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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斋日记
二十二日晴。钱新甫长子伯愚与濮伯欣之妹缔婚,余与吴絅斋为媒,过礼过妆,往来两处,抵暮始归。接宝铭信,十六日抵家。复张朴园同年书(开封裴场公胡同)。钞胥为余录周慎斋一家医学讫。余名之曰《医学薪传》,盖以慎斋(安徽太平人,明万历间名医,太平时隶江南)传其学于弟子查了吾(泾县人),了吾传慎柔和尚(姓胡,常州武进入),慎师传石瑞章、陈树玉(二君皆武进入),一家之学,备于此三册中,代有心得,多发古人所未发。余常谓医道全由悟入,非多参秘笈不能得悟。此事与禅学相似,徒执一二陈编,随人口头说话,终难洞达深微也。
二十三日雪。入冬滕六已四税驾矣,来岁丰年可望,而百物腾踊,生计愈困,无论官商士庶,相对辄戚戚寡欢。人心皇皇,如不终日。此种大非好气象,而朝政之为日本所用者,方冥行盲舞,力求危亡而践之。外侮环乘,进行甚迫。大难将发于眉睫间矣!小臣百事灰心,所惓惓寸衷不能忘者,先太皇太后、先皇帝知遇之恩耳。澜翁自天津来,作半日谈。上灯时送灶。复校《记注》六册。致李橘农同年书。
二十四日晴。钱、濮嫁娶,往来两处。归寓设席请范、陈两先生,兼酬悦生、公善、利仁三司事。
二十五日阴。辰刻地震,窗鸣榻摇,良久始定。晨起胸次痞闷不适。余生平颇自命旷达,横逆之来,不难一笑置之。稍有怫念,事过旋融。独逆子搅坏家门,凶悍荡恣,几不如下流社会人,余种此恶因,竟无可自遣。孽缘耶,恶报耶?饭后访景湘,偕访李平存同年畅谈。为李际庚夫人复诊。至朗轩处晚饭而归。
二十七日晴。家庭不幸,人伦大变,呼天不应,祷神无灵。半生欺世盗名,扪心多愧,遭此果报,夫复何言!
二十八日晴。具折请假,回原籍省墓,蒙恩赏假两个月。毓鼎自己亥南旋,忽忽十有二年,遥望先茔,白云神往。同怀三弟,凋丧已尽,新坟宿草,曾未一履阡前。先世父遗田八百亩,某乡某图,不详四至,亦须履勘分明。予之浩然者数载矣。明春官制颁行,翰苑在必裁之列。两馆公事,正、二月尚觉稀简,是以趁此一行。而新正不便以省墓为词,只可在年内具折。亲友闻有此举,咸怪诧异常,群发电话相询,亦可见吾之一举一动。触人耳目也。料理账目,竟至九百馀金,生活程度之升高达于极点,较之初进京时涨及十倍,明岁若不大议收缩,将致不支矣。宝惠蒙寿懿卿副大臣派充崇文门襄办堂委。灯下写对七付。
二十九日竟日大雪,自十月至今已得六次祥霙,数十年所未有也。子侄辈悬挂神影。
饭后至陆师相处辞岁。起居注笔帖式耆昌、耆泰两君坐话兰簃一时许,校正销签,以备初二日送日录馆。时迫岁除,犹令司员勤劳公事,余处处待以公诚,故皆乐于相从,无勉强强怠忽之意,益信任天下事用不着机巧也。上灯祀先,合家辞岁。子刻接灶,焚香谢天。
夜坐簃中,看饮冰室论本朝学派变迁一大篇,真知灼见,洞中窍要,从前无人能及此者,二百六十年宗派当以此为定评。
澄斋日记
宣统三年辛亥
