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二十一日(初三号)晴。饭后吊梅叟之丧,挽诗挽联林列,可以想见其人。又至珩甫处为其小孙诊疾。
二十二日(初四号)晴。巳初刻赴社政会,会员到者八十人,提议两案:回教阿吽王宽等拟赴回疆,劝导回民勿受俄藏之愚,与中央抗拒,求代呈大总统颁发文件,酌给旅费案。评议部报告修正案。投票补举协赞员(因陆钟岱请假),添举各职员。十二钟散会,至恒裕拨付款项(还公善院一百元,付乾祥米店一百元,付乾兴木厂二十九元)。在大观楼午餐,觐枫作主人。炎熇逼人,几案皆热,挥汗如雨。江苏公会开职员会,势难犯暑驰驱,遂未往。归坐内室,静看法国《罗兰夫人传》(新民丛报本),路易十六时革命女豪也,功未告成,而因党派竞争,为所倾轧,戮于断头台(中国亦将有此现象)。临命时,向所供自由之神言曰:自由自由,世间千恶万罪,皆借汝之名以行。新学家最喜引此数语,盖
罗兰氏(女名玛利农,其夫名罗兰)深痛一般狂荡者流,利用自由二字,以逞其无所不为之丑行也。灯下挥汗写对三付。
二十三日(初五号)晴。酷暑迨不可耐,傍晚大雨稍解。四钟赴学报社。致长芦运使张岱杉信,为学堂款事。
二十四日(初六号)晨雨,至未刻始止,天气顿凉,可着重夹。雨稍止,出城执绋送梅叟殡,在法源寺行礼,食素面而归。甫抵门,知叔进以简来邀,回车诣之。胡绥之已到,共拟学报详章。
二十五日晴。仰恭、小隐来谈,偕至聚魁坊午饭,宝惠作主人。蜀人陈仲山(甫生)介隐公来见。写大匾两块、对二付。阅《东方杂志》,有脑威人阿孟曾《南极探险记》,旅行年馀,竟于去岁达南极圈中,渡冰界,登最高原,是为极心,树脑威国旗于其上,即名此原为阿孟曾。此地自四千年来,始有人迹焉。欧洲人雄心毅力,百折不挠,令人敬服。阿氏测得此地昔当与美洲毗连,经地震裂,海陷,遂与人世隔绝,动植物僵质,独有存者。将至圈中,自阳历二月至四月中旬,昼极短,夜甚长。自四月廿二日至八月廿四日,一百廿日不见日光,殆成长夜。圈中气候颇温,面积大于欧洲两倍,异日逐渐殖民,又将开一新世界矣。前岁有人探至北极,极心凹陷,海水汪洋。而南极则为大陆,且有距离海面一万英呎之高原。今乃知两极端一凹一凸。吾辈生当今日,真能闻所未闻也。
二十六日(初八号)晴。雨亭、景乔、绪周来议学堂事。五钟赴润田恒裕之约,座唯乔茂萱、何颂圻。茂萱为庚子年患难旧交,今又乱后相逢,不禁感慨系之矣。每日夜饭后记《崇陵传信录》二三条,于前日创始,日以为常,定为课程(后不具记)。
二十七日(初九号)晴。先府君忌日拜供。未刻赴教育统一会。归寓,三兄在此。
润泽来夜谈。微雨。
二十八日(初十号)阴,午后忽雨忽止,疏密缓骤,凡十馀反复,虽黄梅天气亦不若是也。未刻赴学报社,余担任出报事(选择、支配、督催等)。
二十九日(十一号)竟日阴雨,闻东北城尤大,水深尺许。辰刻冒雨赴社政会,会员到者尚有十九人,可征进行之功。事之须公决者,因人少均未提出。唯宝惠提议禁止女伶演淫戏案,众皆赞成。午后公益会补推职员,拍电询之,会员无到者,已改期矣。傍晚,假寐受风,人极不适。发五、七弟妇信。
