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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斋日记
清幽静妙,真得味外之味。然总不如项斯诗句云:“蒸茗气从茅舍出,缫丝声隔竹篱闻。”外面不见一人,其中却藏无数人。用意之幻,至于如此。
初十日晴。冬至节。未刻陆掌院莅讲习馆,余往支应。酉刻直隶同乡公请陈筱帅(主人只三四品以上),借座徐菊老东四牌楼五条新宅。余所言公事为水利局、农工学会、医学会;私事为宝惠北洋督练差。夜归月色甚佳。
十一日晴。午后访杨少泉,祝吴雅初生日。看《宋史纪事》三十六、三十七(安石变法)。灯下作复季申四兄书,托林勋甫带。
十二日晴。会客甚劳。未刻至宗显堂赴黄少霁之约。酉刻至湖广馆赴荣锦堂之约。买明刻《世说新语鼓吹》(凌濛初刻),因世所行皆王元美删补本,特取足本刻之,上方并载各家评注。余以其旧本收之。
十三日晴。午刻诣史馆。未刻诣讲习馆。宝骏生日。
十四日晴。巳刻政伯前辈来,偕谒陆掌院,面陈讲习馆公事。至灵清宫为林勋甫送行,未晤。澜笙六太爷来作半日谈。傍晚出城至授经宅赴陈松山前辈、王口口同年展览会之约。
诸君各以所得旧书互赏。余亦携亭林辑录《修文备史》钞本夸示诸君,咸赞羡不置。授经新得元刻《道园诗稿》,只三册,费银壹百两。书虽精,价亦昂矣。归途月色皎如。宝瑞臣携宋游丞相(似)所藏《兰亭》三种,一,五字未损本;一,桂林本;一,续时发本。原系十种题签,以十天干别之,今只存此三种,第一种最旧,续本毡蜡最精(续名觱,甚新奇。取《诗》“一之日觱发”为字)。游忠宣均有题语,翁覃溪各书跋考订,末附陆司议《兰亭》五言诗,乃游相所镌,精神在海宁陈氏渤海本之上(渤海本余有之,精采已冠一世矣)。合装为一卷,合肥龚景张以千金得诸沈氏,今索价三千金,徒劳展玩而已。
十五日晴。吉甫来,面索书楹联两付。午刻诣史馆。出城祝顾梅良法部太夫人寿。体惫特甚,归卧太息。王扞郑太守以石印敦煌唐迹三册见贻,钩稽理董,煞费苦心,车中尽读之。接济南电,次寅弟摄夏津令篆,邑隶。临清州,似是大县也,闻之殊快慰,灯下作书贺
之,并赠以花管羊毫十支及各件,托王宝廷带。复曹亲家书,交仲衡带。吴筱岩先生闻母病,急装南旋。
十六日晴。会客十二人,苦矣哉!迪孙族叔(名彦嘉)自汴来。陈松山前辈专来索观余藏旧钞各书。借《修文备史》四册,《陈忠裕公未刻稿》(卧子先生)一册而去。饭后至医学堂公议医报事。接到长芦张都转公善堂捐款库平二百五十两。灯下作江南北水灾募赈捐启。
十七日晴。约起居注耆广穆增诸君来寓,交派各事。午后临帖,写大斗方三幅。姚石荃侍郎以尊人伯兰先生年谱写本见示,展读一过。先生讳文馥,讲学于丹徒、泰州、扬州,以明诚为宗旨,会通儒释,去私存诚。门弟子自远而至,著籍者二百五十馀人。至光绪甲午始殁,门人私谥曰元懿先生。其学侣为李龙川(号晴峰,仪征人)、张积中(字石琴,仪征人),皆师周太谷(名星桓,石埭人)。以三教同源为派,其学每能前知。从学者甚众,有北张南李之目。张先生讲学长清之黄崖,维时捻匪正炽,山东人谓其能前知山,群依之以避劫,富室尤多,遂成村邑。有抚署差官往村索赃不遂,衔之,乃以开会谋反讦之巡抚阎文介。阎信之,遽发兵往剿,张先生阉家自焚死,村民万馀歼焉。长清令宛平陈伯年(恩寿)以计活妇孺六百馀人。山东官吏遂以平匪开保邀上赏。时同治丙寅岁也。数年,四川乔侍御(树枬)
