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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斋日记
二十四日阴。三松学会第三十四期,龙子恕痛驳杨度重国轻家之说,以申明家族主义,论正而畅。无家安有国?吾未见逆子傲弟而能为忠臣者也。是直等人道于禽兽矣。战国时邪说横行,恐尚不若斯之甚。呜呼!中国贫弱不足患,而世道人心澌灭溃决殆尽,乃大足患也。饭后至长椿寺行吊。天津士民聚众求速开国会,陈督代奏,奉严谕,学生大愤,有割臂肉、写血书以激众者。学生相率罢课,且遍发传单,致旅京各学堂约停课反抗,不认政府,欲将各学堂付之一炬。其语狂悖,直叛徒矣。余察顺直学堂学生,依然上课,未为所动,因嘱诸管理员以安静处之,勿张皇抑制以启乱。二张、袁、端诸臣废科举而立学堂,其效如此!灯下复校《记注》八册。
二十五日阴。评阅札记六份。饭后诣讲习馆,阅公具保存翰林院说帖,两掌院今夜据以入告。出城祝顾渔溪亚蘧太夫人寿。答拜盛萍旨前辈。灯下复校《记注》十四册。余于政治学最喜法学(此法非刑律之法)及财政学。年近五十,万不能博览通考经世巨编。
近来新出编译之书,汗牛充栋,阅之心目昏昏,用力劳而所得实少,加以时事颠倒,郁郁不乐,日忧危亡,无复仕宦生产之趣。每日除应办史馆、讲习馆、起居注公事文件外,仍致力于《明儒学案》及古文、诗、字三种,以舒沉闷而寻乐境。其政治家言,唯看《中国政治家》管、商、王三编,《国风报》,专心于所谓法学、财政学者,以备异日行政之根本而已。
二十六日晴,有风。史受之来借款,留其午饭。未刻偕锡、珩至新丰市场观剧。上灯出城,赴大德恒惠丰堂之约。归寓复看《记注》四册。
二十七日晴。辰刻至同和居,与同署十五人会齐,遍走四大军机之门,要求保存翰林院。均不值,各留说帖而去。自通籍以来,从未若此之奔竞也。可笑,亦复可怜。灯下正看《记注》,梅叟来夜谈,写诗三纸赠之。
二十八日晴。复看《记注》全年廿四册,头目为昏,乃朗诵姚选近体诗中放翁七律廿馀首,胸襟颇为壮拓(凡选放翁七律九十馀首,始知放翁之为大家者,自有真实本领。
若第吟赏于一二写景佳句,则所以测放翁者,小而浅矣)。龙子恕申家族主义于讲学会作议义一篇,就枕前细阅之,明白了当中自有摧陷廓清之力。
二十九日晴。先大母忌日拜供。刘季岱自山东来(叔南胞弟)。凡为外官者,必谋要津大老书函致其上司,名为“运动”。且视京宫无不嗜财,但挟重金,即以为无投不利。
此虽贵人有以致之,然亦可以觇风气、测人心矣,可叹可叹!饭后答访效述堂。至董处为吉甫内弟妇诊病。驱车出正阳门,任翼臣约大观楼说话,归寓惫矣。接张亲家信,知卢海如已代次弟完官,亏一千两。兰州人来,秋辇赠我狼皮褥两件,水烟八包,而故人已隔世矣,为之怅然不乐。
三十日阴,微雪。午刻诣讲习馆。出城至公善堂查点工厂存货及账目,分给管事人花红。至广和居议聂、李二家赎屋事,余原系中见人也。七点钟入宣武门(资政院留门,故下键较晚)。适钱晋甫在此,剧谈至三鼓始去。
十二月初一日晴。今年月朔又尽矣。光阴如驶,一事无成,时局益非,凄然欲哭。
