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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斋日记
二十二日晴。边峻峰来谈。饭后遣宝襄谢城外客。余坐话兰簃,评阅学堂课卷廿三本毕。
寿王劭农太守(自徽州守解组归田)
闻道黄山采药旋,大丹九转驻华年。渊明酒熟辞彭泽,摩诘图成筑辋川。贤子竟夸千里足,好风能守半帆船。日长照眼榴花艳,愿附金门作散仙。
寿吕镜宇尚书年丈老年气概尚凌云,述志诗成迥不群。重译两持天外节,殊荣初领代来军(本朝汉人为八旗都统自近年始)。名臣祖烈侪(切姓)温洛,旧德耆英数富文。宝庆榜中今矍铄(丈与先君子丁卯同榜同年),喜陪杖履溯遗闻。
二十三日阴,躁欲雨。东邻举殡,步送至石桥而返。新铭来谈,以武进老辈屠东垣山水画卷为赠,清苍有格,近人不能到也(东垣先生名墉,道光时人,久客北方,颇多流传者)。又赠吴圣俞印谱一册。圣俞先生名咨,亦武进人,工画,尤精篆刻,善摹古篆各体,余独喜其摹汉印白文一种,苍劲茂密,意致在刀笔之外。花农前辈在法源寺为母夫人作忌日,饭后往行礼。晚,赴剑秋福兴居约。发次伯信。
二十四日醒闻雷雨交作,心神一爽,遂畅睡至午初始起。龙溪所谓积闲成懒,积懒
成衰,大可惧也。右安门外卖花者佟姓,肩草花一担,皆石竹、翠雀、蓝菊也,以四千钱尽买之。冒雨携锄,杂莳篱畔,浓淡奇正,各有天姿。静对玩赏,不必贵重名花也。佟姓有花即送,酌酬以价,每罄其担。岁费不过一百元,即饶四时之乐。余不嗜博,不作冶游,稍事撙节,已足偿兹清兴矣。饭后祝谢鲁卿太夫人生日,顺答谢数客。归后料简医书,临坡帖,写册页二方。新铭来夜谈。宝铭以学堂月考卷呈阅,于此道已有入处,可喜。
二十五日阴晴不定。午后偕锡兄、新铭、禹弟游农事试验场,步行至咖啡馆啜茗,温室遍赏名花,豳风堂小坐,乘船而出,饭于燕春鸿记。归寓珩甫在此,共听留声机。雷雨大至。写扇三柄。
二十六日晴。夏至节。昨日受风,殊不适。润田邀文明戏剧,己丑月团,均辞之。
朱墀笙、陈松山(立。任觐枫之婿)、张景韩先后来谈。新铭录示吕幼舲同年庚子吊刘葆真太史《金缕曲》,悲壮沉痛,颇近辛稼轩。郑师择《东方杂志》中论事、说科学文之明畅切实者,授纶、懿于课暇读之,实获我心。两儿果能逐细领略,收益当不浅也。
二十九日晴。午刻至十刹海会贤堂赴吴印臣之约,以手录王铁夫复龚定庵书贻之,印臣大喜过望。饭毕,缪筱珊年丈邀往图书馆阅藏书。内阁大库移来书极多。宋、元、明板史书数十种,虽大半不全,然雕印精工,人间罕见。有宋刻小字本《唐书》,尤希世宝笈。装订多用蝴蝶装,与今东西洋相似,且有题书名于册脊者,乃知古人藏书亦直立也。
又屋三间,皆庋各省、府、县志乘,网罗文献大有益处。内阁有旧书,自来无人知之。虽以竹垞、渔洋诸老之广搜秘籍,亦竟不知。书之隐显,亦有定数耶?另二室全储敦煌石室卷子本。归途诣农工学会,略观试验场。
六月初一日晴。补修《毛鸿宾列传》,余前在史馆笔削未就功课也(毛公哲嗣稚云丈屡索此传,以弁所判奏议文字)。午后唁钮伯雅丧明之戚。至桂卿前辈及杨荫北处诊病。
