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十六日(三十号)晴。冯华帅在畅春园营房搭台演戏三日,以和军心。自去冬以来,禁军多人戏园,时至滋事。华帅与之约法,从此不入戏场,而自演三日,以饫其望。禁军喜悦如约,今乃第二日也。特拍电邀余,乃乘马车出西直门,山光湖影,睽隔四年矣,遥望万寿山,不胜麦秀黍离之感。戏甚佳,而客座距台十丈,耳目之力均不及,约略听视而已。近台皆禁军,容纳几及万人。五点钟即向主人兴辞而返。是日客皆国务员,保卫局同乡不过五六人。郑先生夫人患痢甚苦,服吾药两剂而全愈,竟不烦改方。郑师诧叹以为神技。余近来每夜临睡前,必读《金匮》两三叶,详加笺释辨正(用日本丹波氏辑注本)。朱书如蝇头,简端殆满。经此一番工夫,仲师经文,字字从心头穿过,无一语含糊忽略,觉学识颇进。
十七日(七月一号)晴。五钟至十刹海,赴张君立赏荷局,红白花仅数朵而已。归已子初。
十八日(二号)晴。晋甫午后来,夜分始去,为写纨折扇四柄。天池亦来谈。书客以《溪山卧游图》两册求售,为镇洋盛子履(大士)所著,先曾叔祖洁士征君之友也,征君有序一篇。
十九日(三号)晴。南园来作半日谈。复王聘卿书(并寄赠七言笺对一付)。接大兄初四日书并洋六百元。
二十日(四号)晴。张子遇(鸿顺)来拜,系老班候补道,与张少轩帅(勋)至契,新自兖州行营来,述及张帅军情,有足思者,张部下约二万人,驻徐兖之间,以观世变。
未刻赴社政会茶话,在恒裕存款(别为六房立折,存洋四百元),至大观楼赴觐枫约。夜热甚,不能安枕。
二十一日(五号)黎明闻雨声骤作,旋即檐溜如注,竟日夜未息,天气顿凉。一日不能出户,看书、写字或静坐听雨而已。夜间读《金匮辑义》至第十节,见所采注凡四家,皆支离蔓衍,无一惬心者。乃凝神静气,从白文体味精义。忽觉以锁得匙,砉然而解,用朱笔详笺上方,乐而忘寝。时窗外雨声、雷声交作也。
二十二日(六号)雨势仍盛,午后渐晴。偕两师、锡兄、三儿散步太平湖。拍岸平堤,波纹如织,桥畔水声尤可听,树树蝉吟,尘襟尽涤,真近居胜地也。都人士老于京师,有不知此湖名者。余若非卜居于此,亦安知城中有消夏清境乎?偕郑师至所居,为其夫人复诊。同居旗妇卧病,亦往诊之。顺访南园,有表兄宋午园大令下榻焉,相与剧谈,夜饭始返。复大兄信。又复萧亲家信。
二十三日(七号)阴晴不定。社政会在织云公所开成立大会,到会者一百六十三人,来宾到者数十人。两钟开会,余任临时主席,报告开会情形,演说本会宗旨,次投票公举,余得一百五十票,当选为正会长。李毓如丈得七十票,当选为副会长。来宾外城厅亟次格君等演说,会员演说,旋即指任职员。四钟摇铃闭会,合拍一照而散。觐枫邀往大观楼晚餐。夜复雨(小暑节)。教育统一会开推举职员会,余未能到。
二十四日(八号)竟日雨至夜,独于昨放晴一日,以成吾会,巧且幸矣。看《通鉴•后汉明帝纪》一卷。作跋隐公四书,拟题征文册。傍晚,坐雨无聊,偕锡兄、惠儿饮于龙海轩大茶馆(在西长安街西口牌坊下),真本京吃局也。施孟元来复诊。
