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史藏
- 志存记录
- 澄斋日记
澄斋日记
八叔向毓鼎言,自闻请假之信,五日不盼汝至,迨前日将绝望矣,不意犹得把晤,吾心滋慰。晤适翁氏大妹、庞氏三妹、胡氏五妹(杨氏四妹今早回常熟)。又晤禹九弟,则已薙其颏下长髯,恶其全白而除之。诣麻巷谒次远大伯,未值。晤厚存大嫂,宽、衡两侄。诣局前谒姑母,留餐,尽饱而返。翰卿来夜谈。
二月初一日晴。买舟赴潘家桥祭先茔。九点钟开船,出东门,十里丁堰,又十里戚墅堰,又五里虞桥,又十里洛阳桥,又十里戴溪桥,泊焉。
初二日晴。黎明开船,五里天井桥,又十五里曹桥,又五里抵潘家桥,时方巳初,步行至坟堂屋,看坟人周元来见。巳正恭诣先茔上祭。松柏冬青皆极繁茂。先人体魄获安,孺忱稍慰。乘肩舆赴夹山祭老姨太太。山在潘桥西北三里,墓在山下,四围小松不下数千株,皆松子落地而生。逾山为南坨大镇也。翊虞侄夫妇权厝于此,见之心痛。祭毕归舟即开,夜泊洛阳。
初三日晴。黎明开船,十一点钟到家,知次远大伯于初一日枉顾,饭后再往谒大伯,
适又顾余相左,因至青果巷问八叔病,次伯亦来,赓莱侄复归白天津,共夜饭。余与次伯谈极畅,夜深始返。朗存、翰卿在此久候,又快谈而去。夜雨。
初四日阴。微雨。晨起周历园中,红梅已开,白梅犹未放。立桥头诵“断桥烟雨梅花瘦”句,徘徊久之。午刻出门拜客。拜府尊长志泊密谈良久。访思缄,见其夫人,采涧之胞姊也。略设酒肴相款。出南门访清凉寺方丈静波,饱餐伊蒲馔。静波热心公事,立佛教总分各局,官气十足。又晤金粟香、史云迈。上灯时冒雨归。夜复雨。
初五日竟日阴雨,预备上坟,因此中止。午后呕吐狼藉,惫不能兴。灯下勉作家信一封,交局快递。卧看林译《鬼山狼侠记》小说,叙斐洲酋长时代信鬼嗜杀,历历如绘,笔墨特酣恣,为中国旧小说所无。畏庐同年工古文,以《史》、《汉》义法译润欧美名家之书,故所译各具面目,各有精神,处处引人入胜,余即以读《史》、《汉》之法读之,不特破寂而已。两弟妇每日夜饭后坐吾室,畅话家庭琐事,至更深始入。因五弟周年在即,恐余过于伤感也。凡家庭之间,过拘礼法,则失之疏远。而满洲人家,兄公之待弟妇,不避形迹,哀乐相关,无异胞妹,故情谊特亲。江南人则有“大伯不见小婶”之说,于是一家之中,种种隔阂,漠然为路人。两弟妇以余为长兄,无嫌可避,余亦以稚妹视之,颇有满洲氏族之风。
从前次寅之年长于采涧八岁,然以其为长嫂也,礼恭而情甚亲,余每顾而乐之。
初六日阴。次弟周年。在灵几前痛哭,除服。五弟妇力阻余进内,然哀郁之情得一恸而稍解,亦几不能自支矣。粟香、新铭来答访。饭后闷甚,乃访新铭、朗存,兼招思缄为半日夕之谈。为新铭题收藏数件。新铭与季盦交极笃,凡尺牍寸楮皆装裱而存之,余作跋以志感。夜饭后又久话乃归,和尚施食,正喧阗也。
初七日阴。十点钟始醒。出京以来未接家中片纸,因发电问之。常州督捕通判门人李硕夫来见。饭后思缄来,偕步行至鸣珂巷看内舅嫂。归途遇雨,雇肩舆至局前赴思缄、新铭、朗存之约。写对四付。