新铭来夜谈。写应酬数件。看香光《画禅随笔》论书门,从前浏览及之,不甚注意,今始觉大有入处。此道愈进愈识甘苦,前人心得之言,亦非有心得者不知耳。
初二日晴。顺直学堂甲、乙、丙三班学生修业文凭标朱盖章。甲班廿二人已十学期毕业矣。医学堂会期,未暇往。傍晚,偕锡兄、荫之、仲恒、铭、骏散步至本街长春花厂看花。
初三日晴。子登、镜湘来久谈。修改毛传脱稿,增入有关大局奏疏二篇,订正旧传数处。申刻赴程松山大观楼之约。
初四日晴。昨夜通宵不眠,晨起甚弱。勉写吕镜丈寿对、成琢如宣对各一付。又写扇、册各一。孟楫侄暑假南归,带去致庞氏三妹信并寄儿宝诜衣被兜锁等物。论诗必推唐人为轨范,即如李山甫者,在晚唐家数不高,灯下偶检《叩弹集》,见其《公子家》一首,实有独得之妙,非后人所及。略为解说如下,使儿辈知之。
公子家李山甫柳底花阴压露尘,瑞烟轻罩一团春(先描摹家字起)。鸳鸯占水能嗔客,鹦鹉嫌笼解骂人(嗔客、骂人,本是公子骄恣恶习,却贴向鸳鸯、鹦鹉说,指桑骂槐,所谓蕴藉也)(〔眉〕鸳鸯、鹦鹉尚能嗔客、骂人,则其家奴可知,其主人更可知。此又一解也)。腰褭似龙随日换,轻盈如燕逐年新(腰褭,骏马也。轻盈,美妾也。却不点明马、妾。王荆公能用此法)。不知买尽长安笑,活得苍生几户贫(至此始正言以规之。然仍不作伧父面目)。
又如许棠《怀宛陵旧居》诗中四句:“江晴帆影满(唯晴故影满),野迥鹤声遥(唯迥故声遥)。鸟径通山市,汀扉上海潮(上句自近而去,下句自远而来)。”用意下字皆有法
度,所谓律也。
初五日阴。爽卿来作半日谈。饭后至喜鹊胡同祝镜宇丈寿,听戏两剧。出崇文门至花儿市一小栈房,为沙祖烈之长子治病。见其贫困类丐者,侧然伤之。助以药资、旅费银拾两。江南读书寒士,动辄来京谋事,往往流落不得归。科举罢而书院墊师均废,故其现象如此。又至顺直学堂,偕同堂诸君在同丰堂饯各教习,且订下学期之局。程伯葭自浙来京访余,未值。
初六日阴,雷雨时作。闻爽卿患急病,驰往诊之。学堂送来自制花卷五日枚,合家上下作午餐。饭后以查初白先生《瀛奎律髓》评本,用朱笔过录于纪评《律髓》旧本,毕登览一门。余自前岁手校《庆湖遗老集》后,不近丹铅年馀矣,今日始定心静气为之。初白先生此评,为晚年家塾课本,指示诗法最精审,足为学诗者津梁。余于《律髓》又有笃嗜,其味深长。作官二十年,忽理青灯旧业,殊自得也。傍晚再出城,复诊爽卿疾。冒雨至福兴居请客(成琢如、薛叔平、庄梁臣、刘苕石、罗景湘、杨荫北)。
初七日夜半雨,晨晴,复大雨,凉爽宜人。石老来久谈。饭后至汪家胡同衡氏昆仲处贺喜。又赴农工学会,路淖马疲,归寓易骡车再出城,为爽卿复诊,病势稍平。
初八日晴。伯葭、新铭来谈,留其午饭。饭后墀笙、仲山又来。五钟偕锡兄至庆升观剧(谭伶演《战猇亭》、《火烧连营》,真绝唱也)。散后饭于聚魁坊,兼约荫之、仲恒及惠、铭、骏、襄、纶、懿。
初九日晴。午正谒琴相略谈。吾性情疏慵,最畏登要人之门,有时不免破格为之,皆代亲友谋也。而亲友之不满所望者,反谣诼纷来,真足令人寒心。与伯葭饭于六国饭店。
