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八月初一日晴。辰初刻,新派史馆正总裁世中堂到任,午刻归寓。先大母生辰拜供。
朗轩两番折简来招,因往,与仲瑊前辈剧谈。申刻仲老邀天福堂便酌。归值持叔在此,夜深始去。
初二日晴。叔坤弟生辰拜供。会客甚多。吴质钦携西藏新地图见示,乃胡馨吾侍郎
(维德)据俄人所绘付石印,极精详。质钦童时曾侍其尊人遍游前后藏,平日颇有考究。余将纂史馆《西藏地理志》,爰向质钦访问大略,稍得头绪。未刻赴医学堂,同志闻风而来,大有起色。至恒裕还次寅弟欠款,本利俱清,掣回借据,不禁触目伤心,泪珠承睫。润田思解我悲,拉往福兴居小饮,两人对坐而已。归忆持叔在聚魁坊邀饮,度已将散,不及去矣。闻雅初病剧,往诊脉,恐不起矣。
初三日晴。巳刻诣史馆。访晋甫久谈。申刻出城至江苏馆,赴杨蕴之约。世伯轩相国枉顾畅谈。
初四日晴。澜笙先生自津来,偕邵小亭观察过访。饭后与澜老同至东城祝晋甫六十生日,有顾曲诸君所结曲局,专排唱昆曲,乐器毕备,阕目不遗,在今日真成广陵散矣。
澜老亦入局,共歌八阕,余听而忘归,遂至夜深。
初五日晴。白露节。评阅札记十馀份,心为之跳。未刻赴东城公祭鹿文端,挽联甚多,唯王饴山一联最切当简老:“众趋独辞,众推独任,口公无愧乃祖;一语不苟,一事不欺,唯君能知其臣(“众趋”二句乃夏峰赞鹿忠节语;“一语”二句则饰终上谕中语也)。”持叔借精舍,用孙厨菜觞余,夜分乃去。
初六日竟日阴雨,未诣史馆。写王聘三同年、马积生前辈二书(均为持叔事)。又复盛少怡表叔信,交戴朗轩(清)带回。评阅札记全份。宝铭侄、翁甥(之鼐)均考医学堂。
初七日晴。寄河南巡警道蒋焕珽舅信。门人刘翰章自淮上来,谈及淮北用晒盐法,淮南用煎盐法。淮北盐池因卤薄而日减;淮南之盐,必得荡中所生紫芦草烧灰入鏊同煎,以收卤气。近年荡地占为民田,产芦日少,两淮之盐遂不敷引岸之销。每岁借粤盐芦盐以济用,岂物产精华渐竭耶?饭后至江西二忠祠(祠祀宋丞相文公天祥,明总宪李忠文公邦华,皆江右吉安人,殉国难者)。答拜戴朗轩。润田约文明茶园观剧。散后饭于福兴居,与锡兄同车而归。
初八日阴。畿辅学堂小学毕业生十八人,衣冠来谒谢。饭后访赵子衡丈,请于初十日过寓作曲局。赴医学堂访龙伯。天骤凉,不能胜,急至恒裕借棉衣,归后遂发头眩,偃卧终夜。
初九日晴。巳刻诣史馆。夜,儿辈为余暖寿。
初十日晴。余四十八岁生日。晨起在佛前、祖先前行礼。是日兼为三儿宝纶定姻萧氏。午刻设席款媒,熊经仲、钱新甫两同年往返行盘如礼。一日来祝者百馀人。澜笙曾叔祖、承庆侄特自津来。未刻以后,曲局诸君歌十阕,说白阕目皆全。余在期服中,无作乐唱曲之理,而澜老为余代约,其意甚盛,无可辞也。澜老唱《扫秦》一阕,声足传神,合座击节不置。客散已交丑刻矣。
十一日晴。睡至午正始起,犹觉疲不能兴,甚矣吾衰矣。傍晚,至同兴堂,赴曲局诸君之招,半座先返。
十二日晴。答谢城外客。至观音院陈子龙处行吊。在医学堂商定各事。买《评本六臣文选》一部,乃涿州全氏过录纪文达评语,题下眉端评识殆遍,洵词章善本也。此道在今日已成绝响矣。又买《铁华馆丛刻》六册,叶文庄《水东日记》十一册(书贾衬纸装订,其实六本书耳),系明刻本,价甚昂(银廿二两),朱槐庐校刻《亭林遗书》二十六种,又刻足本《华阳国志》四册,共付价银一百两,足为三冬消遣矣。接季申兄信并银一百十两。