初八日阴,甚寒。辰刻至小北门,诣横塘桥老茔,祭本生七世祖匪庵公(公讳騑。此支今绝,乃归。又骙公子孙奉祀墓,亦绝。地屡种树木,皆不生)。新茔祭高祖耕方公,曾祖南冈公。看坟人周灿林。又诣嘉善庵老茔祭六世祖铁船公(讳安宗),五世祖苍书公(讳钟僖)。又出东门诣三里庵老茔祭七世祖又骙公(讳骙)。至周线巷为庄心安丈诊疾。至麻巷赴大伯之召,命余居首席。上灯归。接宝惠廿九信,宝铭三十信,锡兄初一信,又得今日复电,合家均安。横塘乡新茔,凡堪舆家过之者无不叹为最上吉地,深服当时地师识见之高。
余过金陵,云依为余言此坟气脉深厚,发泄尚未尽也。
初九日雨雪交加,午后大雪一阵,天冷异常。两弟妇设酒肴款予,并请姑母回家畅话。饭后冒雨为心安丈复诊,服药甚效,坐谈良久。接采涧信。
初十日雪,复雨。自初四至今未见天日,寒湿殊不可耐。午初至图书馆访朗存,登楼阅藏书,大半人家所寄存,馆中自存无几,精本、旧本亦绝鲜。有一大圆石,故老相传落星而成。其质在玉与石之间,横镵“落星石”三篆字,亦旧迹也。筑亭于石前,未悬额,余为写“落星亭”以补之。冒雨出南门,至崇胜寺赴禹弟之约,素菜极佳,胜于肉食。次伯欲游刘氏园,归路过之,门扃,呼之不启(园屋建筑未完,闻颇有林泉疏落之胜)。乃至青果巷候八叔病,病已大减,留晚饭始归。
十一日天竟放晴。午后拜武进金邑尊(杭州人),前阳湖伊邑尊(汀州人,字后斋,墨卿先生元孙),以即须同局也。均未值,未刻赴硕夫本署之约,府县及清军杨别驾(顺德,同乡,字荫堂)作陪。散后为心安丈复诊,服药两剂,病已霍然,但留方调理而已。
写家信(采涧信,锡兄信,惠、铭信)。
以茶花一朵,封寄采涧,戏附二绝句
一朵山茶赠玉人,开缄应带露华新。花光不衬花容艳,孤负江南旖旎春。
看花遥忆镜台人,妆饰犹能逐世新。论到风情花解媚,深春毕竟胜初春。(妇人玉容光艳,以廿馀岁为最胜,正如好花开到六七分时。至三十馀岁,则光艳虽褪,而姿媚转增,风情更胜少年时。此非个中人不知也。)
十二日黎明复雨,旋即放晴。晨起,静园小立,红白绿梅尽放,香气沁人,茶花尤艳。未刻,长太尊,杨、李二别驾,伊邑侯偕来游园,特设酒肴茶点款之,谈甚畅,薄暮乃去。因赴思缄之约,面二姊久话。夜半为震雷惊醒,电光闪烁,霹雳撼空,大雨随注。
十三日阴。衣冠拜左瑞芝、庄诵先、虞澍孙。又至叔元兄处,在三嫂灵前行礼。在八叔处午饭。庞氏三妹延余赴常熟,为小外甥看病。余久慕虞山风景,借此一游,汁亦良得。未刻访新铭昆仲,写对十付,为题程青溪《江山卧游图》第七十四本卷子。青溪所作《卧游图》凡五百本,余曾得其第一百五十九本,卷尺较此为长,而余卷奇恣,此卷苍秀,各极其胜。连日看郭白云《伤寒补亡论》所辑仲师绪论,多出《伤寒论》之外,字字精深,寻味不尽。写采涧信。接门人吕选青信。
十四日竟日阴雨,湿欲生水。已定武城上坟,不克往。为业舅、寄枰写对四付。次伯在新铭处来招,因往剧谈。晚饭呼荣华楼酒肴,业舅作东。接宝惠信。庞氏三妹以孩病向痊,电止余行。阅报纸,各国要索环集,咄咄逼人,政府一味支吾,束手无策,唯贸贸然督秕政之进行,财日竭,气日嚣,兆庶离心,百官解体,毓鼎效忠无路,痛念先朝,泫然泪下。禁烟,上英国当(去声),害人命无数,上下亏损二万万两以上。防疫,上日本当,害人命无数,上下亏损数百万两以上。朝廷甘受其愚,始终不知觉悟,岂非气数使然。
哀哉!
