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二十三日阴。巳刻诣史馆,归后又雨。傍晚访吴虎臣。又至松筠庵同乡会,议农学会改章事,李嗣翁不到,对于会中似有意见矣。冒雨而归,彻夜闻点滴声。导淮疏脱稿,命宝铭缮清稿。看《先正事略》,吾邑张武承先生(烈)传所著《王学质疑》,陆清献公以其能辟姚江也,极赏之。余未见其书,仅在传中见书目,盖坚持门户之书也(后阅《四库书目》,亦谓其语多锻炼)。
二十四日晴。讲习馆加堂期,酌定馆员等级,致送津贴费(初级每员五十两,以次递减至四级),三点钟始散。出城至广惠寺行吊。入城访朗轩,并约伯葭,纵谈至夜分。
二十五日晴。巳刻诣讲习馆。未刻至北城积水潭高庙,赴朱艾卿、陆天池两同年之约,临湖对郭,一片稻田,大有村野之趣(旧植荷花)。此地近明李西涯故宅,本朝法梧门诗龛在焉,一时名流咸集,极觞咏之盛。风雅坠地,倚楼惘然。作世界教育会弁言。
二十六日晴。巳刻诣史馆。申刻至醉琼林赴范邑尊之约。邻座诸恶少使酒喧呶,如饮狂药,几至隔坐不闻人语,盛暑闻之,倍增烦热,余雅不愿赴酒楼者以此。散后与朗轩话于大德通,诚斋邑尊踵至。
二十七日晴。先大父忌日拜供,不会客。评阅札记全份。傍晚伯葭来访,偕步太平湖畔,涟漪徐漾,高柳蝉声,城楼一角,石桥三折,几不知盛夏在城市间矣。接常州一府两县公函,为平粜筹捐事。
二十八日晴。先大父生辰拜供。门人覃述方自山右来。旧交薛肇庆自浙江来。饭后贺吴福茨放浙藩之喜。又访符曾、石曾两世兄。归寓评阅札记。
二十九日晴。辛女十龄生日。巳刻诣讲习馆。饭后偕同事四君谒两掌院定馆员津贴、阶级,均见。余又独返馆中,发交供事缮单张贴,时已四钟矣。热困殊甚,归寓,朗、珩均在此,相与剧谈,夜分始去。
七月初一日晴。光阴似箭,又将上半年虚度矣。学问不进,时艰无补,念之惊心。
晨起觉头目昏眩,不敢出门触暑,遂未诣史馆及起居注。静坐话兰簃,评阅札记两期讫。
申刻招照相馆至太平湖摄影。作霖来夜谈。龙溪云:“积闲成懒,积懒成衰。”此八字若为
我言之。
初二日晴。刘小蘧、杨荫北处定亲,余与赵元臣往来两家。燥热欲病,薄暮至松筠庵商定农学会执行新章。卧闻大雨倾注,心地一清。接丁衡甫、翁弢夫二信,皆随手寄复。
初三日晴,稍凉爽。巳刻诣史馆。归寓草请为医学堂立案片,思路顿钝,心跳而烦,适伯葭来谈,机神稍畅。黎灿阶持示新印《教育会讲学会序、记、讲义汇编》第一册。隐公有书后一篇,欲以格物补致良知之缺。天下无心外之理,无理外之物。离心言物,只成务外耳。又谓阳明致良知为离闻见。此说误认阳明“德性之知,非闻见之知”二语为离闻见。隐公平日推重王学,乃于阳明为学大旨,尚未能喻,何也?余不欲以笔舌互辨,姑识于此。傍晚至福兴居赴朗轩约。
初四日立秋节。微雨顿凉。午后至砖塔胡同为广勉斋诊疾。朗轩来谈,夜饭后去。
得奉天民政使张珍午前辈书,论及东三省将落人手,愤闷欲涕,随手作复。
初五日阴。敬递一折一片(治淮水以苏民困折;中等医学堂办有四学期,请饬学部立案片)。六点钟登车,在史馆待事,七点二刻事下而行。正折廷寄两江总督、江苏、安徽巡抚查办。片奉旨学部知道,钦此。两事皆蒙采纳。归寓略眠。国史馆五年议叙,经吏部议复,余加一级,纪录三次。未刻赴医学堂,换奏办牌额,与新甫、龙伯议添教习。申刻至乡祠,赴蒋稚鹤同年之约。茝侄女十岁生日,呼瞽师弹唱。
