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十八日(二十六号)晴。先妣生辰拜供。复新嘉坡黎伯概君信,并书牌额及医会演说稿,交邮局寄海外,邮费洋六角五分。申刻在百川通设席,为朗轩补祝五十生日,范诚斋、袁锡三、王徽五、张炳南、陈肇廷同作主人。蘅侄女适祥符顾氏(亚蘧次媳),今日侍翁姑至京。
十九日(二十七号)晴。气痛已五日,俯仰不能,延整容王掌柜推拿,颇效。庄思缄自上海来,谈南事甚悉。水深火热,民不堪命矣。申刻至小有天赴李石臣之约。
二十日(二十八号)晴。气痛犹剧,治之不效,开方顺利之。孙仲山来谈。傍晚至大观楼赴赵子登之约。大媳巳初一刻举一男,余第六孙也。树先生哲嗣罗广仁来就诊。
二十一日(二十九号)阴。三兄五十一岁生日,午刻偕夫人同车往祝,午面至三钟始毕。接杨运使信并公善养济院年捐库平宝银二百五十两,因至恒裕存折,以小银币二角雇胶皮人力车而归。在三兄处见蘅侄女。
二十二日(三十号)晴。小孩洗三。采涧夫人命名曰富宝,盖财迷之见也。午刻携坡公墨迹至学报社摄影,从此瑰宝流传,有志八法者皆得窥书家三昧矣。姚俪桓同年携示所藏唐宋真迹,起王摩诘,终赵千里,凡十馀叶。以愚见审之,唯北苑山水,徐熙画红莲、青绿山水,气韵神采,允推精品,馀均未敢下断语。饭后至悦生堂赴医会,发起人到者十馀,定名曰中华医学会。七点钟存月、坡桐、庆甫驾电车来迓,同饭于六国饭店,五里程不及一刻钟而达。复杨味云信。
二十三日(十二月一号)晴。家备酒肴,请思缄、剑秋、仰恭作陪(仰恭适来,因留之)。未初客去,乃赴社政会。又赴孔社,渊雅朴学之士渐集,稍有精神矣。去年在昆陵,次远堂伯敬述九世祖衷白公曾匿明末一皇子于家。祖宗相传有此事,而不能道其详。
顷在孔社,晤长沙饶石顽,谈及《甲申小记》曾载其事(《小记》乃抄本,共四十卷,不
书著者真姓名)云:庄烈帝太子被难于北京,皇子定王南遁,至常州,藏恽厥初家两月馀。
消息浸露,逻者日伺于门,王不自安,谋他适,转匿俞大渊家,终为侦骑所得。行至魏村,村人环观,有泣下者。缇恐生变,即进刃焉(石顽不记原文,记其大略如此)。石顽尝有诗云:“望思何处筑,血污魏村花。”即咏此事也。魏村属阳湖县,去郡城不远,吾家今有田在焉。今日一席之谈,证明斯事,朋友论学之益如是(石顽多见明遗老著述,熟于明清之间掌故)。
二十四日(二号)晴,颇和暖。孔小云、文禹门、徐敏伯来谈。客去,读《通鉴》汉安帝、顺帝纪,崔瑗、孙程等俱称少主为北乡侯,疑非当日情实。北乡以三月即位,十月薨,在帝位八月,臣下固以帝视之。当以李固称少帝为得其真,瑗等语,乃史官追改之。
未刻,顾渔溪、亚蘧两亲家请会亲,偕采涧夫人前往,谒见姻伯母,年八十矣。又见五亲母及其长媳。宴毕归,已上灯。夜饭后步行至剃头铺理发。
二十五日(三号)晴。气痛迄不愈,甚苦。路尚卿来交农会事。朗轩作半日谈。午前访教育总长范静生,卧病未见。访胡绥之久谈。傍晚至福全馆赴衡亮生之约。景朴孙(贤)携坡公《寒食帖》墨迹见示。!日藏内府,有纯庙御题御玺,不知何时落冯展云中丞(誉骥)手,曾遭火劫,“少”字(何殊病少年)、“那”字(那知是寒食),均有烧损处。后为宗室伯羲祭酒(盛昱)所得,今归朴孙。此帖初刻于戏鸿堂,附山谷大跋,三希再刻之。