三松学会第三十五期。余研穷智字功夫,诸君颇叹其精细,然未能涣然也(别具讲义)。隐公举象山《王荆公祠堂记》之说。余谓象山论荆公极公平,而不甚以元祐诸贤为然,与朱子所论相类。当时去东京未远,必深得朝局真相。吾辈论断荆公,当以二子之言为定。午刻诣史馆,又诣起居注。灯下复校《记注》。
初二日晴。效述堂何志霄、刘屺怀(新分发浙江法官)同来谈。未刻至宋芸子前辈处贺喜。出城诣医学堂,在恒裕少坐。灯下复校《记注》毕。晋甫、珩甫、锡兄纵谈至于刻始去。
初三日晴。午刻诣史馆。出城在商会易便衣,至文明观剧。新伶钟声演聊斋青梅事,近于演说,全无戏剧排场、情节,说白亦欠熟贯,余甚不取之。戏毕润田邀饭于万福居。
萧隐公最不喜《孟子》,以其为近世革命民权所根据,著论痛辟之,余不以为然。归后作书致隐公力辨之,凡六百馀言。
初四日晴,大风。一日不出门,评阅札记两期。张庆籀自济宁来。吴雷波札记中引日本儒者所著《修学篇》,论读书法八条,极切要,有先儒所未及者,特录于此:一、必择书之关于吾所学者读之;二、择于已所执业有直接关系者读之;三、既定专攻书必不可任性屡变;四、读书必得一定之次序;五、于读书时必作进智识得利益之思想;六、读书必反复重习;七、宜强固注意力,以免遗忘;八、宜铬合理想,以求归纳。
初五日晴。午后诣讲习馆。出城至铁路公司。灯下写致江督张安帅书。接家中郭寄坪信并银一千六百两(内六房八百两),大清银行交来。在商务印书馆买《中国法制史》一巨册,《本朝史》一巨册(颇有条理,得要领),又小说数册。
初六日晴。俊臣学余书颇近。余书去成家尚远,何足学哉!因举所得笔法详细指授,且作十馀字面示之。俊臣领会甚切。饭后诣史馆。出城至大德通,取子金,添存二千五百两,易券而归。至嵩阳别业赴少泉之约,请其房师钟秀芝前辈,余作陪。席散逾七钟,仍趁宣武门归寓。夜,大雪。
初七日晴。门人冯锡绶自涿州来见。评阅札记。傍晚至天福堂、顺直学堂议事。
初八日晴。以百果粥荐菩萨及祖先。三松学会第三十七期。余申明与隐公辨正孟子大义。隐公陈义甚高,恪守范围,无稍逾越,以孔子律孟子,觉孟子宗旨未纯。余则兼主救世主义。觉孟子所处时局,与春秋迥然不同,虽词意稍见激昂,不害其为愿学孔子也。
隐公近于狷,余似近于狂,故持论往往不合,而朋友切磋之益正在此。饭后至观音院行吊,至红庙道喜。晋甫、朗轩、珩甫踵至。话兰簃别是无怀葛天世界。今晨李石府名三松精舍为小桃源,余亦名话兰簃为俱乐部(此新名词)。隐公病余好事,屡箴吾失,欲吾闭关三年,作静定工夫,不与世事。余谢其相待之殷,唯余为世臣(两代封疆,两代侍从),谊当与国同休戚,不能比乡里诸生,唯有竭吾心力为之。设有不幸,即以身殉之,无置身局外之理也。
初九日晴。罗景湘自甘肃回京。好友久违,雄谈未畅,须更作半夕话也。未刻出城,赴樊处点主,三兄所介绍。至北城为吉甫内弟妇诊疾。七点钟至六国饭店,赴法国博士铎尔孟之约。甫自巴黎来京,其人解中文,倾慕中学甚至。谓回法国二年,觉学问、风俗无一如中国者,大为彼都人士所笑,群呼为中国迷。铎君之言曰:自吾解中文,见中国前贤之言,无一不从吾心坎中流出,以是知中儒迥出欧洲上也。余与畅论学理,促膝欢笑,遂至夜深始归。又晤美国丁义华,字仁山,立禁烟会时以文字代演说,称中国为我国,呼华民为同胞。余与立谈片刻。
