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趁西城归。朗轩冒雪来夜谈。昨夜梦与一友吟诗,吟成一律,意殊自得,为友诵起二句,友击节称赏,瞿然而寤,犹记其句云:“历尽风霜耐尽寒,百花头上笑颜看。”馀六句则忘之矣。今年自正月以来,考举贡,考拔贡,考优贡,考法官,考大学毕业生、游学外国毕业生以及录事、供事之类,几于无月不考,除官至五千人。名器泛滥,至斯已极!忆刘梦得有句云:“金门通籍真多士,黄纸除书每日闻。”古今不相远也。写大兄信并附报条一张。读《史记•平准书》,当于转换斗榫处,求其不提而提、不接而接之妙。跗萼相衔,错综变化,于此稍有入处,方能脱弃平庸。
二十九日阴。雪止风起,寒甚。门人郑祥伯来见,新自吕遂河工来(距顺义县二十里),余详问合龙情形。午饭后至徐齐仲处祝其母夫人寿。为杨康侯同年诊病。答谒缪筱珊丈未值。
灯下写屏联甚多。垂帘围炉,几不知门外风雪凛冽矣。余语锡兄,此即人生大幸福,何必更
慕富贵乎。寄唁刘世兄济南信并次方师奠份一百两,托瑞林祥寄。读《史记•游侠传序》,稍知构局用意之法。
三十日晴。评阅札记全份。饭后诣讲习馆。新学颇重《说文》,谓上古文明制度,犹可于文字中测之。较之前贤用以诂经,其见解又进一格(徐氏系传,本朝段氏注,王氏释例,皆精要之书)。
十一月初一日晴。午刻诣史馆。宽仲侄充甘肃考试官襄校官,差竣回京。所取四十二员,亦修弟子礼也。夜谈陇事甚悉。长少白制军惠寄宁夏羊皮袍褂各一件。门人李复初亦寄一件。黄叔权寄二十金。、初二日晴。先大夫生辰拜供。饭后至恒裕。又至医学堂。与锡兄、珩弟、宽侄约饭于南园许。同赴东安市场吉祥茶园观演《玉虎坠》全本,情节颇不恶。子正归寓。
初三日阴。三松学会第三十一期。饭后至城内外四处贺嫁娶喜,上灯始归,饥寒交迫。
灯下据《学津讨原》本校《洛阳伽蓝记》,共校十二叶。此书感怀今昔,意思深长,故词藻姿韵之美突过徐庾。作文最争用意。意不足而徒尚词,则为浮藻矣。余嗜此记几三十年,凡校四遍,居然完好可诵。
初四日晴。汀侄、梅孙同生日。姚石老令郎兰生观察自山西来见(名鸿法)。饭后石老亦来,作半日谈。延杨正甫为室人复诊。作霖、筱岩、珩甫均夜谈。灯下为贞盦题印册两叶(诗见上本)。客去又看《伤寒论》王注数叶。
初五日晴。小门生刘晓沧自山右来见。蒋康之来谈。未刻出城为同乡顾范臣中翰点主。
在恒裕易便衣,与润、锡、珩至文明观剧,散后饮于福兴居。
初六日晴。午刻诣史馆,删改黔志一卷。申刻至同丰堂赴李丹孙之约。梅叟来夜谈。
作霖、康之、稚坚迫令王雪槐南归,余送川资一百元,复派健役二人伴送,防其中途逸去。
