满腔哀愤,并为痛泪千行。
既出犹呜咽不能自已。行礼不满二十员,较之光绪三十四年,不堪回首矣。仍出神武门而归。三钟桐琴甫驾汽车来迓,复诊后仍送归。
二十日(二十五号)晴。午刻至便宜坊赴卜贺泉之约。四钟附快车赴天津,住德义
楼,因顺校筹款事也。
二十一日(二十六号)晴。十钟至财政总汇处,访仲鲁同年,已至公园办公,未晤。
三兄来栈,约赴邻楼西餐。玉山亦来,偕出游玩。在物华楼买金首饰二件,为采涧夫人寿礼。遇叶少云,同至北海楼访刘容川看相兼批八字。容川问姓,即断定此相此命为余无疑,且谓下月可掌印权,八月后当有非常之际遇。姑妄听之。未收命金,留待后验为报。少云邀太和春晚餐。餐毕再访仲鲁,仍未晤,只得函商候复,李升至一钟始得回信归。罗镜湘来访。
二十二日(二十七号)晴。三兄、玉山来栈,三兄邀德升楼午餐。三钟赴老车站,少云来送,附快车回京。
二十三日(二十八号)晴。社政进行会定星期日开大会,追悼大行皇太后。毓鼎撰祭文。凡祝文,例用骈俪而不押韵。祭文则无论整散,必当押韵。今人知之者鲜矣。饭后琴甫乘汽车来迓,诊后又送出崇文门至磁器口而返。余步行诣顺校,与画初、警樵、廓如共商无款办法:解散丁、戊两班,唯留丙班三十馀生,吾辈各尽义务支持一学期,使得卒业。陶月如来,代兰泉还借公善堂银贰百两(系中国银行九月廿三日期票)。朗轩、珩甫均来夜谈。写屏对三件。
二十四日(三月一日)晴,稍和暖矣。陆孟孚自南来,沧桑之后旧友重逢,情意倍觉有味。为校事再致仲鲁书。饭后锡兄至会场布置一切。余独坐簃中,读《通鉴•汉献帝纪》。张先生归自蓟州到馆。
二十五日(二号)晴。十钟到社政会,十二钟安位,两钟大祭,四钟送神,与祭者达八十人,足见吾人心理所同然。松坊花棚颇壮观瞻,又由宝惠借禁卫军军乐队半部(合三十人),祭时奏哀乐,音节甚和。余于大祭后抽身至乡祠,赴廿四属联合会,俟议案提毕驰归,行送神礼。统一党亦在湖广馆开大会,命宝铭代表而往,领回徽章。朗轩来,与张先生同坐簃中剧谈。
二十六日(三号)晴。晨起,天池同年以车迓,为年嫂诊病,因留午餐,兼晤李啸溪同年。希文叔岳步行过访,归适相左。看《通鉴•汉献帝纪》己。隐公竭六十昼夜之力,注解《大学》,求余订正。灯下细看两叶。
二十七日(四号)晴。午正至顺直学校,余以校长而兼尽教员之义务,定于每星期二、星期五上历史两堂。今日接讲元代史事,四钟下堂。归途访朗轩未值。到家袁匡来来谒。灯下看《通鉴•汉献帝》己讫。坡书《大方广圆觉经》装裱成,分上下二册,写跋语两则。发致五弟妇书。
二十八日(五号)晴。一日坐簃中,读《通鉴•汉献帝》庚。看隐公《大学解》(书名《大学格物一贯之义》)。其中精义微言,心光独照,直契道元。姚江以来,一人而已。唯书之次第,不古不今,及“克明德”一章,与余意未惬,当作书质疑。六钟在福兴居请郑、张二师,作霖、锡三、朗轩、幼衡、秀冬作陪,挈纶、懿同饭,惠归自律,亦入座焉。
二十九日(六号)惊蛰节。晴,北风甚寒。一日神倦气索,百事俱废。三钟至孔社一行,余所持主见,与众不合,遂无从建议。
三十日(七号)晴,寒甚,不减隆冬。校勘王元美《庚申始末纪》一卷,刊入学报。