三十日(十二号)晴。一日时发寒热,倦卧,随意看书以御病魔。夜卧为儿辈讲同治间黄崖冤狱,因及泰州周太谷、李晴峰、张正琴三先生学派,晴峰高弟泰州黄锡明至今尚存。
七月初一日(八月十三号)晴。夜眠魂梦不宁,竟日疲顿。绪周来问校事,勉出见之,决定一切,又作张岱杉运使信领款。卧看梁任公《新大陆游记》,理想、实验合而为一,乃成此不刊之论。学说之力,过于政策。共和导源于卢梭,宪法根据于孟德斯鸠,而日本维新,则得力于姚江学派。今日欲救吾中国,必须以王学为中坚。欲明王学,必须以龙溪为前导。余前岁三松讲学,本思持此以开世风,而隐公不达斯旨,竟成一味淡声希之局。讲学无补于世,而人心不振,会亦消灭矣。良可惜也。复周衡甫先生信,交蘧书箱一只。
初二日(十四号)晴。积滞尽下,体渐健矣。社政会开职员会,以病未往。一日静看西哲边沁学说。其论人世所谓善恶全无标准。说甚精辟,因悟《天泉证道记》龙溪持“四无”之论,谓心固无善无恶,意亦无善无恶,知亦无善无恶,物亦无善无恶。阳明亟许之,谓为一语泄尽天机。余于“四无”之旨,潜思默契者有年,深信道中天机,确是如此。王门虽多贤哲,能悟此者唯有一龙溪。而自明及今,能知龙溪此说至确至精者,亦唯有吾一人。久思作《天泉证道记申义》一篇,以明微旨。乃今于边沁学说,心心相印,若合符节焉。信乎此理之同然者,中西哲人,其揆一也。西哲康德、卢梭学说,皆与阳明相
出入。阳明真中国哲学第一人也。好学深思之士,如能合中西学案而互证之,岂非快事!
余深悔从前不习德、法文也。
初三日(十五号)晴。新历中秋矣,而民间不以为秋节也。习惯难移,恐非一时所能通行。观于《豳风》咏于商朝,而仍存夏正,可知小民心理矣。一日看《梁任公文集》“中国学术之变迁”、“泰西学说之力能左右世界”二篇,于中西学派,了如指上罗纹,多发古今人所未发。子弟至十六七岁,文理明白后,必须使读此二文。写对三付。梁柘轩来书谓南洋诸岛医学家,咸知余姓名,为中国名医,皆致书柘轩,转候起居,且望余提倡医学。余何以得此哉?殊不可解。虚名良可愧也。乃详复柘轩,请其转答诸君。灯下读《内经》甚久。白米每石价银元十二圆,南北不相上下,养生之难如此,贫苦下户将何以为生耶?吾家上下六十馀人,长年坐食,亦有不支之势。茫茫后路,竟不能致思,唯有得过且过,安分乐道而已。船在惊风骇浪中,稳坐舵楼,静待出险,此外委之运命,非忧急躁扰所能助力也。玉簪三畦,皆盛茁,日釆百馀朵,置之大笔洗中。剪硬纸复其上,凿数十孔,以花朵一一插孔中,入夜齐开,色洁香清,望之如一团白玉,洵消暑仙品也。
初四日(十六号)午刻雷雨大作,达晚始止。接张运使复书,允续拨学堂经费三千金。(初六日已由高绪周领回。)
初五日(十七号)晴。偶看泰西小说,遂竟一日。小说之力感人至巨。畏庐同年所译述,尤各肖其体态。余读其尚武爱国之作,则精神勃然以生。读其言情之作,则伉俪之情油然增重。至于科学历史诸作,则又欣然动学问之思。盖其人人之深,有过于正经正史者,宜乎欧洲名人皆喜以著小说传世也。隐公、荫北均来谈。傍晚赴学报社。