二十五日(九号)晴。余见砖上湿润如洗,知地气上腾,今晚必有雨也。仰恭来久谈。江君(焕宽),字子厚,介干卿来执贽,兰生太守之幼子也。余癸卯出差,往返经正定府,兰老皆出城迎送,年垂七十矣。申刻,朗轩招饮泰丰楼,与锡兄同往。夜,雷雨。
廿六日(十号)晴。午刻约子恕、隐公饮于广和居。子恕以所著《历代地理沿革表》二十册见赠。检阅东三省、内外蒙古、前后藏皆详昔人所未详,于辽金建置郡邑,皆有着落,殊非易事也。在三兄处久坐。四钟至教育统一会,推举职员,始与汤辑五、章太炎两君相见,两君亦殷殷致久慕之意。研究至七钟乃散。在乾祥买米,步云斋买鞋,乾昌
买茶叶。在恒裕取回汉冶萍铁厂新换凭单。归寓,南园在此久候,晚饭后去。复程伯葭书。
二十七日(十一号)晴。金小山丈来久谈。午后闷热殊甚,日西时始出城吊汪聘臣太夫人之丧。夜,在庭心纳凉。接陶兰泉信,又崔子禺丈信。东城裱褙胡同民产一孩,共十二目,面部两目,自胸至脐,排列五对。其母欲弃之,家人不忍,仍乳哺之。此人痾也。
风雨怀隐公大道倘榛棘,乾坤无坦程。斯文理不灭,讵关人重轻。黯黯风雨至,喔喔晨鸡鸣。
独抱守先志,更增怀友情。绳瓮乐季次,沉冥口君平。口口人海内,肃然古先生。
(原稿此处空两行。一一整理者注)
二十八日《十二号》阴。隐公、肇生来访,偕步太平湖,饭后始去。林隆山之弟子福建周少濂(祖颐)来谒,穷京官之失业者不知凡几,恻然伤之,竟无法拯之!客去,看《民立报》,有章行严法律改良一篇,根据学说,发为探本之言。余因悟社会学亦从此发生。反复读之,殊得深味。儿辈阅报,唯看新闻、笑话及嘲谑之文,于此种政理学说,从不留意,固由程度相差,亦是志识凡下,安望其有成乎?傍晚,与锡兄在西长安街西口理发所推发。
夜复雨。复子禺丈信,又兰泉信。
二十九日(十三号)竟日阴雨淅沥。金小山、王慕圻叔侄约期来商顺天府官办高等学堂事。午刻赴隐公为子恕设饯之约。三点钟赴社政会,会员因雨途,到会者不及三分之一,未开议。
六月初一日(十四号)晴。裁去仆人、更夫各一名。午后至辅仁义塾,集学生三十二人而面试之(勤惰,讲书,习字、算学),各定分数。有翟姓幼童,甫十龄,讲书明白得神,字亦佳,余嘉奖甚至。直至日暮始毕。访仲瑀于醒民报社。
初二日(十五号)晴。闻梅叟病笃,急往视之,至门则白纸满目矣。至寝室抚尸痛哭。二旬不见,遽作古人,知交日稀,感伤不已。询知丧具尚未买妥,乃偕哲生表侄赴福寿相材,有楠板甚佳,以六百金得之。南皮张文襄之薨也,棺必美材。在骡马市鸿远相得阴陈桫板一副,价一千五百金,其实河柳也,价仅数十金耳。当时亲友觉其劣而不敢言。
肆伙未沾其利,又忿肆主张姓之欺人太甚,泄之于外,众始知之。文襄元辅名人,附身乃得柳木,与贫户等,岂此中亦有运数耶?福寿掌柜孙子久即便宜坊掌柜也,邀余饭于坊以酬劳,兼邀润泽相陪。饭罢在恒裕取利仁息金。又至何宅一行,始入城。
挽梅叟就我定诗文,耆宿虚心,如公有几?佳辰赏花月,旧游若梦,触景生悲。(皆实事也。)
初三日(十六号)晴。河南大侠王君天纵(字旭九)介唐成章请余相见。晨八点钟访之于遂安伯胡同寓中。一见纵谈如平生。王君质直尚义,招纳亡命,纵横河朔几十年,官军无如之何。绿林豪杰俯首受约束,良民赖以保障,亦奇人也甫三十四岁)。又见其幕友张鸿恩(字锡三,邓州人),武昌起事元从也。午刻归寓。夜雨。
