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十五日(二十七号)中元节。晴。景樵来商校事。魏少牧自安徽来。李厚庵自山东来。申刻赴助赈局。酉刻访觐枫,留夜饭。风雨颇凉,俨然秋意。写大匾三块。又为贞盦书先德恒庵孝子赞两纸。夜雨达旦。
十六日(二十八号)晴。九钟周剑龙、范棣臣、金实斋、朱聘三来此会齐,十钟偕谒教育部范总长(源濂、字静生)。因部中新定学堂规则,颇有窒碍之处,且有新旧不相浃洽者,乃以旅京公学教育会名义往质问。次长董君(浙人)亦出陪,又介绍见其教育司长袁希涛(字观澜,上海人),讨论至十二钟半始散。贞盦来谈。
十七日(二十九号)晴。饭后至顺直学校查点毕业诸生修业文凭。又决议校事取集权主义,以救从前放任之弊。途出大德通,访张炳南(继王梦九而管号务者),知孟馨斋已于上月作古,嗟叹久之。炳南约玉楼春晚餐,同车而往,饭毕趁西城归。步军统领江雨辰(朝宗)与宝惠至交,因兵变告警,特派游缉队四名守护吾居。
十八日(三十号)晴。张君树、江子厚均来见。君树出示《秋感》二律,激楚苍凉,自是新城诗派。君树年甫二十八,与宝惠同岁,而诗境乃萧飒不胜,其心境盖可知已。饭后冒鹤亭来谈。三钟赴保卫局,公议军饷不继,将撤新练保卫民军。余建议通州兵变之后,地方不靖,正资民军弹压。况今民国大势,将成联邦政体,世界趋重武力,非有武装,不能解决。吾直纯在客军范围之内,大非所宜,正宜就本省练成大支劲旅,厚集其势,以为后援。岂可反议撤减?同人皆表同情。更议筹款之法,粗有头绪而散。车中看《龙溪集》,余有得于二语,曰“息息归根”,曰“性相平等”。又有得于“天根月窟”之说。夜雨。
十九日(三十一号)晴。写联四付。未刻至张君立寓,赴李符曾之约。座客竞酒,亥刻始到家。
二十日(九月一号)晴。辰刻赴社政会,在恒裕午饭。未初刻赴江苏公会,姚副会长未到,众推余充临时主席,先报告一切,次记名投票,举正会长(陆总理辞职),沈雨人君得六十六票当选。姚石老得廿票,余得九票,为次多数。馀人无过三票者。次提议事件,余付表决。四钟散会。夜雨。
二十一日(二号)竟日阴雨,天顿凉,须着棉。坐簃读书。晚与两师剧谈。郝兰皋《宋琐语》,不分卷,厘为三册,犹是先人旧藏本。吾辈为学,固贵精专,亦须有怡情适兴之书,以舒其气。终日读正经正史,研索经世各编,虽有益,兴趣究欠活泼也。故如《宋琐语》及《世说新语》、宋人笔记之类,必宜常置案头,以备饭后或思倦时浏览。近人多于饭后看报纸,亦舒适之一道也。
二十二日(三号)晨雨旋晴。孙中山素持民生主义,与社政进行会宗旨悉符,函约相见。因与副会长李毓如丈、协赞唐修之、评议长孔仰恭代表全会,于十钟往访。宾客满堂,皆有求于中山者。余等约略致辞而出,午饭于东兴楼。接张子偕洛阳书并墨拓龙门山图,朱拓东坡诗石(写西湖诗,刻石于风州)各一纸。
二十三日(四号)晴。傍晚访叔进未值。园梨已熟,摘而食之。忆去秋采时,忽又一年矣。龙伯来谈,论词学甚畅。
