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十六日(二十五号)晴。西郊挂甲屯(过海淀,距颐和园二里许)社政会第一分会成立。余及仰恭、颂臣、子方、珩甫往莅会。十二钟到,备午餐。两钟开会,余登台演说社会主义、社政会宗旨,并与诸会员约三事:一、会员当以人民为前提,抱定民生主义,热心毅力切实进行,期达利民初意。二、会员当以名誉为重,严守规则,尊重公德,不尚意气,不争权利,使社政会在世界有极大名誉。三、总会、分会当视同一家人。总会有不到处,求分会扶持;分会有应办之事,当与总会联络一气,同心合力,使多数人民享最大之幸福。众咸欣服。归途至协署为王含英副将(汉地)诊疾。《金匮》所云百合病,乃于今日见之,如法施治。到家已上灯。一路见湖山无恙,枨触悲怆,几欲泪零。
有事淀园遥望万寿山五年不踏昆明路,秋色萧疏万寿山。銮辇不来丹凤冷,湖田无恙白鸥闲。斜阳影里繁禾黍,流水声中忆珮环。王气顿销三百载,可怜庾信老江关。(〔眉〕此诗甚近晚唐。)
十七日(二十六号)晴。饭后至隐公处复诊。四钟赴教育统一会。六钟至杏花春赴陈右衡之约,趁西城归。连日车中看《晋略》,提纲纂要,深服其有良史才。名为略实不略也。非唯突过延寿,洵堪平揖庐陵。看《星期报丛录》有考西安门外刘兰塑(坊巷名)
一条,谓自唐以来,佛菩萨画像,以吴道子为最;佛菩萨塑像,以元刘兰为最。琳宫梵刹,宝相庄严,罔不借重于兰。而《元史•方伎》不为兰立传,墨守“小道可观,致远恐泥”
之说,无怪国人美术思想之不发达矣。此数语极有理。
十八日(二十七号)晴。饭后赴社政会。在珩甫处讨论孔社事。此举名义虽大而无着手处,会中诸人亦非能担当正学之人也。偕朗轩、炳南饭于玉壶春,同至天乐园听夜戏。
谭伶抑扬断续已入化境,非邯郸所能学步,固宜让其独步一时。归寓已丑正,闻杨伶小楼以为优之可耻,力自修饬,尚道德通文义,颇为伶界所引重。去秋乱起时,外间盛传监国福晋有杨白花之丑,出自谣诼之口,恐未可信也。吾家自先伯祖豫生公、先祖中丞公入大兴县籍,在道光初元,距今已九十年。近日因选举区域,余居在宛平境内,入随土著,遂为宛平人。从此,余一支改隶宛邑矣。
十九日(二十八号)晴。未刻至顺直学校,学生无故罢课,且有数人扰乱堂规,不遵约束。余素持严整干涉主义,悬牌全体记大过,革除七人。朗轩来久谈。阅《星期报》统治权说,法理颇精细有根据,而文笔冗沓晦曲,几令人无从索解。若无通人学士保持,不及十年,国文亡矣。吾所以斤斤欲儿辈先治国文精通,再习科学,正为此也。外间盛传余将得国史馆长。虽较行政官员为可居,然非吾愿也。吾平生大愿,欲请巨款设一极大医学,以中医《内》、《难》长沙书为主,唐宋元名家为辅,而以泰西医学参之,附立伤科、产科、兼立医院,以为实地练习,药物检查,所以杜药肆伪混。开中华四千年未有之业,造亿万姓健全之福。此愿若遂,竭终身心力为之,不限止境,不营他业,庶几不虚生斯世乎?二十一日(三十号)竟日微雨。午刻至管丹丈处贺娶儿妇喜,傍晚归。接润安甫前辈简,并《重九忆亡友梅叟》五古一首,读之同增凄怆。天津寄来《医学白话报》第一期,乃溧阳沈汉卿父子作,清显易解,极有益于学者。
二十二日(三十一号)晴。梁任公在湖广馆开茶话会答谢各界,折简相邀。十钟前