初四日(十七号)阴。巳刻即至何宅,对棺拈香,又触平日之情,不禁痛哭,又与适于氏表妹相向而哭。余为今之伤心人,无所触尚往往欲哭,况临好友之丧乎?熟人接踵而来,谈至四钟始行。赴愿学堂顺直公益会,诸君讨论会中进行方法,多作宽缓疑似之言,余素持猛进主义,至此颇不能耐,起作激昂之言,满堂拍掌,会场精神为之一振。夜饭后。
新甫大兄拍电,请即出城为晋甫六兄诊疾。情甚迫切,急驾马车而往,见其喘迫冷汗,定一平胃方以固根本。
初五日(十八号)晴。增仁卿(元)来谈(起居注旧属,咸安宫门生也)。高绪周、白仲三均来交公事。接大兄汇洋七百元(余二百,六房五百),分存恒裕。为晋甫复诊。丁大京兆在座,讨论顺天学堂办法,可省北城一行矣。
初六日(十九号)晴。正在午餐,忽接城外拍电,晋甫六兄十点钟逝矣。陡觉悲酸攻心,不能下箸。宝惠知余伤感必深,力劝勿食。适仰恭偕其弟公择(祥选)来执贽学医,略与周旋,即奔赴钱处哭之。五日间两哭好友,吾心碎矣。人生大梦,百事皆空,释氏脱离世界,良有以也。料理凶事,非余所谙,含悲枯坐,惘惘若有所失,乃别新甫大兄而归。
于氏表妹在寓,相与话梅叟病情及诊治之谬,又增哀感。
挽晋兄哭何梅叟才半旬,入室痛人琴,热泪几何供屡洒(眉,复一何字,虽不同意。究是一病);识灌仲孺胡太晚,对床话风雨,素心默数正无多。
初七日晴。毓如丈有拟上参议院化除省界意见书,余为斟酌数处,未刻赴社政会。
附记议事日程:一、李副会长化除省界议案(初读)。二、刘会员宇启多设工厂,养济院,收纳沿途乞讨贫民议案(初读)。三、李会员汝国旗须用华材,招牌须删洋字议案(初读)。四、唐会员天爵报告丁京尹上次未到大会缘由。第一案通过付修正。第二案先付本员修正。第三案通过。会场公议,天气过热,暂改时间为上午九钟至十一钟,付文牍处通告。散会因燥热不堪,偕锡兄、宝惠至西升乎园洗浴,晚餐于大观楼。
挽晋甫兄联不甚惬意,改撰一联,较为激昂悲宕。
生何足恋,死何足悲,看莽莽乾坤,一瞑安知身后事;相见恨迟,相别恨速,听凄凄风雨,旧情都到眼前来。(〔眉〕此次日雨中作,故有下联第三句。)
初八日(二十一号)午初仰恭来谈,大雨旋至,留其午饭,坐簃中纵谈时局,兼指示作书要妙,因写扇二柄、册一方。驾吾车送之。大雨淋漓,彻夜未止,召盲师唱曲,卧而听之,雨声歌声相应也。
初九日(二十二号)大雨竟日夜,百事都废。看《民立报》三份。傍晚雨少止,率惠、铭、襄、纶戴笠着屐,踏泥潦至太平湖,看水波与岸平,几没桥板,湖之北岸小户岌岌有北流倒灌之忧。复大兄信。
初十日(二十三号)前半日雨声仍盛,午后渐止。一日随意读书看报消遣。复思缄书。
十一日(二十四号)阴。饭后散步太平湖。天气颇凉,竟着重夹。灯下看《金匮•疟疾篇》,余悟性忽开,若有神助,举诸家注解而泛扫之,独与《素问》长沙一灵相照,不觉乐而忘寝。拟作疟疾不专属少阳经说,略创草稿,日内当足成之。