又接太谷刘晓沧函件。
十三日晴。巳刻诣史馆,因答谢东城客。谢作霖送蟹五十斤,内外大嚼。车中看《菰中随笔》一册,乃亭林随手摘录之书。
十四日晴。饭后至北城昆师母处及元和师相处叩节,又至董处预叩节。谒荣掌院,举汉主事杨麟香送仓场差委。车中看亭林《明季实录》一册,足以激发忠义之心,而以苟且
偷生为可耻。读《亭林诗集》,须参看年谱,知其本事,乃能得作诗之旨。闻房师王保之先生于初八日暴疾捐馆,左右唯侍妾一人、山东乡仆二人而已,是以各处俱未讣告,余闻传说而始知之。师罢官后,侨寓都下,其俭苦有寒士所不能堪者。十六日医学研究会,师尚到座畅论,不意遂成永诀也。己丑春闱,余卷荐在高阳李文正手,已被摈。师力争于廖仲山师,适本房直隶一卷有疵颣,请以余卷易之。廖师遂言于文正师,与昆、潘两师会阅余卷,佥以为不当摈斥,乃掣去已中之二百三十二名一卷,以余补其数。保之师知遇之深,仲山师爱才之切,文正师度量之宏(他堂干预本堂之卷,最遭忌嫉),皆可钦感。而保之师全力成全,此恩尤难忘也。今五师皆归道山,回首门墙,曷胜感怆。师讳培佑,平度州人,癸未翰林,由御史历官宗丞,以京察罢。
十五日阴,微雨。晨起祭神。饭后开发账目。至三兄处贺节。访瞿肇生于太仓馆,赠以洋五十元。傍晚祀先。夜间月出皎然,独步中庭,徘徊片刻。
十六日晴。葛霞轩作半日谈。饭后赴潘家河沿吊保之师。别才十馀日,忽然一棺在殡,庭宇萧然,悲从中来,抚几大恸。身后不名一钱,箧无贵重之储,妾衣重重补绽,同乡欲觅一蟒袍为殓,竟至敝损不堪,清介之节,可敬可伤。余尝闻老辈言,花县骆文忠公薨于四川督署,完颜文勤公(崇实)时为成都将军,入寝室视殓,中无长物,唯破帐旧被一床,敝箱二具,书籍数架而已。文勤痛哭,语司道各官曰,身居相位,建旌节,家况之清,乃逾寒士,吾今乃知汉大臣苦一身以报朝廷,竟若是,万非满员所能及也。于是痛自检厉,一矫向来奢靡之习。迨总陪都军府,一意裁汰满员,欲改设郡县,专用汉人,未及措置而薨。世皆颂文勤之廉明,而不知实为文忠所感动也。至粉坊琉璃街补祝锡兄昨日寿。
在医学堂久谈,至晚始归。上川督赵次珊年伯书。
十七日晴。同邑陈士云(耀斗)、吉安戴朗轩(秉清)来见。评阅札记全份。
十八日阴。美国使臣及陆军大臣在乾清宫觐见,毓鼎侍班。已初刻,监国在宝座侧设案斜坐,外务部堂官引使臣等入殿鞠躬,呈递国本,监国答辞,各如礼。退后访伯葭,雨骤至,对榻静谈,兼晤其弟重盉,为书扇二柄。伯葭用电机为我运腰背,可活气血,除酸倦。午刻偕饭桥东。冒雨往来,仍归葭处。直至申初,南园始至,又偕饭于源丰堂。雨势更急,凉甚,着两棉衣,亥初乃归寓,在外共十四小时矣。廷尚书、林侍郎奏结吏部受财枉法一案,奉旨已革吏部员外郎王宪章,笔帖式瑞至奎、征文海、隆惠,已革巡检黄启捷,即黄祖诒(贿买难荫及改选班者),已革候选布经历黄德琨(即三义兴金店掌柜),均绞监候,秋后处决。随同画押之郎中刘华、隋勤礼严议,尚侍丞参均察议。此案赃款不过三千金,乃成此大狱,当亦赵竺垣侍御原参不及料矣。余又思朝贵之得赃鬻缺者何啻巨万,相与习以为常,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也。又,礼部奏云南寿妇潘程氏,年一百二十一岁,五世同堂,奉旨旌表,且例外给赏两倍,加赏御书匾额。计寿妇生于乾隆四十一年,正当国家全盛时代。其时岁月不知若何从容,生计不知若何轻快,以视今日,何止如隔三生,未知寿妇阅历七朝作何心境也。