初六日阴。张凤辉(庆桐)来见,新从涛贝勒自海外归。余访问俄国情势,甚悉(凤辉学俄文,习俄事)。伯葭来,留其午饭。未刻至恒裕取子金。至医学堂决议诸事。归寓写奏办牌额及先医牌位。赓莱侄自津来京,下榻簃中。《中国六大政治家》先出管、商、王三家,梁任公最得意者为第五编《王荆公》。以余观之,荆公一编发明设施、政策,尽洗千年冤诬,独具只眼,然意在翻案,究竟偏于辨论。若管、商二编,所言纯乎法治精神,诸子精蕴,欧日学说,尽入包罗,实政治家颠扑不破之作。余字字熟复不厌,较之第五编尤简赅切要也。余于守约之道,屡定其程,自今思之,犹病心力不给,书繁而用寡,直当删尽枝叶,奉行如下:梁编《明儒学案》,《阳明全集》,管子、商子、王荆公三大政治家;夏纂《明通鉴》经世之学,平时只有研求法理之功。至于法制之详,但须临时讨论,到处留心,自能措理不乖。不能如杂货店,平时尽举百货而预备也。此理吾今始知之。深悔从前用心过当,反欠却根本工夫。
初七日晴。写刘聚卿屏条四幅,交赓侄带津。饭后至医学堂。又在文友堂买书两种。
夜饭后督小儿女设瓜果于中庭,供牛郎织女。此种原是风雅趣事,新学家龂龂辟其虚妄,嗤为迷信,所谓杀风景也。痴人前不可说梦,其新学家之谓乎?初八日晴。新会陈笃初太史(启辉)介徐花老来执贽。负虚名而无实行,莫余若矣。
评阅札记四份。申刻至江苏馆赴朱艾卿、吴絅斋、郑叔进之约,皆南斋也。絅斋言,宝惠在实录馆,已由校对拔补详校。灯下写屏、联各一件。近日作书,颇有得于笔端金刚杵之意,锋颖落纸,渐趋沉着。唯于古人结体之妙,尚未窥到,是以下手每无把握。以后当专在此处用功。(坡书结体极似《曹娥碑》,此不足与皮相者道也。)
初九日晴。巳刻诣史馆,朗轩、珩甫接踵来谈。余为朗轩言,古人论书,有屋漏痕,折钗股、印印泥、锥画沙诸法,近日悉喻其旨。上溯右军、大令,以至东坡,无不具此笔法(印泥之说兼墨法而言)。因作书二纸贻朗轩。评阅札记六份讫。八点钟至六国饭店,赴张凤辉约,久谈始归。
初十日阴。先妣忌日设祭。溯自甲戌见背,已三纪矣。不孝时十二龄,临危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深可痛也。三松精舍第十五期讲会,到者十三人。余讲“克伐怨欲不行”
章,又论修身立命之旨。王心斋先生云:瞽瞍未化,舜是一样命;瞽瞍既化,舜是一样命。
此四语是立命真实道理。隐公又论谨言。乃散。黔人李石府新入会。其人甚好学,有见解,
吾党得此君,殊可喜。饭后至医学堂,聘定程仲立丈教旧班,讲《金匮》;吴利君教新班,讲生理。又与龙伯商定课程。偕正甫同车来寓,为大女、二女诊病。灯下看《象山年谱》十馀叶。接太谷县刘晓沧大令信件。
十一日晴。中元过节,祭神祀先。巳刻至医学堂行开学礼。初释奠于医家先圣先师,敬设神位三,中为天师岐伯(黄帝乃帝皇,非敢祀,故始岐伯),左为历代先医(祀扁鹊、仓公,以下不备列姓名),右为仲景先师。行一跪三叩礼。又贺谢鲁卿赘婿之喜。四点钟在精舍为福茨设饯,杜月亭、钱晋甫、蒋穉鹤、顾愚溪、润田、朗轩作陪,皆终席而去。