二十四日(五号)卿和来辞行,以苹侄女病重,电促南旋也。午后亚蘧就诊。四钟至迎宾馆,赴孙中山茶会。来宾二百馀人,奏乐登楼,中山向众宾答谢欢迎诣见之意。演说盛称北方气象胜于南方,从此猜嫌可以尽释,并畅论开放中国政策。章炳麟、黎尚雯各有演说。乃群起就席,立啖乳点,人多物少,沾唇而已。鱼贯下楼,各散。接大兄信。
二十五日(六号)晴。铎尔孟君来谈,极言中国人弁髦旧学之非。谓欧洲今日程度,始能知中国文学之精,而中国人反弃之以效日本,群趋于不通,岂不可笑。铎君法国人,酷嗜中学。其友克兰言亦嗜中学,铎君为题此名,并欲介绍以见我。铎又丑诋英人丁义华之卑鄙无耻。谓前数年,丁之趋附庆王、肃王、洵贝勒,无所不至,不惜拜跪以媚之。迨去年见满清势孤,乃发电迫宣统让位,以媚孙、袁。此岂外国人所宜言!其势利如此。五钟醵资饮于君立处,人出二元,散已子初。
二十六日(七号)晨雨,竟日阴凉。饭后访亚蘧,携大兄信面商婚娶事。赴中国学报社。桐城张文端《聪训斋语》有论诗一段,极精,特录之。五律无胜于唐人者,如王、孟五言,两句便成一幅画(此二语是极!余半生作诗不下数百首,求其两句皆能作画者,竟不可得。始知其似易实难)。今试作五字,其写难言之景,尽难状之情,高妙自然,起结超远,能如唐人否?(中晚唐人犹时时能至此境。九僧诗所以独传者,亦以其能造此境耳。)苏诗五律不多见,陆诗五律太率,非其所长。参唐宋人气味,当于五律见之。
二十七日(八号)阴。白露节。午前赴社政会。午刻至便宜坊赴掌柜孙子玖之约。
座有卜贺泉,十四年前旧识也。饭罢至长椿寺行吊。赴松筠庵公益会,风雨交作,凉沁肌骨。张文端《聪训斋语》,皆亲切透悟,极耐寻味。其子文和公(廷玉)《澄怀园语》,仿《聪训》而作,虽亦有名言,然其持论宗旨,最易养成一种模棱曲谨、不痛不痒之风。二公品格,亦于此判矣。
二十八日(九号)阴,凉风飒飒,居然重九天气矣,岂老天亦随新历转移耶?三钟至学报社。发大兄信,并附去顾府来信。冯华甫督直,昨夜任命。今晨即赴津接印受事(地方危岌,间不容发),宝惠从行。
二十九日(十号)晴。来客颇多,无非索都督信及宝惠家书,在官场幕府谋位置。
余预嘱梁升,概谢绝之。奔竞之风较从前益无限制,以此种人格求治得乎?饭后携笔印至大观楼,写联匾多件。觐枫父子备精美大餐以酬劳。雨亭、景樵来议校事。电促量能北来。
八月初一日(十一号)晴。祖妣生辰拜供。饭后访隐公。又至学报社。余任总编辑,操去取、支配之权,间一日必赴社理事。首期材料完备,阳历十月一号必可如期出版矣。
集诸家收藏精秘之本,一一悉经吾目,洵快事也。晚饭后聚采涧夫人及儿媳众儿女,团坐灯前,听吾讲《今古奇观》一段,大有家庭乐趣。接宝惠信,知权任都督府秘书长。此为最尊重繁难之席,惠恐不胜任也。
初二日(十二号)晴。六弟生辰拜供。三钟赴隐公之约。仰恭来夜谈。接量能复电,因母病不能来。
初三日(十三号)晴。史季超丈来谈。余与论疟病不在少阳经,详辨医家指伤寒寒热往来为疟之误,大小柴胡汤决非治疟之剂。超丈欣然大悟,叹为确论。饭后赴顺直学校,与景樵酌定课程,期与学生教育相当,获受实益。直至六点钟始散,遂不及赴学报社。到家稍憩,偕丹云丈、锡兄、珩弟步行至龙海轩晚餐。彻夜北风,顿须着棉衣矣。