疏陈黄崖一案冤惨状,乞平反。事下东抚,不得直。乔乃张氏门人。陈大令之子冕,癸未科状元及第,识者谓活人之报云。
十八日晴。写斗方一幅。午后诣讲习馆,傍晚出西城,赴王季樵前辈之约。
十九日阴。昨夜彤云密布,雪意甚浓,黎明乃变为大风,天地为之昏惨。午初刻贺黄慎老嫁女之喜,余与陈梦丈为媒。祝王保师生日,致祝敬二十金。余自师罢官后,岁奉八卜金为薪米资,聊以报知遇耳。又入城贺吴子清娶儿妇喜。寒霾不可耐,亟驰归。车中仰观天宇,浩叹不尽,殊非好气象也。看《宋史纪事》卷三十七、八、九。张天如论元丰官制曰:昔之流品甄别,今之流品混淆。昔之官品难于进,今之官品易于高(此二语尤洞中膏盲,若为今日而发)。昔以一官治者,今析为四五。昔以一吏主者,今增为六七。然则元丰官制,徒冗官多事,于治无益也。小人更制,但知利己,宁识治乱!入主不先急人,而唯法之务,未见其能理也(节联前后文)。何其深切著明,洞见古今乃尔。天如信未易才也。
二十日晴。汉阳万印楼太守(昭广)介林耀亭来见。其尊人欣陶观察系癸巳同年。
梅叟为其殇子立嗣,喜筵宴客,余往贺,午面后始行。暂诣讲习馆,少坐即出城贺谢鲁卿嫁女喜。归寓易便衣至陈梦陶丈处合请午桥同年,张振老、于晦老、英缉臣、宝瑞臣、刘仲鲁、何梅叟作陪。看《宋史纪事》卷四十。夜复大风。
梅叟立嗣孙生七月矣,次梅叟初五日见贺诗韵贺之文孙式谷补风诗,奚羡随园诞阿迟(袁简斋晚始得子,名曰阿迟)。丰下英声饶福相,郎君当值太平时(余以剥复之数推之,三十年后戊辰、己已、庚午间中国当复强。吾老矣,正郎君壮盛时也)。
珠冠绣褓喜临门,博得春颜一笑温。闻道小星添柳宿,会看鹤子次生孙(哲嗣浙生,以无子,新纳妾)。
二十一日晴。拒客半日,聊资静摄。午后访李符曾世兄,偕李嗣翁、陈华甫至龙树院踏勘工程,将占为农学会场。先是,杨文敬将以万金辟园造屋,为广雅相国平泉别业。甫经营而文敬薨。旧屋已为匠人拆毁成平地,相国亦谢宾客,瓦砾场几无人过问矣。吾辈拟竟其绪,作直隶公产,以继万柳堂之后。在公善养济院茶憩,兼观工艺。访耿伯齐未值。至嵩阳别业己丑月团作主人(余与绍仁亭、王爵生、熊经仲),同年到者三席,尽醉而散。元和大拜,南海升协揆。看《宋史纪事》卷四十一。昔人皆议熙宁开边之失。余谓熙河湟洮诸州,
本中国土地,陷于吐蕃,神宗收复旧疆,以断西夏右臂,自是英武举动,王韶亦不愧边才。
宋臣畏生事,以安静姑息为政策,反以雄才大略为贪功。此宋之所以积弱不振也。
二十二日晴。会客甚多,精疲力尽。去年次寅曾劝余少见客以节劳,然苦于不能行也。
饭后写大斗方一幅,临元延祐本《归去来辞》,纯用北海法以仰规大令,坡书至此,蹊径弥高,考其年,正在岭外刊落声华敛气归神时也。倘能专心习此一二年,庶几渐窥元悟耳。