出城看爽卿,冷汗不止,而躁无安时,若如仲师之言,竟无生理,乃代约杨慎之共诊。慎之断为肺叶已坏,盖受俄国热烈之酒及雪茄烟之伤(终日口不离烟),已数年矣。余因思近日中国竟成一纸卷烟世界,老幼、男女、贫贱,无不口衔一枚,冥冥之中不知伤几千万人之肺管,漏卮犹其末也。吾国人之醉欧慕倭,具特别性质,令人痛心!归寓少息,写复迪化府张泽堂书。复至六国饭店赴陈幼衡之约。半夜接电话,闻爽卿病益剧,因之彻夜不成眠。
初十日阴雨。晨起往看爽卿,病竟不可为。乃在恒裕午餐,访慎之于学堂,筹商挽救之法。迨再到休宁馆,则命在呼吸矣,自觉精神颓沮,暂辞而归,爽卿竟溘然长逝矣。
寡妇孤儿,情景不堪设想。余自十五龄时交爽卿,是为结友换帖之始。前岁忽又申以婚姻。
此次间关北上,思谋一京秩为休息计。到京甫两月,嫁女仅一月也。初五日尚在籍笑谈,意气甚盛。人生如朝露,不为厌世派,即为乐利派耳。皇皇奔竞,自苦何为?吾亦安能以有涯之生徇无涯之欲耶?伯葭傍晚携狮子峰真龙井茶来品茗,余心绪过劣,殊不能欢。
十一日阴。本定今日赴津,为潘事所阻,作书复澜翁。
十二日阴雨不定。午初率宝铭赴医学堂,在先医前行礼,放假。饭后至休宁馆哭爽卿。与镜芙商善后计。骨肉之间,虽亲戚不能干涉也。至观音院看屋,不成。因访润田,议借正乙祠商家义地暂厝。过琉璃厂,买石印宋拓《西楼帖》(又名《东坡书髓》)。坡公运笔用墨精气蕴含之妙,犹可推见,苏帖之至佳者。
十三日时晴时雨。西圃花木葱倩可喜。临《西楼帖》,写纨扇四柄。傍晚,偕郑先生、锡三、荫之步于太平湖,湖畔有井,玉泉之伏流也,辘轳汲水,泉花飞溅。余与三君就而饮之,味甘而洌,胸次尘烦一涤。夜半,燮甥哭而来,庆蕃外孙殇矣,为之痛悼不置。
又悬念娴女,命惠、铭、骏往慰之。
十四日晴。采涧夫人往视大女,强挈其夫妇来此排遣。临《西楼帖》,写一扇两斗方,如此研习,当有进境。评录《律髓》朝省、怀古二类。罗镜湘贫不能完房租,大为屋主所窘,以十八金资之。仆妇孙氏初十日赴休宁馆,悸而归,遂病,若有所见。今日镜芙来此,去后,孙氏忽昏迷呓语,所言皆爽卿之言,谓附镜芙入门(镜芙之号,孙不知也)。
凡馆中近景,及镜芙议遣二婢,以爽卿夫人附其戚萧氏以居,孙氏口中皆及之,哓哓不休。
余恶其扰也,疑为邪祟,厉声斥之,用桃枝击其体,仍不退。采涧夫人以正言开导之,始拍掌心惬而去。孙氏即欠伸而觉,问顷事,茫无所知。岂鬼果能附人对语耶?余目击耳闻,不能不信,然以堂堂男子,附仆妇卑污之体,以扰及人家,亦太难矣。
连日患病未记。过录《律髓净两卷。买《艺蘅馆词选》一大册,梁任公之女令娴所编也。凡甲、乙、丙、丁、戊五集,选北宋、南宋、国朝词(无元、明两朝)。所录简要有门径,而评注各语多能指词家本事及其所含之意,洵词选善本,合天下学士才人崇拜。香闺弱质,吾艳之且愧之。装订绝精丽,价洋二元五角。
廿一日晴,热甚。病已平复。客厅兰花放十馀翦,香气时逗鼻观,清幽雅静,自与桂花、茉莉等不同,昔人尊为君子香,有以夫。评录《律髓》两类。写应酬多件。傍晚至畅叙园赴杨蓺孙之约。得延平书并洋一百元。