往,握手致仰慕之忱,任公亦谓闻名久矣,今蒙枉驾,感幸感幸。余向往任公十馀年,见其被服儒雅,依然一书生也,以视口口迥不侔矣。任公登台演说约一时许,甚不满于民国政治现象,谓前清政治机关完备,特腐败耳,得其人则法固可行。民国将机关拆卸殆尽,甚至并要件而失之。若不荟萃人才,亟谋建设,前途之危险不堪言。至于外人迄未承认,中外皇皇,引以为忧。我苟能国,彼自承认,否则愈求而愈远。此当反求诸已,于人无与也。议论反复甚多,皆平实不张皇。马相伯(良。大学校长)相继演说,空谈繁复,座人已有倦意。时已未初,枵腹不支。忽有湖南僧接踵而上,遂纷纷散矣。至恒裕,偕润田饭于便宜坊,复回店与朗轩畅谈。申刻至珩甫处商孔社事,讨论良久,终以立学会聚讲为归结。作霖来夜谈。接宝惠信,知东陵荒地招领开垦,皆膏腴上地,蕴之三百年者,每亩交领价银二两,可谓极廉,即复信承领二千亩。
二十三日(十一月一号)晴。朗轩午前来谈,欲领荒地五千亩,再函告宝惠。坐簃中读《通鉴•后汉安帝纪》。和、安两朝,东鲜卑、西羌迭为边患,几于无岁不有兵事,忽胜忽败,迄无宁宇。此时号称承平,边民岁遭茶毒,兵之死沙场者盖不知凡几也。然则二千年历史,果能安全乐利者,曾有几时哉!四钟至北城旧鼓楼大街,赴内城医学研究会及传习所全体欢迎会,会员约六十人。余登台畅论中医精理,众皆欣服,公推余为名誉总会长。归已上灯。海淀分会成立,余未能往,请唐修之君代表。
二十四日(二号)晴。朗轩来议田事。未刻与龙伯、实斋、绳武假座悦生堂,议兴复医学研究会。归途至学报社一行。灯下作医会演说文,未脱稿。宝纶、宝懿至豫学校报名,入政法专门别科。午后五钟至九钟上课,可与家塾无妨。
二十五日(三号)晴。饭后赴社政会。又至畿辅学堂,应直隶联合会之请。缘诸青年虽立此会,议久不定,迄五条理,群求余莅会主持。余为筹画开手数大端,皆忻服,愿受约束。晚,在万福居与景乔筹校事。演说文脱稿付铅印。
二十六日(四号)晴。未刻赴江苏公会,群痛心于都督程德全之茶毒生灵,省议会之媚官虐民。将来省官制实行,议会倘列匪人,民间将有控诉无门之苦。名为共和,其害转大于专制矣。入城至四海春,赴朗轩约。
二十七日(五号)晴。接大兄信。午刻与采涧同车至小苏州胡同祝五叔岳母生日,吉甫酗酒谩骂,无情无理。急挈丙、恩先行,至春仙观剧(龚伶演《徐母骂曹》,声色俱妙。杨伶演《落马湖》,口白最擅胜场),寒甚欲僵,采涧继至,仍同车而归。卿和归自上海。
二十八日(六号)晴。步行访绥之未值。至剃头铺修容,遇对门伊雅泉佐领,相与剧谈,颇有乡村风味。三兄来访,不遇而去,竟历铺门交臂失之。四钟至顺校上堂讲庚口分世业规制。接惠信。
二十九日(七号)晴,北风寒甚。午刻至兴宁馆为饶简香同年诊疾,其证上热下寒。
余议用肉桂,师仲景猪胆汁法服之。简香素亦知医,踌蹰未肯服,只可听之。寒甚,至大观楼午餐,以牛肉白兰地酒取暖。磨墨买笔,写对、屏各一。归寓将上灯矣。车中看《通鉴•安帝纪》,大约一代各有风气,皆是积渐而成,或由良法培植,或由恶政激刺,其力能驱使上中两等人并归一路,善用之,天下受其福,不善用之,天下被其祸,一时如风之行,如气之染,是谓风气。以此观二千年历史,可分作数大段,消长递转,因能结果,果又造因,煞是好看。今因东汉尚气节,而推悟及之。
三十日(八号)晴。
十月初一日(九号)晴。俄罗斯与外蒙古定约,蒙古独立之局成,脱离中国。此民国第一篇文字也。噫嘻!(〔眉〕俄人诡谋,久有消息,而民国政府不问也,参议院不问也,党人不问也,唯图官、图利、闹意见、闹排场而已。北边既失,西藏必危。呜呼五族!)