初四日(十四号)晴。辰刻赴公学联合会,申刻赴学报社。隆裕皇太后加恩实录馆臣,赏宝惠加宽大卷红绸袍料(恭写收条祗领,赏苏拉代茶二元)。明日应诣养性殿谢恩,因拍电都督府促惠回京,时已三点多钟,惠行至车站,晚车已开,回电不能来。余乃作书致世太保,陈明出差原委。得太保回音,允为代奏。灯下作致周衡甫书。明日晤总裁郭春榆前辈,云馆中有公折谢恩。电问馆中,已列宝惠衔名矣。
初五日(十五号)晴。辰刻赴社政会。丹丈邀三义轩大茶馆午餐。此中肴面别有专
长,非老于京师者不知此味也。未刻至安庆馆赴中国学会,到会四十馀人,公推余充临时主席,约略研究办法而散。又赴松筠庵顺天二十四属联合会。到家已日落。可谓会忙矣。
初六日(十六号)晴。饭后至东城,贺任觐枫孙女出嫁喜。
初七日(十七号)晴。饭后偕张先生步行答访李慎如(长纶。苏州人)。萧翰臣、李珩甫来,偕出城,饮于江南春,余作主人。九点钟仍趁西城归。连日看《伤寒撮要》,颇于读《伤寒论》有益。此书及陶节庵《伤寒全集》,皆提挈贯串之书,学者治正论毕,便当熟复此二种,可引申无穷妙义。各国俱最重医学,多设医校,独中国从古无之。吾前岁奏设医学堂,经理多不中程,又以款绌而废,至今以为憾事。倘得由国家发款,岁得十万金,在京师建绝大校舍,延聘名家,参以西说,而于其旁兼建医院,以资实验,收效必宏,中医庶有昌明之一日。虽使余终身从事于其中,亦所愿也。寄婿、女书。
初八日(十八号)晴。徐花老赠扇一柄。画作平湖渔隐,即用余别号“湖隐”意。
清新萧远,翛然笔墨之外。一面写七言截句四首,以画意寓寿意。花老每值余生日,必赠诗画扇一柄,如是者八年矣。各切其年境事为之,无一重者。二十年后倘汇裱一巨册,实大观雅事也。杨荫北赠诗二首,答余前诗,即用余韵。诗有法度,非苟作者。王午同年姚俪桓(大荣。普定人)来谈。俪桓廿年曹郎,闭门读书,敦品励节,今之学人也。以所著《惜味道斋文集》见贻。谈学良久,甚洽。客去,余即步行诣学报社。又与绥之联步而归。
作霖来夜谈。内外仆人醵钱备酒筵为余寿。
初九日(十九日)晴。润泽、珩甫、干卿皆来预备明日之事。午后坐簃中校对学报各种。儿辈备酒肴暖寿。惠自津归。
初十日(二十日)阴。余五十生日。时局如斯,无庆贺之礼。儿辈禀于其母,必欲效舞彩之举,只得听之。呼金麟班来演戏十七出,间以八角鼓。珩甫大儿少如初次结束登台演《托兆碰碑》,幸无蹉跌。一日来客仍不少,内外开席十五桌。傍晚微雨。接大兄信,大女禀,南方已着棉衣。气候真大变矣。
十一日(二十一日)晴,北风甚凉。与锡兄归结账目。五点钟赴公学联合会茶话,公订各校规则,相与遵守。
十二日晴。辰刻赴社政会(第二十五次)。觐枫邀往大观楼午餐,餐后剧谈。偕锡步行至通记久坐。五钟又步行至玉楼春赴亚蘧补祝之局。八钟归寓。
十三日(二十三号)晴。饭后访隐公久谈。入东城谒赵总理未晤。约铎尔孟君在六国饭店晚餐。饭后酌酒畅谈。铎君与其友克兰言致力《毛诗》。谓中国经学,淹博有味,首推此经,可就此推见三代风俗。近来中国新学家不能为此盲也。至十一钟始散。日来京城忽起谣言,谓又将有兵变举动,不知造自何人,所据何事,而一传百播,闾里骚然。少陵诗云:“至今犹破胆,应有未招魂。”此之谓也。