廿二日晴。徐少良自鄂来。盛萍旨前辈来访。评录《律髓》一卷。《东方杂志》载元宗王阿鲁浑(镇波斯,号伊勒汗)致法兰西王腓力书两通,皆蒙古文,今俱译出。盖一与法约夹攻回回,一告即位也。末署兔儿年、蛇儿年。元人称年支类如此。唯文中有豹儿年,恐是寅年之称。岂以豹作虎耶,抑译者误虎为豹耶?书上盖二巨玺:一为“辅国安民之宝”,一为“真命皇帝天顺万年之宝”。两书皆然。当是伊勒汗世守之印。以宗王而称皇帝,岂元代镇边宗藩之称汗者,即无殊皇帝耶?此皆足以补正史所不及。明初修《元史》均汉人,不通蒙文,且先代事迹辽远,西北边与内地隔绝,其时又无官书记载,故史皆略之。今欧洲文字大通,其轶时时见于各国,实考古者之大快也。
廿三日夜雨达旦。午刻复雨。访梅叟问病,坐养园久谈,绿阴殊胜。入夜复大雨如注。以洋八元在缪丈处买《续碑传集》,凡八十六卷,起嘉庆朝,迄光绪朝,体例本之正编,而稍有变通,缪丈一手编辑。督抚录先大父、先高叔祖、先伯父。守令录五世族叔祖子宽公。科道录外王父蒋子良先生。肃然兴绳武之思。
廿四日晴。屠禹航来剧谈。饭后访珩甫,同车祝袁大嫂五十生日,复偕至恒裕食西瓜,啖清煮羊肉肚肺。雨大至,俟止乃返。抵寓又大雨。连夜为子侄讲授《大政治家•管子》,每夕讲一章,约至秋凉可毕。古今中外法家精义尽于此矣。
二十五日阴。伯葭来别。景之甥三十生日,饭后往贺大姊。又至连雨亭处贺喜。五钟至白米斜街,赴张君立之约,坐平台看荷花。夜复大雨,荷盖连顷,其声甚喧。隔窗望对岸楼台灯火,几疑身在江南也。雨止始归。改礼部为典礼院,以大同相国掌院事,郭侍郎副之,设学士、直学士十六员,凡各署裁缺人员杂置其中,清要之选至此大轻矣(肚以比肴中之大杂烩)。
二十六日晴。饭后祝增将军生日。贺聂献廷迁居老墙根(自置之屋)。评录《律髓》春日类。张芝生自津来。夜复雨(闻城外雨尤暴)。写扇两柄。西汉传经诸儒多奇姓,为后人所不经见者,今就《汉书•艺文志》(以下所引人名见《汉书•儒林传》,《艺文志》殆恽氏误记。一一整理者注)略识之:传《易》(马干)臂子弓衡胡主父偃乘弘毌将永传《尚书》炔钦假仓庸生涂恽传《诗》浮丘伯后苍(又《礼》)翼奉食子公髮福传《礼》公户满意闻人通汉传《春秋》胡毋生赢公眭孟泠丰筦路堂谿惠冥都皓星公(又)五鹿充宗二十七日阴。先大夫忌日拜供,距已卯三十三年矣。当时情景犹在目前,思之心痛。
饭后督铭、骏检收各书,择其精本移藏于书室玻璃橱中,未毕事而翰西来辞行,三兄亦来,
遂暂辍。此皆十馀年节缩衣食而得者。宋椠元刊,余无力购置,而明及国朝精校精镌之本,其可贵不亚宋、元,康熙朝殿本尤胜。吾子孙勿轻视之。接医学堂甲班学生匿名书,以奖励之不可必得也,丑诋余,其词鄙俚,为儒者所羞言。余不怒而伤之。三年辛苦,筹款讲书,所得如此。今世学生志趣之卑污,道德之堕落,可以想见。悲哉,悲哉!废科举,立学堂,不能不叹息痛恨于南皮、长沙二张矣。
二十八日阴,微雨。先大父生辰拜供。饭后至会贤堂,赴袁仲数(爽秋年伯之子)、冯昆圃赏荷之约。四钟赴农务总会,同乡公推余掌会事,固辞不获。灯下甚热,检《三国•蜀志》读数传。余治《国志》廿馀年,每读辄见新意,读之垂熟,政治、文学胥在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