辛亥正月初一日彻夜大雪,至未刻始止,积地一尺二寸许。十馀年无此大雪矣。晨起在先师神龛前行礼,在祖先像前行礼。雪止后至南横街拜二世父母像,为三兄拜年。乾坤积玉,路断行人,终日无一车到门。雪甫止,即有清道夫分段划治道涂。新政中唯路政最见益处。灯下坐簃中看《饮冰集》半卷。画吾家近房统系表,自南阳公以下,示子侄,使知之。吾今年四十有九矣,志气日衰,脑力日减,唯学问、思想较前大进。盖阅历稍深,记览稍富之效也。
初二日畅晴。袁生昆仲来见。昨夜始到京,谈及入湖北孝感境即遇雪,愈北愈大,滕六君之所被远矣。午刻忽起狂风,高屋积雪漫天飞洒,因得句云:“风卷玉尘飞。”此景似前人无道及者。午、酉两次祀先。至小苏州胡同后圆恩寺两董宅贺年,马路划垫平匀,车行极快,若在廿年前,积雪载涂,冻者荦确,融者胶糜,辙迹之深,可没车轴,当有行路难之叹矣。灯下写信三封。看《饮冰文集•康德学案》。
初三日晴,有风。一日不出门,早晚祀先。晚落神影。灯下写信两封(复姚诗岑及黄补臣)。看《饮冰文集》西藏、俄国虚无党两篇,又《六大政治家》第五编《王荆公》毕。
余于管、商、王三编,熟玩深思,服膺不释,其足以增吾智识者多矣。承庄侄自天津来拜年。得延平信并洋二百元(贻余五十金,成、娴皆有)。
初四日晴。饭后至恒裕,与润田换帖。润田与余交廿年,一以肺腑相共。余敬其有义侠气,润亦以诚直见推。岁辛卯,初晤于江亭。其时余以少年新入翰林,润田一见,即推心置腹,详问吾生计,愿济吾贫。盖有得于形迹之外者。访锡兄久谈。路出香厂北口,肩摩毂击,攘攘者途为之塞。甚矣,京师少年之好游惰也。甚至高车驷马亦厕其中,此岂尚有人心耶?其实若辈好游,何预吾事?吾乃于车中愤诧不可遏,以白眼加之。吾之心境如此,何能再向长安插足哉!入城吊广年伯母之丧。至新甫处公饯钱干臣丈。罗景湘以敦煌石室中唐人写经墨迹一卷见贻。硬黄纸毫无损败,墨光犹炯炯照人。书法完满而兼劲秀,极类《灵飞》,乃知唐人于书法自有正传,虽不著名之写经人,矩矱森然,犹非后世所及。
据景湘云,石室所出经卷甚多,此其最精者。良可宝也。
初五日晴。晨起祀神。润田来送帖。馨斋、朗轩、珩甫、陆氏二甥(以京、以燕)、于氏表甥皆来。作霖与朗、珩在此夜谈。展颍上本《黄庭》、《兰亭》静赏,录张叔未《清仪阁题跋》一段于帖后。余于前岁合所藏三种装成一册(一朱砂拓乃原石初拓为最精本;一墨拓乃国刘公戤翻刻本;一《兰亭》残石四块拓本,乃余童年得于家中故纸堆),时时细玩结体用笔之妙,余之粗解笔法,实得力于此。
初六日晴。饭后至白庙陆宅贺年。访鲁卿,以余将出都,商办史馆事。又访朗轩。
畏夜冻路滑早归。写复谢联华堂、张馨安二书。命纶、懿在厂肆买林琴南同年译著新小说数种,为征途遣闷计。琴南工古文,深于马、班二史。其所译皆择泰西小说之素著名而情事笔墨佳者,各以古文义法行之,故所著最有声价。新小说之极恶劣者,无如学生所泽之东洋各种,猥陋之词,不可向迩。
感事安排间谍绣帏中,祸水由来是女戎。定计莫夸文种巧,何曾明主受牢笼。
初七日晴。卯刻立春。景湘、卓如来谈。饭后诣两掌院处辞行,均未值。出城赴大
德通之约。宋拓东坡书《金刚经》小楷帖,失而复得,非髯仙默相,何能还合浦之珠乎?感喜交集。