余前后费去二百五十元。几为京师大累,今乃如释重负矣。近来屡作可畏之梦,奇幻百出,皆赖采涧唤醒。昨夜忽梦无头人向余作语,驱之不去。觉后心跳汗流。总由心地不净所致。
先儒谓梦寤可验工夫。余变幻若此,更讲何学!思之愧悚。此后必当屏除烦杂妄念,将心地打扫清净,方不致堕落下流。凡温热病燥结,用药发汗,汗不出而热更炽。必用攻下之剂,反得汗而解。余治病用此法极效。知其所当然,而不明其所以然,怀疑者两年。顷读《伤寒论》王注有云:“人身天真之气,本自阳明交出太阳。太阳者,承阳明之气者也。今因脾约而内燥,病势不解,必用承气汤,使胃之津液得和,始肯输之于太阳,然后承之以为汗,则濈然而解矣。”此说精明,涣然冰释,并承气之名,亦得确诂。甚矣,医家不可不博极群书也。
初七日晴。寒甚,已达极端。大雪节。午前僵冻,不能治事,饭后稍和。评阅札记两期,共十六份。三兄过谈。昨接表弟顾渔渭信,近来境况益难,盛氏表姑母至隆冬不能备棉衣,闻之怆然。因致宝兴隆冯石卿信,汇去四十五金。又复渔渭信。
初八日晴。宝惠生日。评阅札记八份。傍晚,访沈雨人,为医学堂筹邮传部捐款。
阅明日带引见折。孙贵自津回,王雪怀已乘轮南下,几同退祟矣。
初九日晴。卯刻入内,带领起居注主事拟正增福拟陪锡荣引见,风寒削面,耳目之官为之不灵。诣南斋,见元和相国久谈。辰正诣养性殿,帮同陆相带引。先向御座跪请圣安,起,序立于监国旁,递绿头牌。事讫退出,巳初归寓。昨夜既欠睡,竟日僵冻不适,入夜始融和。偕锡兄赴春仙观剧,梅叟、卿和皆来赴约。龚伶演《行路哭灵》。此出说白本极驯雅(有“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王事靡鹽,不遑将母”数语,实乱弹所无),而抑扬顿挫,沉挚浏亮,能使不能养亲人枨触流泪,绝唱也。子刻始归。
初十日晴。三松学会第三十二期,余酣睡至午始觉,遂误会讲。甚矣,吾之昏惰也。
饭后诣讲习馆。傍晚,朗轩来谈。客去,校《伽蓝记》五叶。
十一日晴。午刻至便宜坊,赴经仲之约。座皆清秘诸君,共议保存翰苑,商藻亭所拟
公具说帖稿,颇为简要。未刻至嵩阳别业壬午公局。归写复丁衡帅信。又致王次篯信。诗人往往轻晚唐,诋为格律卑下。近阅罗隐、韦庄、韩偓诸诗,如“左牵犬马诚难测,右袒簪缨最负恩”,“只言圣代谋身易,争奈寒儒得路难”,“静怜贵族谋身易,危惜文皇创业难”,“纵饶犬彘迷常理,不奈豺狼幸此时”,“敢恨甲兵成弃物,所嗟流品误清朝”,“本来薄俗轻文字,却致中原动鼓鼙”,“人意似知今日事,急催弦管送年华”(“咸通时代物情奢”结句),“人心不似经离乱,时事还应见太平”。各句开合动荡,沉深痛挚,何减少陵。其全篇遒郁者甚多,较诸中唐更饶深味。诗岂可以门户论者!