初十日阴。饭后诣讲习馆。较核诸君札记,仍分四级。灯下评阅札记十份。得隐公复书。夜,大风,寒甚。延正甫为采涧复诊。
十一日晴。评阅札记毕。写寄业卿舅信,又复柳望岑信,均交铭带。酉刻赴刘理卿
男爵(忠诚公之子)醉琼林之约。
十二日晴。次寅弟择于十九日开吊,廿三日安葬。遣宝铭南旋助葬事,与曹仲衡结伴,由京汉铁路行。凄怆伤怀,竟日不释。北门外郑陆桥新茔,为吾兄弟四人合葬之地,死而有知,或仍聚首。今五、六、七三弟皆一抔黄土,了却生平矣。孑然阿兄,何处更觅乐趣耶?昨夜遂梦敞屋一间,殡次弟柩于中,若将发引然,余抚几痛哭,旁有人力劝,不能止,迷惘间忽寤,泪痕湿被缘殆遍。昔人谓梦由心造,诚然。门人赵颂眉(三基)卸登封篆来京。县在嵩山之麓,地瘠民贫,终岁不食米面,唯以荞麦、包谷充饥。除县宰每日发官价市豕肉五斤外,竟无食肉者。不肖者大半为匪,相习成风,唯恃种罂粟易钱为活,若并此禁之,则坐而待毙矣。余问正本清源之法曷在,颂眉云:县富煤矿,掘地二三尺即得煤,遍地皆是(县大堂即煤矿)。贫民用土法开采,每届夏秋大雨,穴中积水,无法戽去,即弃而别掘,故煤筒(俗呼煤穴为筒)触目而是,无一毕乃事者。倘置外洋戽水机器,而以不肖者罚充矿工,县距汴洛铁路仅七十里,接一支路,运煤外售,即可转贫为富,莠民自不致游手为奸。期以十年,庶收大效。特非河南府合数县通筹不可耳。余深韪其议。
三点钟访铎尔孟略谈(铎欲仍充大学堂教习,余荐诸刘幼云监督,已别延一法人,因以来书示之)。至吴橘农处行吊。又至吉甫处复诊。归寓晋甫来夜谈,更深始去。晋甫述其任湖南岳常澧道时,以计擒石门县大猾黄世茂事,如阅小说施、彭案。买《中国六大政治家》第三编《诸葛忠武侯》、第四编《李卫公》,皆李孟符(岳瑞)辑撰。余自得初编(管子)、二编(商君)、五编(王荆公),研绎有深味,于新旧政治、学识所得甚多,叹为古人未究之伟著。今又得此二编,可作一句快读矣(尚阙第六编《张江陵》)。
十三日晴。未刻至同和居,与周、熊、杨、田四君会齐,偕谒两掌院,以所定讲习馆员四级名单呈阅,两掌院从二级拔入初级各一员。共计初级二十五员,海员送车马津贴银五十两;二级三十员,每员四十两;三级十一员,每员廿四两;厅官三员,每员十两。
回同和晚餐而归。车中看《诸葛武侯》半册,发挥、条理、精神,殊不慊意,逊梁氏《管子》、《工荆公》二编远矣。(麦孟华所编《商子》,亦不减梁氏。)余治《国志》二十年,颇窥见武侯政策要领,拟别著一编,补李氏之阙。为花农前辈题《苇絮图》卷子(原图系诒晋斋所绘,当时诸王皆有题咏,为恭邸所藏。花老此卷,则临诒晋也。)
十四日晴。陈介亭观察(正源,乙酉同年)来拜。复谢长少白制府书,畅论治西北边政策。灯下写屏联甚多。
唐水部古钗叹,写士不见知之恨。余读其诗,感而和之箧中古钗传世宝,曾共新妆斗妍巧。摩挲特邀贵主怜,光虽未扬名自好。一自王母归玉霄,凝尘半蚀花纹销。长年暗淡守奁盝,只伴明珠沉寂寥。(水部诗结甸云:“虽离井底入匣中,不用还与坠时同。”喻士虽小用而不见知,与弃置无异也。)
孤雁四雁傍林飞,三雁羽毛折。孤影宿寒烟,沉沉半江月。