两钟至顺校上历史堂,四钟下堂。在大德通久坐,任文明新买《严华谷诗辑》。余久闻此书,今始寓目,采择精审,疏绎分明,合汉宋说经而一之(专重小序。名物宗毛传、郑笺、孔疏,大义取诸宋儒而参以己意),为学者治《葩经》简易之书。文明以秀才行贾,不废读书,殊不易得。七钟至醒春居赴陶月如之约。闻列强集议,改中国为君主立宪国,或幼主复辟,或推袁,决计不认民国。然则大局将变矣。革命初起,外人亦拭目俟之,乃时阅年馀,除党见捣乱,酬庸晋秩,开纪念、追悼、欢迎各会外,未建一策、举一政,无怪其不能承认,而亟欲以兵力定乱也。不知革命巨子将何以待之。
二月初一日(八号)晴。完颜衡亮生为其长子求吾全女,今年十五岁,长全女一岁。
亮生为麟见亭河督(庆)之孙,本吾恽氏所出(红香馆讳珠,吾曾祖姑也),不失家风。与采涧夫人熟商,允之。午后余携女八字送交桐琴甫转致亮生。琴甫妻父增寿臣侍郎渴欲与余晤谈,特来琴处相待,偕饭于福全馆。连日闷倦不适,归后在灯前集诸小儿女剧论,欢笑之声达于户外。偶思神仙亦随时运为起灭。秣陵蒋子文,始见于孙吴时,至六朝封侯封帝,甚著灵异(见《南史》)。唐末犹见称述(许丁卯有诗)。宋以后关圣帝君尊显,而蒋帝遂无闻于世。真武大帝,明朝最重之。至清朝改尊文昌帝君、孚佑帝君,而真武亦无闻于世。
初二日(九号)晴。校勘东三边长昂传七叶讫。未刻赴社政会,余因警厅无识者流乱改京师坊巷名,致旧时掌故全失(如奶子府改为廼滋府,蝎子庙改为协资庙之类),谬妄可恨,提议致函警厅,乘修改栅栏之便,酌予规复原名,兼慎其后,众咸以为然。又至孔社一行,与徐花翁、饶石顽剧谈。绍儒、质雍偕来,弦歌甚畅。复叶少云书。
初三日(十号)晴,稍和。静坐簃中作致隐公书,纠正所著《大学解》凡三端,不稍附和,致犯交友不诚之过,起草缮正,笔不停挥,指腕疲痛矣。灯下看《庸言报》第七期,《石遗诗话》录梁任公、陈仁先(曾寿。蕲水人。苏生同年堂弟)古今体诗十馀首,体格音节直摩唐宋诗人之垒。吾更用功三年,恐亦不能及也。不胜愧服。又看《中国学报》第四期丛录《越缦随笔》,莼老勤学博闻,为同光间学者,特意见有时而偏耳。《新纪元星期报》末附荃詧余斋《软红尘记》,有烂面胡同接叶亭一条,甄引文献甚详。徐花老所居。
即接叶亭旧地也。因录出此条贻花老,花老得之大喜。
初四日(十一号)晴。午刻至顺校,四钟上课毕,访朗轩,晚饭后归。叙五详述同盟会始末。隐公复书,于书之次第,悉用吾言,改从古本。馀则未肯服也。灯下静看念庵《冬游记》。余领会与前数次大不同,觉从前只见得门面也。因将其中扼要入微语别纸录出,印证下工夫。学姚江、龙溪之学二十年,今日乃有觉处。从前随人口吻,斥龙溪为误师门,盖汩没性灵久矣(龙溪超悟,洞彻本元,过于师门。王门大功臣也)。
初五日(十二号)晴。秀冬来谈。饭后至公善工厂与曹占一辨析厂事。再致隐公书。
看《学报》半册。
初六日(十三号)晴。原议与惠共入内午祭,兼闻吴蔚若前辈、邹紫东同年自青岛来谒梓宫,借图把晤,乃八点钟起后,周身俱发风块,奇痒难当。此虽皮毛之病。然须避风,遂未出门。一日坐内室随意看小说,冀忘其痒。朗轩来夜谈,蒙衣至簃共话。
初七日(十四号)晴。风痒犹不减,蒙被较可,一日未出房门。恭上大行皇太后尊谥为孝定景皇后。