十九日阴雨。一日未出门,评阅札记全份。梅叟、珩甫来。余闻廊房头条胡同玉楼春烹调河南菜极佳,因约两君及锡兄、铭侄出城晚餐,肴果不恶。其地在三层楼上,凭栏眺远,缺月初升,飘飘乎有御风之想矣。梅叟近作《止堂诗稿》序(满洲吉纶公著,嘉庆朝官两广总督,缘案谪戍,后赏还,主事以终,长季超侍郎之祖),余为点定百馀字。
二十日晴。笏斋之婿黄友仲(奇祥),自太原来京,携笏书并《唐文粹》(许刻本,乃许迈堂、谭仲修合校,为《文粹》最善本)、王椒畦画。黑龙江木兰县拔贡战殿臣(字邻卿)介潘爽卿来执贽,余询其姓所自出,据云本山东登州府人,汉有战竞,明有战慎,见于记载,可为奇姓矣。午后诣讲习馆,出城谒唐春卿年丈未值,留呈蜀人涂口口所著《最新天文学图说》一巨册,乞审定。又访戴篴庵、葛霞轩,均未值。归寓删改史馆《贵州地理志》兴义府一卷。偶检《文粹》李华与外孙崔氏二孩书,论及服饰,谓妇人为丈夫之象,丈
夫为妇人之饰。颠之倒之,莫甚于此。又谓世教沦替,一至于此(兼指他事),何得不乱。
何其与今日相类也。乃知叔季世风,古今一辙。
二十一日阴。门人吴厚庵自江右来。竟日会客不断。皖臬吴佩蔥同年来拜,谈及外省财政,至宣统四年,将无一钱可措,而宪政经费之加增且数倍,即如审判厅成立,今年每省需银十七万,至四年份,须城乡普立,即需款七百万。金非天雨,不知何以应之。呜呼!立宪美名也,吾国乃援以为营私牟利之美事。立宪,立宪,将亡三百年之宗社矣。岂不痛哉!故老相传有来如箭、去如线之说,世人以电线当之。夫电线岂能亡国?线者,宪也,其在斯乎?修改《贵州地志》黎平、遵义府。
秋夜坐伯葭斋中话雨兼呈令弟重盉虚檐凉雨滴秋声,客思如潮话不平。尺五城南冠盖地(东城多朝贵宅。伯葭所居为石大人胡同。正东城巷也),孤灯对榻两儒生。
君家小宋旧知闻,叔世人才岂计勋(重盉官浙有捕盗功,未录)。为我轩眉谈胜景,今宵凉梦堕湖云。
二十二日晴。三松学会第二十期,到者仅八人,未开讲。余因与李君实夫随意论学,辨论汉赵苞、范滂之事,有合于义否?实夫析义颇精,殊可佩服。午刻诣江苏馆恭祭先贤,余司东赞,祭毕午宴。至长椿寺行吊。申刻在方壶斋与新吾、荫北合请盛杏丈,趁西城归。复偕锡三、珩甫、量能兄弟至春仙茶园听刘洪升唱《失街亭》、《空城计》,差足媲美谭伶矣(刘为吾邑横林乡人)。
二十三日晴。金溎生自里北游,江南老才子,年七十矣。与亡弟季盦为忘年交,联觞咏之会,月有倡酬。季弟《翦红词稿》即金君所删定也。昨枉顾未晤,午后特往答访,亦不值。因诣史馆。又答拜北城数客。
二十四日晴。溎生再来顾,仍未晤。留其近著《陶庐百忆》稿本见示。山川名胜,朋友存亡,流连感旧,各以一绝句系之,而详著其事。中有忆季盦一首云:“一榜先声年正少,诸昆后劲尔多才。那堪玉树惊双折(其六兄叔堃司马亦同日殁于汀洲),怕向东园策杖来。”又附录余去岁邮寄词稿《满江红》词及溎生次韵之作,阅之重增鸰原之恸。保山王少泉(嗣宾)来访,亡友西岑先生从子也,以拔贡来应廷试。余为指示西翁葬地,约日偕往祭扫。午后诣荣掌院处贺娶儿妇喜。易便服约锡兄、三兄至新丰市场庆升茶园听谭鑫培演《问樵闹府》、《打棍出箱》,有声有色,自非馀子能仿佛也。薄暮出东城,至福兴居,为吴竹楼亲家饯行,座只润田一人。散后至大德通答访孟馨斋,久坐始归。