十二日晴。钱绍云兄自津来谈,不见瞬两年矣。效述堂亦来谈。未刻诣医学堂。又至聚宝堂祝俞希甫同年六十生日。访朗轩,不值。与笃安、慎之围炉畅话。信笔为书诗话四则,皆余心得处也。得南田翁山水花卉册十二开(各六开),乃内府藏本,宝玺焕然(乾隆御览之宝,三希堂精鉴玺,宜子孙,石渠秘笈,老紫髯鉴赏印,重华宫鉴赏宝,嘉庆御览之宝),由郑王府出售,神妙仙逸,莫可名言。每叶题语皆甚长。今晨获此殊珍,幸福无量。竟日敬展细玩不置。
十三日阴。翰西来谈。午刻诣史馆,约李子卫面商《新疆地志》体例。吊寿懿卿副大臣丧偶(续娶甫两月)。访马辉堂、孙完璞,坐至上灯。赴午桥同年之约。
十四日晴。一日未出门。修史馆《新疆志》。傍晚备酒肴,请缪筱珊丈、姚石荃、罗叔韵、董绶经、缪罗董,皆校勘专家也。沈雨人未到。书贾携新印书求售,酌留《查初白十二种评》,张叔未《清仪阁题识》,黄香石《唐贤三昧集评注》;初白评《瀛奎律髓》,余久闻其精确,亟思一见,灯下粗阅一过,果能标明诗家宗法也。客有问先南田翁画法者,翁语之云:“浓笔兼淡笔,粗笔兼细笔,十字足以尽之。”门人有问余书法者,余语之云,粗细一样,四字足以尽之。余又有书家四字诀:勒、揉、推、擦。得先师刘静之先生讣。童时业师尽矣。
得伯葭书并寄还百金。
十五日晴。天稍回和。午刻诣史馆。至小苏州胡同视叔岳母病,并祝吉甫夫人生日。
出西安门答拜萧小虞亲家,未值。灯下写对六付。今夜月当头,耿伯齐约醉琼林宴赏,且系以八绝句,余走笔和成七律一首,辞局而致诗焉。放翁《七月十四夜观月》绝句云:“不复微云滓太清,浩然风露欲三更。开帘一寄平生快,万顷空江著月明。”空澄超旷,余每逢胸次湫隘时,即朗吟此诗数过,便觉意气寥阔。
和伯齐(题须别撰)
一年休负月当头,赖有诗仙醉酒楼。犹是清光悬午夜(上句从下句生出),只多寒气逊中秋。枯林雪冻全收影(月当头则无影。唐诗所谓“月午树无影”也),高馆帘深不上钩。
此意未经人道破,顿添赋物到冰瓯。
十七日阴。三松学会第三十三期。未刻赴西安门内畿辅农工学会,余报告京西门头沟开渠修堤调查事,事未决议。见吾乡郭议员(家骥)剪发易服意见书,极不以易服为然,谓大有害于经济生活,从此中国丝绸无用,而尽用洋呢,其祸足以亡国。与余意见相同。资政院一般新议员,天所生以亡中国也。不得不归诸劫数矣。出城至观音院行吊。灯下评阅札记十馀份。采涧患头痛殊剧,呻吟甚苦。
十八日晴。延杨正甫复诊,改服温通去风之剂,甚效。申刻至瑞生祥中栈,赴徐涣俦之约。陶拙存(名葆康。端肃公次子。丁卯世兄弟)以旧著《辛卯侍行记》、《求己录》二书见赠。《侍行记》乃侍端肃公抚新疆时日记,于西域山川形势、建置沿革特详,较之洪北江先生、林文忠公所记更为有用。余适修改《新疆地志》,裨益尤多。《求己录》虽意在变法,而悉根本于先儒议论(凡分三卷,其下卷皆采《朱子语类》),时以己意发明之。灯下看末卷,
不忍释手。夜深遂尽一册。
中原(取首句末二字为题)
早年揽辔志中原,肯信吾生付灌园。豹隐待寻元雾窟,乌飞难问旧巢痕(时正议裁翰林院)。横摧老屋风声紧,冻冱重云日色昏。天意似将催短景,几回雪涕望金门。
(五、六、七三句皆兴也。)
十九日晴。霞仙来谈。穆、增二主事请点乌布。饭后诣史馆,据陶记重改定《新疆志》数处。鲁卿先行,余坐至日暮始出。至石桥别业,赴己丑月团。灯下写应酬数件。买任渊注《陈后山诗》三册,盖久求之而后获者(聚珍福本)。后山诗用意深曲,往往非注莫明。方虚谷推为学杜第一人,固是佞之太过,然诗必如此始有深味。今人动辄举笔作联章七律,彼乌知此中甘苦乎?昨日资政院上奏弹劾军机不负责任,庆亲王等亦上疏辞职。奉朱笔慰留,而斥资政院不当擅预,所奏着无庸议。依宪法,军机不解职,则议员当自请解散。今日开院集议,皆恋恋不肯散。此等议员有何价值可言。