初二日(十号)晴。连日感寒而病,恶寒胸满,静卧不出房门。接社政会电话,因
分会诸君到会答谢兼报告投票选举正副会长,而李、唐、孔诸君皆未到,不成局面,余只可力疾莅会(本会会员提议一案,分会提议二案,皆极重要)。散后顺至松筠庵赴直隶公益会二十四属联合会,气短不能多言,略坐而退。(〔眉〕纪念会,欢迎会,追悼会,欢呶不已;评议会,秘密会,茶话会,絮聒不休。终年昏昏沉沉,忙忙乱乱,跳跳搭搭,乌烟瘴气,不知所做何事。)二侄媳忽患肺气闭塞,势甚困笃。
初三日(十一号)晴。天渐和。体亦渐健。门人朱楚白来谈。四钟赴学报社,《学报》第一期出版,内容外表均极精良,以势度之,当可盛行。致张运台书,为公善养济院年款事,交宝惠携交。敬节会有公产一所,在东安门内瓷器库,孤悬禁门中,近日情形,殊难照料(此地在从前为繁要之区,今则僻静,不便出入),又破坏过甚,无款修整,乃以一千五百金售之,而以此款在南城别置一所相抵补,计亦良得,于今日成交。病人用各种开窍痧药,皆不应,余以甘桔汤加杏仁,专开肺窍,应手而效。《上海新编字典》,武进陆士奎辑。近来科学家、新字皆加注释,颇便翻考。(余以银元一圆两角买洋装预约券而得之。)唯恽字下注云:“又姓。汉杨恽伏诛,其子徙酒泉郡避祸,以名为姓。”不注书名,不知何所据而云然。先子居先生得《姓述》二篇,并未断定受姓所自。吾宗但相传出于汉平通侯,实无确证。陆氏乃武断若是!大背传信传疑之义。况《汉书•平通侯传》,亦无子徙酒泉之说。“伏诛”二字亦甚卤莽。
初四日(十二号)晴。联合会六人来见。景乔来商校事。午后范静斋(社政会员)
白海淀来问疾,且携红稻、莲花、白酒以饷,皆海淀物产,情谊可感。
《中国学报》印成,漫题二绝,呈同社诸君子共持短绠汲前修,信有江河万古流。载酒元亭问奇字,安知他日少杨侯。
毛伏传经柳穆文,儒家持世有元勋。诸公莫懈吹嘘力,肤寸能兴泰岱云。
初五日(十三号)晴。捐助顺直水灾赈五十元,又为宝惠捐二十元,午后至助赈所交款。又至全省联合会,意见不合而出。至学报社赴学报出版公贺之宴。
初六日(十四号)阴,甚寒。冯华帅议借巨款,大兴全省水利,函招京绅四人赴津,于十五号开大宴研究。余抱此愿几三十年矣。直隶水利,自古以为膏腴。明代建都北方,不思浚河渠,殖农田,为根本之谋,唯知仰给南漕,以供中都官食。漕一不至,天庾立匮。
清世宗曾命怡贤亲王、朱文正经理其事,虽功绩未竟,而玉田、丰润、任邱之间,水田至今食利,近数十年,水灾岁告,犹赖各省协济,不至甚困。今省自为治,畛域益分,吾直不得水利,日受水害,必成坐困之势,借巨款以谋百年之利,自是切要大计画也。午后四钟附快车前往,与萧亲家偕行,至津即下榻萧寓。宝惠来谒。