十二日阴。巳刻至顺直学堂行开学礼。饭后朗轩、伯葭、珩甫皆来,偕游农事试验场。舟行游豳风堂,荷花犹未尽残,啜茗久坐。步行游温室,兰花五六十盆,开者过半。
车行至燕春园便餐。迨出园门,已夕阳西下矣。朗、珩仍回余处,作霖亦来,相与纵谈。
铭侄、愉儿同生日。车中看《象山年谱》毕。
十三日阴。巳刻诣史馆,闻大学士世续、候补侍郎吴郁生退出军机,以贝勒毓朗、协办大学士徐世昌补军机大臣。是日庆邸请假,未上班,仅那相一人承旨也。访新甫,以宝纶八字请其求婚于江西萧氏。申刻至江苏馆赴袁珏生之约。今日整容匠停工祀罗祖,出会甚盛。罗祖相传为宋朝人,得道成仙。庙像白须道服,类土地神,手持铜钱串而倒挈之,不知何所取义,整容匠祀之亦不知何故也。为杨康侯同年改定《深柳堂记》。
十四日晴。一日未出门。修改史馆进呈《贵州地志》。大臣薛允升传太监李苌才杀人一案,德宗初谕严办(援康熙朝刘进朝杀人议抵例),既而制于东朝,欲减等。薛尚书执之甚坚,议不分首从皆斩。上不得已,密命枢臣喻指,尚书再执奏,乃斩其为首而减其从。余从法律馆得见此疏,因全录之,以彰执法吏的严正。其文亦婉而直。傍晚约温寿臣、冯润田、袁锡三饮于福兴居,为珩甫卖屋于立联二公祠事。夜,雨。
十五日阴。锡三出城上冢。不孝违先茔十一年矣,南望松楸,不胜悲怆。一日未出门,作姚晏如《崇实堂医案》序。晏如名龙光,为石荃侍郎胞弟,绩学早世,侍郎将梓此案以传。写对六付。傍晚至六国饭店,赴胡幹臣之约。阅邸抄,冯聃生表妹婿、家望三兄,皆因承修堤工为水溃决,勒令赔修,聃生且有馀罪,恐破家不足以蒇事矣。外官之危险若此,而举债捐官以到省过班者犹踵相接也。
十六日夜半大雨,至卯刻始止,竟日霏微,入夜又大,大有连阴景象矣。因东华门内冒雨难行,遂未诣史馆及起居注。作“贤者回也”一章讲义。近来看书,觉道理都在眼前,颇不费力。读象山、阳明二先生十馀年,至此稍有进步。未刻冒雨至医学堂,查点开学情形,携《医经原旨》一部而归。此书为薛生白(雪)纂注,以景岳(《类经》)为本,而加以删正,繁简得宜,解释切当,便于熟读深思。
十七日夜雨至晨。三松学会第十六期。隐公、灿阶持盖着屐过精舍讲学,学侣无至者,相与清谈而散。未刻赴世界教育会,见宋芸子前辈所作会中演义,本《春秋》三科大义而畅发之(广鲁于天下;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中国降于夷则夷之,夷狄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余前序主张三世立论,未能若是之宏深也。其说“夷之”、“中国之”
为退化、进化,尤为公羊家言所未逮。灯下作致季申兄书并石印《古今说海》,托丁琳圃带。
评阅札记四份,龚君元凯论学堂之弊甚切。读朱子、陆子辨论无极太极往复诸书,意气用事,虽大儒不免,究竟费尽笔墨,毫无益处。梁卓如选订《明儒学案》,尽删性理空言,其识卓矣。
十八日晴。管、刘二君来商敬节会公善堂事。敬节会前数年全年进款不过五百馀金,自经管丹丈实力整顿,年款骤增至二千金,犹是产业也,不过肯任劳怨,其效乃至于此。