二十日晴。潘经士、史季超来谈,留其午饭。饭后诣讲习馆,公定保存本署说帖,推审查起草人六员,余被公举谒见政府。傍晚赴顺天府丁京兆之约。归寓复看史馆大臣四传(敬信、寿山、薛允升、闪殿魁)。寿山庚子在黑龙江保全大局,不得已出战,煞费苦心。和议既定,复以从容自尽谢朝廷(朝衣冠望阙谢恩讫,坐棺中,自以手枪击心,不死。其亲弁睹其惨痛,续击一枪,寿曰:“可矣。”即仰卧,促盖棺。众闻棺中有声如牛鸣,良久乃寂),不负职守。乃朝议责其孟浪开衅,死后犹褫其职,士大夫亦有非之者。其后,总督徐世昌、巡抚程德全具疏鸣冤,朝廷虽予恤典,而恩礼颇轻,盖犹罪其前事也。程中丞为寿公营务处,目睹情事曲折,为余及鲁卿述之甚详。此传即据以属稿。史馆为百年是非所系,不可使忠臣心迹埋没悠悠之口也。农工商部据商会万馀人公呈入奏,力陈易服之有伤生计。奉上谕宣布朝廷并无轻改旧章剪发易服之说,谕各色人等毋误会浮言(唯军界、警界曾奏明易服)。近来资政院二三狂竖,创为邪说,众议员大半盲从,人心惶惑,大有乱象。鼎深以为忧。得此明谕揭破,人心当可略定矣。得丁衡帅复书。
资政院议员以妇人缠足列为议案,拈此耻之夺席诸公议伟然,经纶裙带策勋还。南朝王气收何处,却在潘妃步步莲。
二十一日晴。评阅札记十份。复阅史馆忠义传正本。钱晋甫、李珩甫夜谈极畅,不知门外寒风刺骨也。有恽德麐介广惠寺省三上人来见,自言三世居扬州,以贩盐为业。询其世次,不知;先世出何房分,亦不知;历举吾族人名号及扬州先四伯祖一房,皆不知。
其人年四十馀,向以处馆为生,竟无从认其为本家。半夜大风怒号,此年年隆冬成格也。
此一端远不如东南各省。得秉道成都书(仍住华兴街)。
二十二日晴。冬至节。评阅札记全份。未刻祝朱桂卿前辈生日并文孙弥月喜。至恒裕取子金,又存信成储蓄银行银元八百圆。南园来夜谈。陶勤肃论制驭武将,谓不当使久住京师,轻见王公贵人,既出则骄蹇不用命,不复肯受督抚节制矣(奏留董福祥进京祝嘏事)。昔年马荆山(玉昆)坐轿谒亲王,王谦恭过甚,唯恐伤之。适为李文忠所遇,呼其名使下轿,斥以提督在京师,例只许骑马,不当乘轿。马悚然而出,不敢仰视。文忠语庆王曰:“王待此辈过谦,不能使之感恩,适以长其骄。”老成深识若此。祖宗时,不轻易召见武臣。见时,天威特严,往往凛栗汗下。故皆畏威守法,尊督抚若主人。孝钦显皇后晚
年,思以恩意笼络之,奖誉甚至,而朝贵利其多金,不惜卑屈以示亲爱。于是武臣轻中朝益甚,非复向来意态矣。今人动以先朝抑武臣为非,创为尊重军人之说。余恐节镇跋扈之祸,将复如晚唐五代时矣。以上与南园纵论及之,南园深服其言。
二十三日晴。何子霄自济南来。午刻诣史馆。至北城吊桂书卿之丧。书卿与次寅亡弟换帖,交甚笃,触我手足之悲,欲失声痛哭,因与书卿仅一面,未便哀过乎情,乃忍泪而出。书卿之胞弟妇重孝俯伏灵右,与其夫人无别,此满礼之太过者(本京人亦如此。妇人于兄公仅服大功)。若南方人则又服轻而意太疏。珩甫夜谈。客去,复看补修《记注》十二册。延正甫为采涧诊疾。东三省四次请愿速开国会,代表十五人来京递呈,军机大臣据情代奏,奉上谕严斥,命民政部、步军统领衙门送回原籍,各安生业,不得在京逗留。此后如再有聚众要求者,查拿惩办等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