初七日(十五号)晴。巳刻至保卫局访同来之刘仲鲁、李符曾二君,并晤张仲卿、高松泉、王叔掖,在局午饭。未刻谒冯督晤谈,未能详细讨论而出。又拜运使张岱杉,未值。又访李嗣香前辈,在聚和成晚宴,保卫局作主人。
初八日(十六号)阴。刘仲鲁、张仲卿、高松泉、王叔掖、长叔起、刘诒孙、吴筱岩、许仲衡、张君树、承庆侄陆续而来,午刻萧亲家特备盛席,招宝惠。三钟附快车回京,萧亲家、筱岩、君树、承茭来送,七钟抵家。三日连饮龙井清茶,胃中不相宜。时作恶,车中腹苦空枵。又遇江孔殷君出示近作数十首,吟评并用,气遂上逆,呕吐狼藉,到家惫不能兴。今日为筱虞亲家六十生日。
初九日(十七号)晴。饭后赴二十四属联合会,又赴社政会。朗珩及朗侄景周均来谈。为新嘉坡黎君伯概书牌额。
初十日(十八号)晴。大风。草致学务处呈,力诋其不准辅仁小学立案之谬,语甚
凌厉。杨景乔、赵廓如来议校事。洪思伯(怀祖)来见,为其胞伯翰香讼冤。灯下拟作《读十六国春秋》文一篇,登之学报。头目昏眩,遂辍笔。
十一日(十九号)晴。福州曾伯厚(福谦)来访。未刻至顺直学校解决学膳费事,兼上堂讲历史一小时。
十二日(二十号)晴。高一山来谈,今春以编修旧资赴直隶本省注册候补,今日牌示署广昌县知事。宦途如此,生面特开矣。饭后伏案作《读十六国春秋》文前半篇。
十三日(二十一号)晴,颇和暖。安肃张臞仙(湘琳)来见,子遇君(鸿顺)之子也。符曾世兄因其长于词章,介绍来谈。饭后朗轩来作半日谈。余乘间至正阳门瓮城一行。
灯下续作昨文,仍未脱稿,已一千五六百言矣。
十四日(二十二号)晴。饭后至松筠庵,与仲鲁、符曾、公度检阅《畿辅通志》,究析水道。归后续作昨文,二鼓脱稿,计三千言。崔鸿作《十六国春秋》,乃据各国史书纂辑而成,考《隋书•经籍志》,犹存二十馀种,而燕事纪载较多,故鸿作《燕纪》亦最翔实健茂。十六国文字文质并茂,在晋魏间自成一种笔墨,惜后人无学之者。
十五日。晴。华帅发电来请,三点半钟附快车赴津,住日租界德义楼,取其铺盖齐全,无须携行李也。惠至站接。
十六日。晴。饭后坐人力车,至英国坟地抛球场访笏斋并见笏嫂及诸侄女。归栈换马车拜运使杨味云、劝业道史廉侯。五钟诣督院赴宴,首座为美人福开森,刘、李二公及余次之,议事会各团体又次之,地方行政官居末,凡五十馀人。余起立演说直隶水利必须兴修之益,众屡鼓掌,九钟始散。归栈写致运使信,为公善养济院捐款事。
十七日(二十五号)晴。卧未起,笏斋来访,胡晴初(嗣瑷。督幕总文案,旧翰林也)亦来谈。玉山、宝惠皆至,偕饭于南市德升豫菜馆,玉山作东。同乡行政官曹健亭方伯诸公及议会胡海民订申刻邀宴聚和成,余因明日家祭,今日必须回京,作柬辞之。三钟二刻,在老车站附快车回京,车中气管热度过高,昏眩欲呕,抵家惫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