初六日(十八号)晴。辰刻赴社政会,评议部修正支分会章程,春会员提议禁赌案,回教王会员提议西行劝导甘回案。十一钟散会,饭于广和居。访亚蘧,交来选择吉期单。
未正赴旅京公学联合会(即旅京教育会)。余三日不更衣,腹胀气坠,散会遂归。尚有顺直公益会不能往矣。曩以星期为暇豫之日,今则变为忙迫之日,殊以为苦。接思缄沪上书。
寿杨荫北符瑾同年小一月(荫北生日长余一月),半生宦迹亦粗同。谁知羊令庭前鹤,竟作中郎爨下桐。(〔眉〕,光绪乙未年,先伯尚书公以鄂臬展觐入都,艺芳姻年丈邀饮寓斋,余及荫北侍坐。两老顾吾二人而乐之,谓二子年相若,皆异时千里驹也。)何日太平开小树,为君沉醉舞秋风。即今强健加餐乐,且倒凉宵碧玉筒。
不爱繁华敞绮筵,征诗题遍紫云笺。忽从八月觞秋后,艳说双星乞巧前。(旧历今日为七月初六日,阳历为八月十八日矣。)须鬓新留犹少壮,方壶久住即神仙。琳琅四壁官窑古,论寿还应五百年。(荫北住方壶斋,藏古今名画及明瓷、康熙窑极富。)(荫北谓两诗极似东坡。)
初七日(十九号)晴。答拜屠治安、陈仲东,均不值。赴江苏公会,与冒鹤亭畅谈。
仰恭来受国文,其弟公择来受医学,苏敬斋、襄、纶、懿均与闻焉。此后日以为常,不详记。世师教国文,多令读唐宋八家。余则专授西汉文,论事之深切著明,段落界画之清楚(有时看似浑含,细寻之,无不界画分明,而其上段之似住非住,下段之似接非接,尤饶吞吐骞翥之妙),文气之沉雄醇厚,实为中文最上乘,而较之唐宋八家,则又易于领略学步,余盖屡试而知之(东汉文则逊矣)。诸生讲授之本,为余旧选之《澄斋家塾古文读本》,凡二册,三十篇。起孟子,讫曾文正。西汉文居其半,选法去取,迥与世俗不同,皆论事之篇,分为原情、析理、明势三类。从前诲卿、佩伯、千里、宝惠所习,皆此本也。
余所加评语,亦极苦心分明,拟付之排印,留为吾家专门心法。复思缄信(附采涧小照,
致思缄夫人)。
初八日(二十号)晴。余绳广和居肴味于家人,诩为南味第一。午刻因率采涧夫人并妾、两儿妇、两女往尝之,皆称美不置而果腹焉。王季樵前辈、张重卿(为农学会事)、杨景樵(为顺直学校事)先后来谈。
初九日(二十一号)晴。未刻赴顺直助赈局(设于松筠庵)。至中兴推发。傍晚至杏花春赴润田约。唐文韩、柳并称,后世皆扬韩而抑柳,其实柳胜于韩。论文格,各有涂辙,或未可轩轾,若学识,则柳为优胜也。韩之得名以辟佛,然《原道》一篇,所得至浅,文亦散漫无统纪,其谀贵人诸书,尤不足言。柳州《论语辨》第二首,其论孔子,千古独具只眼。即此一篇,唐宋以来无能抗衡者。《送薛河东序》,谓官吏为民役,受直而为民佣,即今公仆之说。《封建论》确有见于世界进化之阶级,而归之于势,尤为洞极本原。世但赏山水小记,此仅论文字耳。然胸襟亦可想见已。
初十日(二十二号)先妣忌日拜供。午前作顺直助赈局吁请大总统拨款赈灾呈,一小时脱稿。阳历七月后,霪雨连绵,河流溃决,顺津保三郡之间十一州县浸成泽国。官赈不足恃,以绅赈辅之。而绅士从前募捐之法,今日无一可施,不得不为发棠之请矣。午后至十景花园,为诚裕如诊疾,顺诣五叔岳母处久谈。黎元洪密电项城,请诛鄂将张振武,项城于十五日以计除之。武昌起事,振武实发其端。今又欲为第二次革命,盖好乱其天性也。然首发难者即首膺惨祸,古事概如是耳。吾之日记自去腊廿五后,不记时事。兹则特别志之。