二十三日晴。巳刻至文正师处襄题神主(元和师相点主,余与黄慎之丈襄题)。午刻己丑会榜公祭(文正知是科贡举),祭毕午餐。入城诣史馆。看《宋史纪事》卷四十二、四十三。灯下草疏劾农工商部行富签彩票罔利伤政体。嘉兴钱衎石、警石两先生文集(衎石《记事类稿》,警石《甘泉乡人稿》),皆吾所夙嗜。连日看《甘泉乡人稿》,醰醰有味。铭、骏二侄考试贵冑法政学堂,铭文浮杂,骏文平窘,阅竟闷闷不乐,因知子弟好学能文实人生最快事也。
二十四日晴。请袁老夫子缮折讫。巳正鲁卿来,偕谒荣相,点派史馆笔削员。又谒陆相,兼贺大拜之喜。午饭后校阅史馆列传四篇,地志四卷,有客至皆拒之。傍晚偕袁老夫子饭于聚魁坊,在春仙观剧。子初归寓,犹挑灯看《甘泉稿》十馀叶。警石先生跋钞本宋律,乃海昌蒋寅昉藏本,邵位西见之叹为至宝,余因作书致沈子敦丈,询此本尚存否?有刻本否?子敦丈答书云:此本后归沈氏,曹子寿丈作苏藩时曾拟付刊,已写样本(样本今在绶金处)。嗣以其与唐律无异而止,然其中多足正《唐律疏义》之误。敦丈为法学专门,熟于古今法律书源流同异,所著《寄簃文存》皆法家言。
二十五日晴。
二十六日晴。恭递封奏,均留中。贵胄法政学堂出榜,橼侄取三十七名,骏侄取四十名,铭侄不录。
十二月初一日阴,微雪。午刻诣史馆,枵腹受风,在馆眩吐,不能诣起居注而归。
一路呕吐狼藉,抵寓遂不能兴。勋仲落第南旋。
初二日竟日微雪。眩卧殊苦。检《罗念庵集》中《冬游记》细看一过,启发良多,所载龙溪诸语尤中余心病。乐天五言古诗上规陶谢,平揖王储,少陵而后无与抗手者。七绝真至沉痛,自是中唐一大宗,向来未之知也。作上海新编《光绪东华录》跋一则(别写卷末)。
初三日竟日大雪,积四寸许。连日看《宋史纪事》卷四十四至五十。蔡京当国十七年,四罢四起,徽宗厌恶之,而不能决去,多为法术以监制而防遏之。自古任用奸邪未有如徽之昏愚者也。午后冒雪诣讲习馆,与政伯前辈排定馆员功课单,以定津贴多寡。
初四日晴。梅孙弥月,梅叟、馨斋、润田、润泽来贺。馀客甚多,皆拒不延纳。候三兄、六弟不至,未正始祭祖,两君迄未来。
初五日阴,甚寒。政伯前辈来访,偕谒元和师相,归寓同饭。饭后又偕诣讲习馆。
两得次寅书,定初十日上任,夏津安稳优裕,可喜。
初六日阴。清苑田(倬卿)介吉甫内弟来见(字凌槎,度支部主事)。饭后日已加未,不克诣史馆,遣李升送传稿交鲁卿。出城吊郭少莱及徐口口太夫人之丧(郭壬辰同年,徐戊子同年)。申刻赴嵩阳别业已丑月团,赴宣武门归。检沈东甫《新旧唐书合钞》,遍读其本纪史臣论赞。哀宗论末云:“人道浸薄,阴骘难征,然以此受终,如何延永。”语意精足之至。东甫先生此书实不朽之作,有益后学,使吾二十年前得此编,《唐书》之学当成专门矣。从前能读书而无书,今则有书而不能读矣,思之怅然。泾阳之学,以宋儒之精深兼东汉之气节,是朱子真血脉。不肖之服膺顾子者在此。其文亦精密周匝,滴水不漏,笔锋犀利痛快,复足以达之。
初七日晴。半日读《泾皋藏稿》。未刻赴香山馆何钟秩同年之约,上灯时在恒裕与袁、李二君会齐,偕至天乐园观剧,上座二千三百馀号,几无容身之地,以孙菊仙演全本
《四进士》也。子夜归。