卷后尚有南宋张縯、季良长跋,两帖均遗之。香光又有跋语云:“余所见东坡墨迹三十馀种,以此为甲观,已摹入戏鸿中矣。余特携戏鸿本往对,始知用笔起落顿挫,断非石刻所能传出。往见石本,叹为观止,今玩其顺逆环转之妙,胸中腕下,顿长一格。《烟江叠嶂》之外,再睹兹宝,坡公佑我不浅矣。书用兔颖,且有败锋,乃能圆满如此,岂非神手(中有数字皆系燥笔,石刻乃作飞白,误矣)。”
二十六日(四号)景乔、廓如来商校事,今之为学生者不重道德,不依法律,适足以为乱而已。午刻与三兄接新婿顾安期(循)、蘅侄女双归见面,内外各设席待之。润泽、敬斋、卿和作陪。客散访金筱珊丈。灯下写字三叶。
二十七日(五号)晴。未刻赴农会。傍晚赴江苏公会,思缄来谈。上次远堂伯书。
二十八日(六号)阴。老姨太太杨安人生辰拜供。宝纶奉祀也。看《通鉴》汉顺帝、仲帝纪,国统屡绝,外戚宦官迭倾互起,不待读至终篇而知汉祚之不永矣。朗轩来夜谈。
夜,大风。
二十九日(七号)大雪节。晴。李厚卿、江子厚、张臞仙、萧小隐均来谈。看《通鉴》汉纪质帝、桓帝纪。国家多难,不立长君,贪利幼弱,以展称制之权,亡国乱因,千古一辙。梁太后不立清河王,大臣犹有抗议以争大计者。若我戊申之冬,辅臣如南皮,直逢迎之不暇矣。古今人相去远哉!傍晚赴景枫大观楼之约。闭目坐车中,思《天泉证道记》龙溪四无之说,洞达心理本体,古今儒者无第二人说出,自明至今,无第二人解得。
当作发微一篇以阐其旨。
三十日(八号)晴。未刻赴社政会,有公民会代表胡、常两君来会协商整理自治会事,又提议电车事,盖有所为而为之。至广德楼观剧,泰丰楼晚饭,皆朗轩作东。
十一月初一日(十二月九日)晴。为梁巨川写横格直幅百馀字,临坡公《归去来辞帖》,以寄彼此之意。李师葛归自南京,谈南事甚感慨。以现象观之,大乱在即矣。傍晚与锡兄赴大观楼。宝惠自津回,到楼共餐。
初二日(十号)晴。先君生辰拜供。贾子咏来谈。申刻赴南医会。至大观楼,赴子登约。与宝惠趁西城归。《老残游记》小说,故友刘铁云所作。铁云为周太谷、李晴峰门弟子,主三教同源前知之学。此书成于甲午以后,而于庚子之北拳、庚寅、辛丑之南革,皆预言之。从前不甚风行,自拳革大变之后,世始服其先见,争觅是书,已不易得,宝惠新在津购之。余旧曾阅过,颇觉其异,时以其说往来胸中。昨师葛谈及余去春奏请开缺时,
曾叩其故。余言八月后大乱将作,起于大江流域,何恋恋一官为(此事余久忘之)。问余何以能前知?余盖以此书为本,而自以理数测之。又证诸天象,遂不幸而言中。吾不解术数,而时有术数思想,以之推度未来事,往往而验,己亦不知其所以然也。(上月江西盛少怡表叔来信云,去夏得余书,谓秋冬间国事将大变,问余何以能预知,余亦不能言其故也。)
初三日(十一号)晴。景乔来商校事。子登在此午饭。饭后思缄亦来谈。申刻赴孔社,余特发表宗旨,同人无不鼓舞。至朗轩处晚饭,与田少白、范诚斋畅话。