初九日阴。门人李龙宾(荫田)请赴密云,为其尊人雨南大令(耆龄)成主(雨南系京旗,而家于密云,庚寅贡士,壬辰补殿;其兄锦堂农部〔恩龄〕,系辛卯举人,壬辰进士),遣车来迓。九点钟出东直门三十里,尖于孙河镇(属大兴县)。余自癸巳冬由山东十八栈北行,不睹村店情景十八年矣。三里渡孙河,京师自来水即挹注于此。五十里夕宿牛栏山半壁店,属顺义县。旅店中与蒙古军班出塞诸人比邻,时至余窗外饲驼,彻夜喧嘑,不能安寝。
初十日晴。八点钟起身,渡温洋水,又渡潮河,五十里至密云县午尖,易衣冠,乘肩舆,呵导向东北行,赴提辖村李宅,村在黍谷山下,去县城八里,晤奕效韬(寿。邮部参议,与宝惠税局同事。绵达斋前辈之子,承嗣佩卿侍郎)。潮河、白河,皆自塞外来,流经县境,近牛栏山而合。县有新旧二城相衔结,凡八门。新城乃明万历间筑。县去古北几百里,距边墙近者四十里。胜朝边防,以此为京城屏蔽。县北三十里有石匣,以山口为关隘,尤咽喉要地也。故城门高大,几埒京城。楼橹虽颓,气象尚觉雄壮。出东门,平原万顷,积雪遍野。东南北三面皆山。东北面层峦叠嶂,迤逦塞外。山雪积冻,弥望皆白,几疑身在琼楼玉宇间,真壮观也。居京师十馀年,唯遥望西山一抹,至此胸次为之旷荡,不负此行矣。
十一日阴。晨微雪。午初刻题主,奕效韬、宁子恒为襄题。礼节甚繁。未刻起身犯雪而行,仍宿半壁店,店中阒其无人,夜眠安稳。
十二日晴。九点钟起身,未初刻孙河尖,日落时入东直门,途雪融化,泥淖难行。
十三日晴。傍晚至恒裕,赴润田约。
十四日晴。午刻锡兄周家巷为余设饯。酉刻儿辈为余夫妇暖寿。
十五日晴。采涧夫人三十八岁生日。上元佳节,花艳蟾圆,来客极多。余唯坐话兰簃,与熟友周旋,澜笙太叔祖自津枉祝,下榻簃中,承庆侄偕来。至那、徐二相,盛尚书处辞行。
晨起祀神,上灯祀先。
十六至十九日皆晴。不出门,不见客,自来无此清闲也。写平湖朱竹石观察(之榛)
神道碑,王壬秋检讨撰文,凡九百言。润笔三百元,行装颇润色矣。得丁仲祐书,推余为上海中西医学研究会会长,又寄赠所著医书三种。
二十日晴。盛尚书来送行,特嘱路局格外照应。增将军来拜,纵谈时事,相对於邑,余悲愤之词不觉冲口而出,增帅以血诚许之。江西邹伯姚先生督课汀、振、闰、樱,未刻拜圣人开学,晚设酒席请先生。客去,修改史馆《新疆志》。
二十一日晴。写屏联十馀件,修改新志讫。梅叟、晋甫、朗轩、作霖、吉甫、景甥均来送行。以千金与泰源酒局立借券,每月一分二厘息,明年五月期。长发、京兆、荣雨酒店担保,请锡兄至聚魁坊与店掌孙晋甫成交,管丹丈作中(押铺底合同二纸)。
二十二日晴。一日打扫应酬各件。晚,刘心斋借家庖在客厅为余设饯。晋甫、朗轩、珩甫来夜谈。心斋、润泽、卿和、孟常皆下榻焉。
二十三日晴。晨起率宝襄附京汉快车南行(坐头等车每客六十八元),作霖、试之、吉甫、心斋、润泽、孟常、卿和、量能、燮堂、惠、铭均到车站相送。宝骏因上学堂不得出。九点二十分钟开车。夜半十二点渡黄河,桥长九百九十丈,计八里,换车头缓行。余初虑车行震撼不得眠,乃夜梦甚酣。车中西餐亦佳,余佐以红酒一杯。