十一日(二十三号)晴。处暑节。中元过节,晨起祀神。午刻祀先荐茄饼,男女行礼者达三十人,莫非我先人之遗泽也。三钟诣顺直学校,会同诸教员支配功课。五钟诣旅京公学会,议见教育总长。又至助赈局一行。卧思横渠《西铭》所云“乾父坤母”、“民吾同胞,物吾同与”诸语,真能见得万物一体之意。吾尝论北宋大儒,断推明道、横渠,伊川非其伦也。王船山生平崇拜横渠,谓其能通天人之理。惜余于正蒙未能精研,负此绝学。
今日山东周剑龙在会场,论学堂修身一科,当融会姚江学派粹语,编为教科书,以致良知、知行合一之理。淬厉国民,在今日世界人心,尤为切要。此言深契予怀。接大兄书。
书事渡江佛貍死,杀胡帝羓返(佛貍、帝羓,天生工对)。生是祸中国,奄忽何太晚。黯黯黄龙城,萧萧紫濛馆。雄心安在哉,到耳唯歌挽。赧矣颛臾勋,萧墙谅非远。
十二日(二十四号)晴。诚裕如来就诊。未刻赴学报社,夜饭始归。
十三日(二十五号)九钟赴社政会。(余提议化验日本仁丹案。沪报谓丹中搀杂吗啡,服之者上瘾,无异鸦片烟。五年前入口仁丹仅值洋七万馀元,逐年递增,今年骤增至一百馀万元。服仁丹者日多,且不能断而不服,可以思其故矣。众皆赞成。)十一钟散会,至便宜坊赴刘心斋之约。饭后在恒裕久坐。三钟赴助赈局,李丹孙撰募捐启,余为润色数语,又详议赈法,抵暮始归。灯下写大兄信,并寄去亚蘧交来择日喜帖。昨日驻通州毅军叛变三营,大肆焚掠,州城内外精华一夕而尽。都下人心汹惧,各城戒严。呜呼民国,真无安枕之日矣。孙逸仙昨日午后到京,举国欢迎,刻无暇晷。同盟会在湖广馆欢迎,有女子沈佩贞、唐群英等争男女平权,登台大闹,骂人打人,悍泼无比。会员大受惩创。真三千年未有之活剧也。
十四日(二十六号)晴。饭后携所藏钞本《亭林杂著》(原名《修文备史》)访叔进,付写手,以备分期辑入学报,公之于世。叔进出示李莼客先生(慈铭)日记数巨册,乃黄岩王氏藏本,皆读书有得,随笔记录者,亦拟辑入报中。此报若成,借以读人间未见书,
宁非快事!(所辑皆海内传钞孤本佚本。)《民立报》辑刊《巢居杂识》一种,其读古人书,往往别具眼光。前登宋末邓牧心先生(牧)遗文数篇,皆得未曾有。此纸所发明程朱理想之政体二则,昔人所不能及也。畅谈良久。至四钟,赴江苏公会。副会长不到,推余为临时主席,提议数事,薄暝始散。余初意不问江南事,乃无意中被举为常郡评议员。先茔田庐及族人所在,势难漠视,遂不能不兼顾及之。蒲城王竹坪先生(梦祖),相国文端公(鼎)
先德也。所著《伤寒撮要》二册,写刊精绝。可作书塾临仿之本。犹记十三四岁时,侍先君子游厂,喜其精工,以白银一两得之(其时买医书,价不过如此)。不孝珍为秘笈。曾以此书询诸文端之孙仲度太史,藏板久毁矣。连日灯下依次读之,剖析辨证,语简而赅,挈领提纲,颇省思力。治《伤寒论》之善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