十五日竟日阴雨,入夜更甚,寸步难行,无聊已极。饭后在上房与两弟妇长谈。左瑞丈来答拜。灯下写斗方三块。复吕选青信(内附致绍仁亭尚书信)。
十六日竟日雨不止。午后访心安丈略谈。至青果巷费宅赴费铁臣、虞纫荃、蒋子谨合请,戌刻始归。
十七日阴。刘子静、管仲孚来访。饭后至北岸谒管朗平叔岳母,细话旧事。前室管夫人姊妹八九人,皆美而贤,无一得所者,唯夫人遭际最顺,而又不寿,殊可伤也。至麻巷大伯处久谈,偕访粟香,同饮于第一楼。散后又访新铭昆仲,夜深始返。接宝骏信。
十八日阴。武进金邑尊来答拜。午刻,次伯、粟香、业舅、铁臣、子谨、纫荃、秉周、思缄、新铭、朗存、洛如公局,在静园花宴。余为诸君写对十付,戌刻始散。月色皎然,南归两旬馀,第一次见月也。粟香以所刻《思忠》、《表忠》二录见贻。《思忠》者,为宋末王忠荩公而作;《表忠》者,为宋末刘统制师勇而作也。忠荩名安节,临川人,德祐时守常州,城破,为元兵所执,不屈死。德祐帝赠保定军承宣使,谥忠荩,即葬郡城。其四世孙名伯药,明正统时举人,以守祖墓居常州,殁亦附葬其侧。墓在城中西隅。祠在鼓楼北,犹名曰。临川里。统制庐州人,官和州防御使,助忠荩守常州,城陷,单骑走厓山,从二王,忧愤卒,葬鼓山,在今广东赤溪厅西南五十里。粟香权厅篆,访得遗墓。《宋史》未立传,乃稽合载籍,为记传以表章之。
十九日晴。甫下床,朗存、禹九接踵来,复约新铭步行而出,在书肆买《卷施阁诗文集》、《问字堂集》,皆于全集中抽出者,以其原刻旧本留之。途遇惕臣,偕饭于万花楼,禹九作主人。酉初刻至下塘,赴左瑞之丈之约。散后复诣八叔处,为老姨太太、庞氏三妹诊病。接采涧书(花朝发)。
二十日阴,甚寒。巳刻出北门,与元生内嫂、思缄襟兄同舟诣玉嘴桥,谒外舅董学周孝廉、外姑缪孺人墓。主穴为叔纯先生、蒋恭人。恭人乃先妣之胞姑母也。同祭行礼。
回舟午饭,未刻抵家,往返约十五里,体极不适,倚枕倦寐,颇动云鬟玉臂之想。新铭、
朗存来夜谈。
二十一日夜雨达旦,竟日夕不止,天色阴黑,下床已午初矣。出南门,赴清凉寺静波上人之约。散后仍诣史处剧谈,扰其夜膳而归。新铭令郎顨圃世讲出示陆祁生先生《金石续编》手稿十巨册,书法端整秀健,到底不懈。先辈用功精严有恒,断非吾辈所及。太仓陆莘农先生(增祥)为加丹墨,多所补正。洵乡邦宝笈也。又见新铭所藏隋《董美人志》,毡蜡当在初出土时,墨采精湛,楷书遒丽充满,风神辉映,实为隋志佳品。近来杨氏守敬有翻刻本,规矩不失,而行气薄矣。寄采涧书,又致江宽账房施子香信,预定官舱二间。
二十二日竟日阴雨。春分节。祭迎春桥宗祠。后享堂,祀南阳公(左夹室祀殉难无后各房及烈女,右夹室祀鹤生公、宽生公以下各房子孙)。前享堂,中龛祀少南公、膴原公、绎思公、生于公,左龛祀恕行公、元健公、匪庵公,右龛祀铁船公、苍书公(公为毓鼎五世祖)(〔眉〕南阳公讳训,少南公讳绍芳,膴原公讳厥初,绎思公讳应雨,生于公讳翓,恕行公讳华,元健公讳骙,匪庵公讳騑,铁船公讳安宗,苍书公讳钟僖)。午刻行礼,次远伯主祭,与祭者九人而已(上店本家三位,叔元兄父子,念劬兄父子,禹九弟及余)。祭毕在世德堂午饭,享馂馀。未刻一府两县一通判移尊园中邀饮,设席于水南竹北之居,傍晚散。雨窗闷坐,正无聊赖,朱四宝忽姗姗而来,对榻情话两时许始去。余于四宝不过三面,未用一文,渠则谓阅人多矣,类皆以玩弄诡谲施之,从未见庄重真挚相待如我者,是以一见辄不能忘。又闻余妻之美而贤慧,尤倾慕之。为顨圃写扇一柄。