初四日(十二号)晴。门人张景韩自青岛来,述东镇风物之胜,鱼虾之美,真避秦桃源也。若岛中为前朝贵人所盘据者,依然富贵气象,生活程度日高,非吾辈野人所宜近也。张臞仙来久谈。接门人范俊丞济南信,字迹极仿余书,特丐余作册叶为临池之助。灯下濡新笔磨墨作复书三纸,俊丞得之,亦可资观摩也。昨夜谢作霖为宝惠言,数月前视举世无一当意者,愤懑几发狂易。近得石印《曾文正日记》全书读之,逐类选摘,以自策励,心气顿平。若作霖者,可谓学道有得君子矣。余闻之愧恨不胜。
初五、初六两日失记。
初七日(十五号)晴。未刻赴廿四属联合会,散后赴社政会,人数太少,茶话而已。
傍晚赴珏生本宅之约,绕前门归。珏生家藏明宣德炉,作鼓墩式,下有铜座,年久为香炭温炙,铜斑现胭脂色,古艳可爱。宣炉缘起,因殿中不戒于火,金银铜宝诸陈列品融合为一,乃合而冶之,故重量异常铜,而时现宝光。真者殊难得,流传半赝品也。
初八日(十六号)晴。宝惠生日,适自津归。近日京津谋事者纷至沓来,疲于接应,吾已为世外人,为人作嫁,憧憧扰扰,厌且苦之,固由廉隅日薄,亦生计困难有以迫之,不得已杜门谢客。未刻至广济寺投省议会票,余投袁锡三。傍晚至天福堂,赴孔幼云之约。
静坐得二十字道德沉九幽,名利浮百怪。夜深花气潮,青灯大自在。
初九日(十七号)晴。竟日看梁任公《庸言报》。傍晚至畅华楼赴顾渔翁之约。赵廓如来商校事。
初十日(十八号)晴。看《通鉴•汉桓帝纪》。申刻赴徽州会馆津浦铁路公所议通运事。刘千里来夜话。奇大兄信,又寄两弟妇信。
十一日(十九号)晨醒,见屋瓦霏花,搴窗帘则广庭积素矣。珏生冒雪来畅谈。三钟赴顺直学校,出正阳门,石路冰滑,马车寸步难行,乃易人力车至校,飞雪满身。学生对于校长毫无感情,刘、岳二生尤桀骜。余勤苦六年,不觉心寒于雪,明年决计辞校事矣。
天下何事不可为,何必恋恋于此,自寻苦恼哉!仍乘人力车至中华饭店,武进同乡公请庄思缄、吴稚晖(敬恒,原名朓)为一局,四省铁路公司公请南来代表郭礼征为一局。到家近十钟,尚会臣兄在簃久候,畅论别后事,一时许始去。看《通鉴•汉桓纪》,国家大议,征意见于太学生,故刘陶屡上疏切言朝政。此汉制之最善者。古来法制之善,莫过于汉。
与珏生论二张之亡本朝,南皮练新军,长沙尊新学生,全为革命出力。余因忆宋南渡诗人叶元素有句云:“种来松树高于屋,借与春禽养子孙。”其命意亦似有所属也。
十二日(二十号)朗晴甚快,坐簃中读《通鉴•汉桓纪》一卷。未刻赴广济寺,投众议院票,适与金筱珊丈相遇,遂互举焉。傍晚,呕吐狼藉,卧不能兴。此疾不发五年矣,今岁忽更加剧,盖心绪使然耳。寄沈汉卿天津信,谢其惠寄《医学白话报》。
偶见街间有以民国新铸钱市物者感吟一绝
中央官阙半云烟,涉想常疑梦惘然。门外市声犹昨日,担头巳换旧朝钱。
十三日(二十一号)晴。养疾不出门。今年旧疾复发,固是心绪不佳使然,究缘心无所寄,如游丝袅空,动成罣碍。此心既无所寄,则乐趣无自而生,所以茫茫荡荡,日侵苦恼。今日治病良方,当自删除葛藤,收摄身心始。
十四日(二十二号)晴。雪后风寒。狄赓陶(克尧)携李效西同年书介绍来见。谈次始知为庚子旧侣,话当时朋友存亡,聚散之感,悲慨系之。未刻赴社政会,又赴孔社。
又赴廿四属联合会。