十四日(二十四号)晴。发大兄信。附去亚蘧信二纸。饭后鹤亭来,剧谈新作《清演义》,已十馀回,大意发扬武功,以作国民之气。与《三国演义》相近,而故朝掌故,借以流传。小说家言,其风行之力反过正史也。鹤亭甚踌蹰于孝庄文皇后宫闱之事。此事故老言之凿凿,而下笔为难,唯有于无字处写之,使读者慧心领取耳(《红楼梦》可法也)。
客去,至嵩云草堂赴胡绥之、王书衡、郑叔进、金实斋补祝公局,久矣无此局面矣(〔眉〕揽揆犹循周旧朔,联尊多是宋遗民)。散后又访献廷始进城。
十五日(二十五日)晴。中秋节。晨起祀神。饭后至三兄处。又祝锡兄生日。归寓珩甫在此,夜深始去。忽觉眩晕,呕吐苦水,竟夜发热神昏。门人舒宾如来拜节,延入剧谈(〔眉〕四十九年同隔世,如霜两鬓不成春)。
十六日(二十六日)晴。养疴不见客,随意看《宋诗纪事》(裘万顷有句云“一番风雨一番寒”,语极平常,却极确切有深味)。亚蘧曾谓樊云门丈生平作诗,专得力于此书。
盖有宋一代各派之诗,略具于是,而樊榭搜辑群籍,至三千数百家,更足以助史料也。易
实甫赋诗二首诗扇祝余生日,吐属工雅中特饶韵味,自是诗人之诗。樊榭既辑是编,又与丁、赵诸子作《南宋杂事诗》,故于天水琐闻雅故,烂熟胸中,所作诗词,遂以名隽擅长。
甚矣,为学不可不有专精工夫也!南宋建都临安,一时士夫之文雅,风俗之清新,闾市之繁盛,其详载于《武林旧事》、《咸淳临安志》诸书者,在在令人神往。余生长京师,时与锡、珩话春明承平旧景物,抚今追昔,不觉泪荧荧欲坠矣。戌刻月食。
十七日(二十七日)晴。饭后赴顺直学校。归途至学报社。刘蕙农(异。湖南人。
学报社员)贻五言古二首祝余生日。整炼郁茂,居然乎原、光禄之遗,此调不弹久矣。上海有人投书学报社,自称尃病芸,作本报发刊词一篇,专主张周秦诸子,而诋斥孔子。呜呼!学术之害,中于人心,世运未能平也。
十八日(二十八号)晴。季樵前辈、春茂之均来谈。饭后与采涧同车赴女工厂成绩会(孔幼云夫人一手经理),女宾二百馀人,男宾无列坐处。幼云父子推余登台演说。会散后至学报社晤陈叔伊(衍),不见数年矣,旧人握手,欣感交集。看《教育杂志》,有贾丰臻论学校风潮一篇,语语本之经验,为校长者不可不知。
十九日(二十九日)晴。巳初刻赴社政会,余提议阻止印花税案,全会赞成(此税苛细异常,行之民间,必大扰)。散会至便宜坊赴卜贺泉约。散后至畿辅学堂。一般少年自定章程,欲办同乡联合会,以会长待余。余见其谬妄捣乱,全无知识,遂辞会而出。朗轩归自天津,各畅谈别后事,夜分始去。直隶馆长班侯升求诊,为开一方。其病上热下寒,阳气遏郁,用药时颇费斟酌,良久而后下笔。吾于治病,无分贵贱,莫不以小心敬慎出之。
往往见医家诊仆隶病不甚经意,噫!人命一耳,何分等级乎?二十日(三十号)晴。项城生日,遣李升持余父子单名柬(红纸双合,如从前谒亲王之制)往挂号申祝。犹记光绪三十四年,项城五十赐寿,余往祝焉,极冠裳跄济之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