初八日晴。看《记注》四册。饭后诣讲习馆。申初出城,至文明茶园,赴赵子登戏局,散后至大观楼赴觐枫约。车中看《胡文忠书牍》一卷,其中切要语,归后以朱笔标出之。勖宝惠熟读《鸣原堂论文》,细看曾、胡、左三公奏议(上海新合辑本),专心为奏疏公牍之学。不及十年,此事将无人擅场矣。用奏疏功,汉人及陆宣公诸文为无上上品。犹记先尚书公论及公家文字,必劝余读陆宣公,余因致力焉,又兼嗜唐人奏议,盖用开合双联,调谐平仄,为此道要诀。
初九日阴。午刻诣史馆,谒那相久谈。出城在恒裕易便衣冒雪赴番禺馆梁长明之约。
归途雪冻冰滑,马不能行,勉强至正阳门,换雇人力车而归。寒冽殆不可耐。
初十日晴。午刻至东城林赞丈处贺喜。诣起居注查验诸员所缮书,出西长安门而归。
看《宋史纪事》卷五十一、五十二。夹攻之举,图复燕云耳。若使当日能助辽拒金而索燕云故疆,辽未必不德宋而从之,岂不胜于败盟而引虎入室耶。
十一日晴。袁伊臣(励中)来见。校阅《记注》四册。饭后至南城拜答各客。
十二日晴。竟日会客。萧敬斋归自南方,携来卷册极多,有项圣庵山水竹木册、张道渥《梅花书屋图》最佳(图后有石庵、覃溪、兰泉诸先生跋)。申刻赴作霖厚德福之约。
车中作寿朱桂卿前辈七言古一首,仿晚唐体。看《孟子•尽心篇》数章,不甚达其义。朱子注亦略,因检焦理堂《正义》参看,颇了了然,动纂述之思。
十五日晴。山西知县崔介福(禔)介杨少泉来见。午刻诣史馆。出城祝聂亲家五十生日。申刻赴方壶斋、杨荫北之约。连日看《宋史纪事》五十三至五十九。汴京之破,疑贤信奸,忽和忽战,纷纭颠倒,令人愤懑不舒。慧星见于西南,长约六七尺,尾扫太白,此兵象也,殊切杞忧。
十六日晴。傍晚赴医学堂议出医报事。看《宋史纪事》卷六十。李忠定、宗忠简,天下推为忠臣,而高宗弃之。汪伯彦、黄潜善,天下唾为奸臣,而高宗昵之。岂真昏愦有心疾哉!良由高宗乘乱称尊,志在保全宝位,而李、宗二公则志在复中原,还二帝。夫中原之复,虽构所愿;二帝之还,则构所大惧也。度汪、黄二奸,必常进说,谓二帝果还,将置陛下于何地?不如避居东南,与金议和,则二圣不归,帝位可以安保(此虽出自理想,然当日二奸固宠得君心者,必出于此)。此李、宗之谋所以百进百不当,必不容其在朝,汪、黄之交所以胶附乳合而不可解也。其昵秦桧而杀鄂王者,势亦若此。古今为人子为人弟而最无人心者,前有萧纪,后有赵构(张天如论中皆直斥高宗名,盖深恶而痛绝之)。
十七日晴。竟日会客。客去删改史馆列传五篇(廖仲山师、陆文慎、宋国永、立山、联元)。灯下细看《孟子》数章,焦氏《正义》尽有说得极好处,足以补章句所未备,惜考据有时太冗耳。酉戌间见西南星异,乃长星,非彗也。星根并不大而白线上冲乃至数丈,在太白之北,心窃忧之。农工商部复奏遵拟劝业富签公债票试办章程一折,奉旨即著缓办,钦此。臣鼎前疏幸蒙采纳,足见圣主从谏转圜之美。
十八日晴。午后诣讲习馆,结今年公事。看《宋史纪事》卷六十一、六十二。高宗徘徊建康、平江不肯还东京,固由怯懦无志,亦见其时金兵遍山东、河北,且及西京,不敢拼身以试虎口耳。观于驻跸所在,金人辄从而迫之,以至哀求削号称藩,则回汴之后恐亦为晋愍帝矣。故论人当度其所处之势。夜,大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