寄根荪岁晚行将极,时危正未央。衣冠中夏尽,雨雪北风凉。生计安吾道,前期问彼苍。
遥思东海叟,辛苦老绳床。
十五日(--十三号)晴。午前诣学报社。徐云槎(儴)来谈。看《通鉴•汉桓纪》。
七钟至六国饭店赴王元常之约。肴味甲于北京西餐。地炉尤暖(乃暖气管),上下温适,归途竟不知有严寒。余以坡公墨迹送学报社摄影,社中酬以洗出照片一份,浓淡不匀,照手颇低。然原卷不便卷舒,得此日夕临模,胜石刻十倍矣。
雪后访蕙农(学报同社,湖南人)
邹郏存家法,经师有替人(蕙农本师为王湘绮先生。余昔治《公羊春秋》,实以王笺为导师)。新知独倾盖,大雅共扶轮。冻月交残雪(〔眉〕交字几经锤炼,言月之寒与雪合而为一也),疏梅结古春。沃寥当岁暮,幸缔次宗邻(蕙农下榻郑叔进居,距吾居仅隔巷)。
十六日(二十四号)晴。未刻乘人力车赴农会中农学传习所,钤标文凭。看《通鉴•汉桓纪》。古人论学贵专一,又云熟能生巧,余于史学致力最久,识见亦随阅历而进,决定删除歧路,专心历史一门,以为致用之学。人生世间如电光石火,虽至百年,只如倏忽。
若信得及,见在世情嗜欲,好丑顺逆,种种未了之心,便须全体放下,将精神打并归一,只从省力处做,唯求日减,不求日增。省力处便是得力处(王龙溪《蓬莱会申约》中语)。
史学(但求有用,不讲体例考据)。姚江、念庵、龙溪书(养心)。中晚唐诗(娱情)。
十七日(二十五号)宝师母枉过(己丑朝殿朗轩先师〔宝昌〕之德配)。朗师以侍郎典山东乡试,缘事罢官,再起科布多参赞,乞病归。身后萧条,去年同年醵资为师母筹生计,余亦与焉。此来名为致谢,实为其内侄苏仪仲(凤超)谋事也(苏隐从而来)。三钟至津浦铁路总公所议事。夜,大雪,与郑、张、袁、苏四君坐簃中围炉纵谈,纶、懿侍坐。
十八日(二十六号)雪积四五寸,晨晴。戴重卿(书铭)自山西来,多深切之谈。
饭后坐簃中,唯看《民立报》三日。又随意检《宋琐语》阅数十条。此书为先大夫所赐。
名言隽语,骆驿眼底。熟此,作文作诗自有韵味。傍晚至福全馆赴宝鼎臣、瑞臣昆仲之约。
沿途雪月交辉,胸襟清畅。归已不早,犹看念庵《夏游记》数叶。此记反复十馀过矣,今日读之,尤得真谛。即如龙溪谓今人未辨善是何物,善恶皆随人转。此处不明,纵说进退,皆无着落矣。从前只平平看过,今乃知龙溪见解超卓谛当,洞达真源。诸儒无见及者。
《传习录》“侃去花间草”一段,得龙溪此说而益明。
十九日(二十七号)晴,雪后苦寒。为孔社作致阮斗瞻书,凡七百馀言,极言孔道不明,将有犯上作乱之祸起于萧墙。胡绥之、马际平偕来。每日读东汉人文,作文时虽未能仿佛万一,而心头腕底,时觉有郁茂之气盘旋。此非可以貌求,非可以言喻。东京文节短韵长,较西京自别,而遒宕之气则一也。自古文有桐城派,竞学韩、柳、欧、曾、王、归,末流遂成匡廓。余十年前亦问津于此,近年则专读西汉文,求其雄奇(雄易见,奇不易见。凡提振转接不测处,即是奇处)。(〔眉〕不知者乃以光怪陆离为奇。)又于《三国志》注中得鱼豢《魏略》,领其清隽之致,大胜于学震川也(鱼氏学史公,得其一鳞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