二十四日阴。自渡河后,天气即和暖异北京,余易狐裘而灰鼠。春水粼粼,平畴新绿,满眼居然初春光景,心胸为之怡畅。两次穿山洞,暝如深夜,电灯忽明。三点钟抵汉口,住金台宾馆。余自乙酉二月侍先世父扶先大母柩乘江船回常,辞此地已二十七年,昔日少年渐成老翁矣,不胜今昔之感。作书致采涧。
二十五日晴。一日卧看小说。傍晚饭于文记广东饭馆,遇陆听秋略谈。听秋约我观剧,辞之,命宝襄往。八点钟忽闻人声潮涌,巷南失火,距吾所居楼仅三家,火光熊熊照窗际,店客皆作遁避计。余以行箧、衣包置手头,仍写字看书以待之。幸风向南吹,不至延及,直至十一点钟始熄,馀烬犹然,揣无后患,乃就枕。
二十六日阴。十一点钟登江宽轮船,坐官舱(每客九元五角)。账房施子香,浙人。
余伤于水,眩晕呕吐,僵卧半日,至夜九点钟始能起坐。茶房送粥一罐,正在思食,食之甚适,酣寝达旦。九点三刻开驶。
二十七日晴。晨醒已九钟,十一钟过九江,泊舟上货,三钟始开,夜九钟过安庆,稍停即行。
二十八日晴。九钟过芜湖,两钟抵南京,天气甚暖,换著珠毛。一路山水晴霭,草色芊绵,江南早春,心神俱适。舒宾如自安庆上船,畅谈半日。又遇朱缉臣,极颂族侄叔明治全椒之美。登岸住长发栈。在汉口金台馆,不胜冠盖往来之扰,夜不成眠。至此立意不住阔栈房(如第一楼之类),以求清净。余居楼上,左山右河,野景殊胜。三钟率宝襄步行至江口,搭宁省铁路火车入城,访张诜侪、濮云依二亲家。三等车每客洋二角铜元二枚(此车每一点钟来回一次)。到中正街下车,雇人力车至武定桥大夫第张公馆。云依见余,出其不意,大喜跃。中堂高烧红烛,悬灯结彩,则云依之侄季成(伯欣胞弟)前日赘于俞氏,今日偕新人回家祭祖也。新人遂谒余,余贺张亲母。琴侄女率两外孙叩见,合家欢然。云依约余饭于京饭馆买醉轩,活虾、蚶子、燕笋、蚕豆皆新鲜可口,余乐而畅饮。饭罢仍附火车回栈,时甫八点二刻。作书致诜侪、云依,送新娘子见面礼洋六元,两外孙见面洋四元。就枕后觉心中火烙,天将明始入梦乡。
二十九日晴。与襄饭于荣华清真饭馆。一点钟登宁沪铁路火车二等车。二刻开行,过尧化门、龙潭、镇江府、丹阳县,皆暂驻。四钟抵常州。家中遣轿及家人来接。入小北门,到长生巷。见五、七两弟妇;洪、冬二侄,庆、娟二侄女,皆叩见。余抚次寅灵几痛哭。以小照放大作神影,形神如生,恸不能止,见七弟妇,追思季弟,复大恸。十二年重来,伯母,老姨太太,五、六、七三弟,翊虞侄夫妇,皆成隔世,唯七弟妇一人在耳。频年多故,虽铁石人亦难堪也。与业卿五舅畅谈。又晤郭际平。夜饭后,两弟妇坐余室久话,更深始入。宁沪车路上下行李规则,井井有条,旅客不必劳神,自能安全无失,为他路所不及。镇江城外山色佳绝,秀茜怡情,不止遥望金山塔庙为入画图也。里门繁华,数倍曩时,而亲友则凋丧殆尽。“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诵之惆怅。下榻大厅旁室。余住里间,襄住外间。寄采涧第二书,附录四日日记。
三十日晴。思缄、朗存、翰卿来访,偕至巷口第一楼午餐,翰卿作主人。衣冠诣青果巷,八叔久病殊剧,今日始有转机,命余诊脉,胃气颇有缓象,舌苔亦匀,决其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