十五日晴。诣史馆。祝朱小汀太夫人寿。祝聂献廷生日。赴嵩阳别业已丑月团。赴恒裕润田之约。与何颂圻静谈时局,相对流涕。危亡已在目前,而新政之失士心失民心者,方兴未艾。列祖列宗在天之灵,能无深恫乎?毓鼎即日挂冠,不能靦颜朝列矣。夜雪。
十六日阴。饭后至恒裕,存公善堂长芦岁捐库平银二百五十两。至粉坊琉璃街,为李际庚夫人诊病。至医学堂定甲乙班期考榜,宝铭幸冠其曹。闻禁烟公所承监国旨,欲将
京官侍郎、副都统以下至三四品京堂外官巡抚司道普行调验。筑一四面玻璃之浴堂,令各员裸而入浴,从窗处监视之,易公所所制之皮衣、棉衣裤,监视七日或十日。自古以来,侮辱大臣,未有若斯之甚者也。稍有羞耻者,必不肯听其搜检披剥,尚有何面目以见僚属耶?余愤极,决意挂冠而去,不能受此奇辱,俯首求生活也。
十七日晴。饭后至长椿寺行吊。往拜邹伯姚,拟延课童子。灯下复看补修《记注》六册。
十八日晴。因宝襄不率教,大动气恼。吾家累代清门,子弟类皆恪守规矩。郡城论家教者,必推长生巷。今乃生此不肖子,岂余行止多亏,天以此示罚耶?若终不就范,毓鼎何面目以见祖先?思之终日,夜郁郁不怡,灯下勉校《记注》五册。宽仲侄南旋,来辞行。
十九日晴,甚暖。辰刻貂褂诣起居注,恭进《宣统元年记注》满汉四十八册。余送红箱十四度矣,感慨不已。同僚仅到八人。荣中堂在内阁大堂接收,加封送入大库。坡公生日,恭悬石像两轴于西厅宝苏山房,以新得《东坡七集》(陶斋制府宝华盦仿明成化本,奏议、内外制、文、诗俱备,雕印精工,为自来坡集之冠)及墨迹宋元明拓本各帖(本朝拓本唯取快雪堂)陈于像前,焚香再拜。约陶斋同年、缪筱珊年丈、徐花农、何润夫、顾渔溪、阔安甫前辈,姚石荃、杨康侯、耿伯齐同年,延铁君丈同祝,相与开筵畅饮。年年故事重修,亦长安胜事也。赵尧生、谢鲁卿未到。近来能影仿宋刻者,唯湖北陶子龄。杨惺吾、黄山谷内外集大字本及坡集,皆出其手。筱珊丈、董授经同年,亦延其刻书数种,秀劲精洁,足以媲美国初。寄随州崔子禹丈信并汇还洋一百二十元,交大清银行寄。连日看《中国政治家》第四编《李卫公》讫。能举宪、穆、敬、文、武、宣六朝时局,悉纳诸一编之中,可称闳深肃括,远胜《诸葛武侯》编。
二十日晴。起甚迟,饭后出城祝花老生日(本是小除夕)。又入城至邹紫东尚书贺喜。因医学堂筹款事谒那相,未晤,归后作书致之。得姚诗岑胶州书,内附蒋氏表侄告哀书。先外王父母唯生先妣及先母舅迪甫郎中。舅生二子一女,长和卿表兄,长余一岁;次为适冯氏表妹;墨缘表弟最幼,今年甫三十七。表兄前岁病殁;表妹以家庭事未正命而死;而墨缘又以七月间殁于济南,仅留两子,年皆童稚。母氏零落至此,不胜凄惋,追念谖堂,泪承睫下矣。
二十一日晴。铎尔孟君来访。此君法人也,而不信天主教。儒者之襟抱如此。景湘、味兰来夜谈。与景湘考证新疆形势。唐设安西、北庭都护府,国力达于回疆、蒙古。古来中国幅员之广,以唐为最盛。与锡兄同校《记注》。东三省鼠疫盛行,罹其祸者无算。京师已现端倪,居民凛凛谋卫生之术。余谓唯力行善事,足以御之。积德之家常有善气庇护,疫不得侵。以语世人,咸以迷信笑之,余则信之甚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