二十三日阴。祭钟家弄家庙。后享堂祀五世祖苍书公,高祖耕方公,曾祖南冈公(左夹室祀大世父,侧室杨太恭人)。享堂中龛祀祖考中丞公,祖妣盛夫人。左龛列男位,祀两世父,先考中翰,府君及诸弟、两侄。右龛列女位,祀两世母,先妣蒋太夫人及前室管夫人,诸弟妇、侄妇。午刻行礼。次远伯主祭,叔元兄、禹九弟来助祭,姑母亦与祭。
祭毕食馂馀。家庙制度,皆大、三兄及诸弟斟酌为之,余不与闻。男女分左右,殊不合,诸牌林立,不辨为何人之配。又如大嫂、三嫂、五弟妇、六弟妇,皆史氏,百年之后,排列四史氏,姓同,封赠同,何从别其为何人之配乎?愚意此当遵大宗祠之例,各附其夫,分牌合座为妥。又有三小姐之位,乃三姑母也。从前祖母在时,呼为小姐可耳,今则以毓鼎一辈为主祀,岂可称为小姐?子孙又安知为何人之小姐?似当书曰“中丞公第三女三小姐之位”(若以理论,未嫁之女无入祠者)。当致书大兄商正焉。归寓写屏四幅,对三付。
酉刻至麻巷,赴金粟香、庄诵先、刘叔裴三君合局。
二十四日晴。祭东下塘分祠(青果巷三房所建)。祠建于义庄中。中龛祀耕方公、南冈公、先叔祖赠巡抚畹香公。左龛祀三伯杏耘公。右龛祀五伯菘耘公。午刻行礼,亦次伯主祭。祭毕食馂馀。写匾一、对三。随次伯出东门游元妙观。观中旧有红梅阁,为郡城胜地。其侧又有乐隐山房,皆毁于兵燹。次伯创议集捐三百元,重建古春轩,尚未毕工(余亦捐二十元),补种梅花三十株,轩外碧水一泓,修竹万竿,倘更杂莳芰荷芙蓉,大足供风流吟赏矣。因约左端丈、庄思缄、史新铭、朗存、禹九弟合拍一照,拟题曰“古观寻梅图”。余别摄小影,依梅而立,翛然有尘外致。复偕朗存及其侄顨圃登太平寺文笔塔。塔高七级,余陟第五级,自揣足力不任而止,然凭栏眺远,川原高下,楼阁参差,已见全城在目。回观素餐,入城谒八叔略谈,即赴心安丈之约。
登太平寺文笔塔文风将扫地,塔影尚摩天。百感生苍莽,三年迫变迁。(〔眉〕首二句作起笔,方见突兀,若移为承联,则平浅矣。次联承首句,三联承次句,一定章法。)口口檐铎语,山带郡城烟。
二十五日晴。为上外家坟,特赴苏州。十二点钟一刻附火车开行,林吉卿同行(永
裕庄管事)。沿途停留戚墅堰、横林、洛社、无锡北门、东门、周泾浜、望亭、许墅关,三钟抵苏州车站,住阊门外惠中旅馆。室甚精洁,枕被皆具。作字招蒋彤伯表侄,傍晚即来,与定明日上坟之事,祭菜纸锞香烛皆归余备。夜半闻邻舍弹琵琶,调胡琴,作靡靡之音,忆我采涧甚切,遥望此时卸妆就枕,玉人亦同此情怀耳。(诵白石词:“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吩咐,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自是深情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