两日卧病,感愤口占,不自觉其言之痛也全家住世茫茫海,两鬓逢春濯濯霜。死后无知原足乐,更何极乐羡西方。
初八日(十五号)晴。终日爬搔,异常烦躁。春日和暖,受此罪苦,人生真寡味耳。
接娴女信。看《通鉴•汉献帝》辛。张松为刘璋别驾,乃欲献地于曹氏,为曹所轻,复转而献之先主,真反复小人哉!卒亦难逃显戮。彼怀二心以卖国之徒,究何尝占得便宜。昭烈之称汉中王,其时献帝尚在位也,与魏武之称魏王何以异?南宋以后论者,乃一褒之而一贬之。其实魏王之封,虽由逼迫,究是天子之命。汉中则自相推戴而已。儒生龂龂正统,将尊蜀黜魏作一大公案,以为论史大事,无过于此者。盖史学之衰久矣(诋承祚,讥涑水,纷纷者数百年)。
初九日(十六号)晴。病仍不减。看《辍耕录》卷三至卷六,第五卷有“勘钉”一
条,乃知今戏场《双钉计》一出,亦有所本。笏斋自津来京叩谒梓宫,延至内室畅谈。隐公来就诊,亦延入内。
初十日(十七号)晴。病仍不减。竟日摩挲所藏画卷消遣。看《辍耕录》卷七至卷八。锡、珩入内室畅话。展仇实父《清明上河图》临本赏玩甚久。汴京故事,清明日,倾城士女出城上冢,沿汴河二十里。列百货,陈百戏,以娱行人,若趁集焉。张择端在南宋时,追忆绘此图,以寄丰镐之思。真本为世宝重。王风洲之尊人巡抚豫,以此得罪权奸,贾惨祸。今戏剧之《一捧雪》,即影射王事,而易画为玉杯。汤裱褙,即其时裱画匠。其造姓名为莫怀古者,所以讽世也。真本不可见,即临本之在天壤者,亦不多觏。或疑仇名为赝,余以为不然。绘此者,非穷年累月不能毕工,迨出而售诸市,其价或未必过丰,所获不偿所劳,黠者不为也。精致研细,古画无其匹。图自可爱,真赝可勿问矣。
十一日(十八号)晴。痒虽不减,而胸中颇爽,食量亦增。寄大兄两信,又代采涧谢大嫂一信。傍晚会臣、九兄来存问,延入内室,出所藏坡公墨迹及书画精品数种展玩欣赏,因留晚餐。珩弟亦至,集子侄谐谈剧论,笑声达于户外,夜深始去。
十二日(十九号)晴。百花生日,余乃枯卧榻间,真孤负韶光矣。午后采涧夫人率儿妇、诸女、王姬赴太和门追悼孝定皇后。不意闺阁女儿,乃能步入午门,仰瞻皇居之闳丽,可谓旷世奇缘。闻午门内秩序甚乱,虽小家丑妇,鹑结贫儿,但胸悬黑纸花、白布标识,即可溷入内廷,喧呼拥挤,并哀悼之意而失之矣。余独坐看《辍耕录》两卷。校对《疟病篇正义》写本四叶。又读柳州文数篇。张先生至内室问疾。龙溪云,良知者,无知而无不知。原无一物,故能类万物之情。可谓透悟语。此譬如明镜,本无一物,而妍媸毕照。学者拂拭保持,使常虚莹,不为尘污所蔽,即是根本工夫。隐公说,大学在明明德,意即如此。吾谓明明之功,全在毋自欺,欺心一萌,即尘污积而虚莹尽失矣。灯下又展玩项易盦画册,题跋三处。接禹九弟电话,知于今日到京。
十三日(二十号)阴,大风。痒较能忍,风仍不肯尽出。禹九来谈,留午餐,话南中情事,不可以终日。作霖于夜间冒风来存问。看念庵《夏游记》。记末论学一大篇,向阅之以为精要宜究心者,今则觉其多依傍格套,不如《冬游记》之针针见血,息息入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