十二日(二十五号)阴。四钟至江苏公会(在省馆)。八钟孔生公择来受医学,日以为常。接伯葭上海信。得隐公论学书,凡二千馀言,期望规勉之意甚挚。惜余有所牵率,不能专力斯道,以副所望,然余所抱为学宗旨与隐公不同,亦有不能附和处也。
十三日(二十六号)晴。四钟赴教育统一会,与评议诸君酌改章程。复门人迎静斋信。
十四日(二十七号)晴。午前八钟赴社政会,因炎热,改九钟开会,十一钟散会。
会员到者渐多,议事亦有条理,气象精神均见进步。偕锡兄、惠儿午餐于广和居,制肴醇洁适口,他处无其匹也。有老伙友三人,尚及见先君及余儿时吾家饭于此者,倏三世矣。
追话旧事,不胜今昔之感。天气闷热,归家小憩。四钟复至安庆馆,赴中国学报会,发起者为王书衡、郑叔进、吴经才诸君。将以一苇障横流,一粟开世界,真吾辈之天职也。余极具同心,愿肩报务。本日粗发其凡,至办法则下会详定之。傍晚,大雷电暴雨,顷刻水深尺许,暑气顿消。草复隐公书稿。
十五日(二十八号)阴雨。未刻至辅仁书塾,集诸童三十人,发修业文凭,此为第一次成绩也。在三兄处久坐。
十六日(二十九号)竟日雨,潮湿气刺鼻,物皆生毛。此南方天气,从前北京无此景象也。缮写草复隐公书。吾为学宗旨始终与隐公不同,其来书以吾志在事业为非,欲吾闭关潜修,用退藏于密工夫易之。藏密乃慎独工夫,非着境地言也。复书力辨之。然隐公颇执成见,终不能欣合耳。先世母生辰拜供。杨景乔来商学堂事。教育统一会员高铁民来议章程。
十七日(三十号)晴,热甚。读《通鉴》、看报消暑。傍晚偕锡兄至劝业场理发。夜,饭于斌升楼,锡作东。夜闷热,不能安眠。
十八日(三十一号)午前复雨。吴必芬来谈,述去秋湘事甚详,令人愤懑。雨止出城,至汪处行吊。三钟至郑叔进寓,赴中国学报社(事务所暂置郑处),公定章程。灯下再草致隐公书。前年有《国粹学报》,乃邓实、刘光汉诸君所编辑,寓排革之意于学说,使一般聪俊少年,皆印其说于脑中,遂成去秋之结果。法国大革命,发于卢梭;欧洲立宪政治,发于孟德斯鸠。学说之力,过武力远甚。归寓偶检其一册阅之,为吾学报之程式。其中有《王艮传》一篇,发明泰州学派,精深简要,吾读之三过而不厌。梁任公评《明儒学案》,极重泰州一派,谓其人皆有气魄,能担当。如此讲学,乃于国家于社会皆有益处。梨洲盖亦重之,而重违时论,稍下微词。余于姚江派下,服膺龙溪、心斋。如两先生,始是能明师说者。若绪山、南野诸君,只是守耳。
十九日(八月一号)晴。岳父学周先生、岳母缪恭人七旬冥寿,采涧夫人在广惠寺作佛事追荐。余在寺一日。锡三、珩甫、敏仲、吉甫、三兄均到。散步思家坑,见大雨之后,丛葬尸骨暴露纵横,历历可指,惨不忍睹。归寓电告区长张润泽派清道夫加土掩埋。
灯下缮致隐公书两大纸,书分两大段:一劝其当任先知先觉之重,勿以此道为单传秘授;一劝其勿骂孟子。夜半微雨。
二十日(初二号)晴,甚热。会客数人,皆因姚石老新充蒙藏局总裁,托为位置局员,天热我冷,何能仆仆为他人奔走哉!两日中,面恳函恳者十馀处,亦足见京官失业之苦矣。我不过石泉之友耳,石泉处更可想而知。灯下看《明儒泰州学案》全卷(梁节本),殊不觉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