二十五日晴。薛其玉(宜琪)、群玉(宜瑺)昆仲来谒,叔平观察之子也,以留学毕业生予出身。评阅札记全份。饭后诣讲习馆,少坐即至武阳馆,查问窃案,因赴公益银行质证。某君失去公益储蓄册及天津银号存折,合共三百金,急赴两处挂失,票则已为贼支兑。某君疑其邻舍生所为,遂起争哄。唯某君册折藏肚兜中,坐卧不解,无可失之理;某生则为人指其为贼而不甚怒:皆情节之可疑者。至顺直学堂出加考学生牌示。又至润田处为其夫人诊疾。半日驰驱,归已灯后。
二十六日晴。午饭后诣史馆,答谢北城客。祝希文叔岳生日。归寓,两君皆来,大哄于厅事。余于其争言时,忽睹皆有笑容,而两造所执之词,支离歧出,无一语成片段,实系朋谋干没(两款皆他人存项也),以罔我财,狡而愚矣。乃逐之使出,待以闭门羹。此种无耻之行,出于士类,真世道人心之忧。姑隐姓名,以存忠厚。若辈去后,余厌鄙已甚,乃检晚唐诗读之,以舒吾气。七言绝句一种,实推中晚家为最佳。虽止四句,要使弦外有音,词尽而意不尽,且用意贵曲折,要使词绝而意自续(词绝意续,乃余自得之创论),所
以名为绝句也。虽大家如李、杜、韩、苏,不能独步,唯陆放翁时有精诣,可屈一指。
二十七日晴。先师生辰,在悦生堂恭移旧铸铜像一尊,暂奉安于精舍中楹,率儿辈行礼。复函补修记注两函。梅叟、亚蘧来谈。某君登门嬲不已,余避而不见,傍晚始去。
余本欲赴伯葭昆仲之招,兴阻不复出。详阅张燕谋交来开平矿局前后公案。
二十八日晴。某君复来,余不胜其扰,乃斥之使去。定于明日约同邑诸君到馆面开谈判。伯葭来久坐。申初至北城祝董吉甫生日。至石桥别业,己丑月团局。又出城至交通银行赴李新吾、幼珊之约(寄何秋声信)。元、白唱和,诗人传为佳话,余尤喜两家七言绝句各二首,沉挚顿挫,句外俱有远神,愈读愈入味,兹特录之:元和四年三月,元微之鞫狱梓潼,乐天兄弟送别后旬日,与李侍郎建游曲江及慈恩寺,饮酣作诗忆之曰:“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后旬日得元书,果以是日至褒,仍寄乐天,诗曰:“梦君兄弟曲江头,也到慈恩寺院游。驿吏唤人排马去,忽惊身在古梁州。”千里神遇,若合符契。元微之闻乐天左降江州,作诗云:“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乐天以为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其舟中读元九诗云:“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二十八字中无限层折,看似浅易,而字字抟捖遒紧。末句亦意境相同。后生但将此四诗往复熟读不休,胸中笔下自增无限情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