足见用得其人,虽守成亦可图功,不在乎大有改革也。饭后,姜颖生在郑叔进处折简招手谈,留连至夜始归。骏侄唐宋墨迹手卷零件,由甘肃解交学部,计十八箱,内皆零头碎角及户籍契据之类,且有六朝人遗迹,虽不成片段,然玉屑珠玑,寸寸皆宝。其整齐书册,
早为法人伯希和攫去,挈归巴黎矣。午饭后拟出门,朗轩、梅叟、珩甫接踵而来,遂税驾。
傍晚偕步太平湖畔,绕湖一匝而归。
马国栋,字干卿,商邱人,陆军毕业学员。其家十三世行医,其父见中医浸为西医所并,命国栋在京寻师访友,共明中学。见余前奏,大喜,愿在学堂附学,质疑问难,以陆军有职事,不能住堂上课也。予赏其志而许之。
二十三日晴。巳刻诣史馆,与凤辉饭于桥东。访伯葭久谈。申初至化石桥,为张印咨太夫人题主(文襄弟妇)。归寓三兄在此。定兴相国于廿二日未刻逝世(〔眉〕赠太保,谥文端),乡邦失一老成人矣。日韩两国于昨日定约,联邦合并,归日本管理。东方古国从此亡矣(韩皇岁给俸一百五十万元)。麦秀黍离之感,长蛇封豕之忧,不禁交集于心,为高丽痛,为吾国危,与锡三相向叹息,几至泪下。十年前,韩皇受日本之愚,脱我羁绊,自立为帝,建元光武。
二十四日晴。三松学会第十七期,余讲书一章。李垣(字星甫)介田介臣来见(静斋吏部之弟,山东候补知县)。
二十五日阴。巳刻诣讲习馆。未刻在乡祠壬午科公请志伯愚将军、麟治臣太守,散后在恒裕小坐。史持叔自湖北来。灯下写扇三柄。
二十六日阴。拟赴史馆,偾车于西城根,暂坐太升堂,电家易车而行。时已午正,乃访钱晋甫,偕至福全馆,赴新甫之约,谢医也。归途答拜两客。质钦、作霖来夜谈。寄延平书。书贾以《铁华馆丛书》求售(《文子》、《列子》、《新序》、《佩鱗》、《字鉴》),苏州蒋氏刻本,极精工。《列子》、《新序》乃黄荛圃以藏宋本影刊者。又有明茶陵陈氏本《六臣文选》,红笔评语翔审,眉端殆满,系过录纪文达之评。
二十七日晴。世母吕夫人忌日拜供。评阅札记全份。申刻诣医学堂。接五弟妇信,并还恒裕三百金。
二十八日阴。饭后访新甫。至鹿文端处行吊。答访邹紫东尚书未值。访姚石荃侍郎畅谈。八点钟至六国饭店赴张凤辉之约。
感事(闻高丽为日本所灭)
纤儿撞坏好家居,痛惜文皇创业初。九庙有灵延汉室,十洲无地着扶馀。前朝元菟悲钟簷,上国长蛇凜辅车。(〔眉〕“可惜前朝元菟郡,积骸如莽阵云深”,义山诗也,“前朝元菟”对“上国长蛇”,颇工切)。梦叩天阊天不应,西风落木吊三闾。
仲瑊前辈见此诗而盛誉之,谓似义山。
“危惜文皇创业难”,罗江东句也。此四字用来恰合,盖征服高丽,实我太宗文皇帝也。
二十九日晴。复阅史馆列传八篇。屠禹航来久谈。未刻访朗轩解闷。余自闻日韩并邦之信,忧闷悲愤,不可言状,未识当国诸公亦动心否乎?仲瑊前辈、伯葭踵至,傍晚偕饮酒楼。范隽丞有志学坡书,向余求笔法,一一指授之。
三十日晴。辰刻至畿辅学堂,率高等小学诸生行毕业礼,发文凭,共二十一人,学部考试取十八人,奏充廪增附生,馀三人给佾生留习。巳刻诣讲习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