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十九日狂风不歇。黎明入东华门,诣起居注,同僚到仅十人。晨餐毕,即貂褂挂珠,恭送《光绪三十四年记注》诣内阁,荣中堂收书。向例封印前一日进书,因昨日有公文停止、回避字件,故改于今日。过史馆略坐,酌定满大臣松溎列传,又以联元附立山传。又写起居注堂谕二纸,付耆主事,时已巳正矣。过甜水井祝杨德生生日。出城至湖广馆祝朱桂老生日。归寓悬东坡先生画像,设香烛、果品、佳茗、荔枝,陈列余所藏墨迹卷子、精拓诸苏帖,衣冠行礼,祝公生日,兼约徐花农、何润夫、姚石荃、延子澄、朱艾卿、杨康
侯、谢鲁卿、胡葆生、王胜之、郑叔进、杨荫北、耿伯齐诸公同祭,唯姚、谢、耿未到。
祭毕入席畅饮。何、延、杨(康)、耿均有诗见贻。风益狂,乾坤为之昏暗。撤席后,诸公又摩挲卷册良久始散,余亦惫矣。诸公以雅集之在今日不可多得也,咸乐甚。呜呼!俗尚离奇,风雅道丧,吾党数君子或为坡翁所默契乎?二十日晴,风止。瞿肇生同年自汴来京,久别畅谈。申刻赴松筠庵同乡议事。寄江抚冯星岩前辈书,为汉阳王口口通判(出选)昭雪冤抑。王乃孝凤大理(家璧)之孙也。
接天津谘议局公函,以李嗣香前辈欲移盐捐股为农工学会之用,公论咈然,请余从中挽回。
又接湖南湘潭邓明经(踵禹)书。此君素昧生平,见余整理仓谷疏而善之,致书称颂,兼赠诗八首以寄佩仰。书中痛陈湘省仓长挪蚀积谷之弊,甚为详切。灯下即草复信付邮。接门人潘玉臣函件。
二十一日晴,风复起。义乌朱郁堂太史(献文)特来见。盖由拔贡出洋毕业授词林者也。午后至恒裕一行。至嵩阳别业赴医学堂之局。余携所藏旧钞本医学数种,与诸君共赏之。得延平信并银洋各款。复曹亲家信。
二十二日晴。右目忽红,不能多看书,然犹读《续通考•圩田门》半卷。卫泾一疏,论东南圩田利害最详尽。余欲治近畿水患,以圩法行之。盖水不为利即为害,兴利即所以除害也。署中投选举硕学宏儒票,余举李嗣香学士、喻志韶编修。酉刻出城,赴朱艾卿局。
二十三日晴。门人李文卿(璠)自吉林归,述及吉、黑两省群县,多有土地而无人民,财政尤困,与《大学》“有土”三语正相反。饭后访志韶,示以选举考语。此次翰苑投票,大施运动之力。陈明超自运,吴士鉴则章梫代运之,故二君得票最多,而癸卯一科且由值年出知单具所私数人,强同年公举。中国议院现象若此,其益安在耶?章君优于文学,余素重之,初意欲举充硕学,继闻其为此事以媚提调,与吾心大相刺谬矣。又至会馆与同乡议防窃贼之策,近月馀,馆中屡出窃案也。戌刻送灶。
二十四日晴。饭后出城,祝徐花老寿。又祝陈年伯及孟孚同年,母子同日生日。赴松筠庵同乡会议国债事。谈新政者,皆欲缩短洋债期限,合国民筹捐集款,于三年内扫数还清,斯诚爱国之忱,愚意则别有见解。举吾民脂膏血产朘之削之,尽数以运往外洋而无以善其后,吾民将何以为生?还清愈速,民生愈困,终亦必毙而已矣。此种要盟之巨款,中国若能自强,为吾民留膏血,即赖之亦不为过也。
二十五日晴。自十点钟会客,至夜十点钟络绎不绝。何秋辇方伯过谈甚久。目疾未平,不能观书写字。
二十六日晴。立春节。晨起祭神谢宅,以面制土龙荐宅神,吾乡旧风也。午饭后至恒裕招秋辇话别。酉刻至石桥别业赴己丑月团端、王、杨、董四同年之约。袁先生放学。
连日外函极多,皆随手复谢。
二十七日晴,稍觉和煦。未刻,衣冠拜陈先生下关书。至大德通存银四千两,适朗轩自九江归,月馀之别,握晤甚欢。又至醉琼林赴徐、何二公之约,赶西城归。灯下结算账目,以五百金了之。犹记先君子供职凤池时,岁暮不名一钱,千辛万苦捱过年关情景,历历在目,以今日境况较之,何啻天上,凄然者久之。
二十八日晴。午后赴嗣香前辈约,座皆同乡,共议水利事,公函致直督。余与嗣翁之意均在开沟洫,筑圩围,仿南方稻田法,以纾北方旱则赤地、潦则泽国之害。余蓄此志三十年矣。
二十九日晴。山西知县沈实卿大令(涑生)介徐花老来见(湖州人)。余因其曾充盐务差,详问三晋鹾政,实卿原原本本,如数家珍,尤熟于蒙盐部界,足征留心。珩甫来作半日谈。梅叟夜过谈诗。岁除冗迫之时,殊有雅人深致也。
三十日晴。悬祖先神影。未刻诣三兄处行礼辞岁。上灯时祀先。新悬大世父侍前老姨太太杨恭人像,宝纶为嗣孙,奉祀焉。合家辞岁团圆家宴两席,大小二十四人,欢呼相庆,
余顾而乐之。家庭幸福,丁口繁滋,实叨天祖之祐,誓于来岁力行善事,仰答鸿慈。宴后坐书房看《东塾读书记•孟子》一卷,于《孟子》论性论政处发明大义,可纂入义疏。明年趋馆之暇,当专心纂述《孟子》全书,以赵注、朱注为主,以宋、明、国朝诸儒之说为辅,名曰《孟子古今说辑义》,成一家言,为毕生行已经世之标准。又作《除夕》七律一首,正在吟哦,谢作霖来谈,久坐乃去。子刻接灶神,焚天香。
除夕椒觞泛乳柏浮烟,珍重分阴未忍眠。爆竹无声偷渡夜(东坡诗“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是此“偷”字所本),灯花着意灿迎年。欣随骨肉耽儿戏,幸免牙郎谒子钱。人事相遭吾不负,独惭岁月枉推迁。
除夕作霖夜谈三更街柝静车轮,嘉客能来意倍亲。何用仙家夸缩景,片时已是两年人。(“三更”二字最要,无此则末句为无根。)
醉中长歌次前台字韵人生不能辅佐天子登平台,亦当建牙持节旗门开。誓为国家清边患,手挈乾坤翻转来。胡为郡斋著书老公武,种松浸透龙鳞雨。可怜怀抱欲语谁,斗室喑呜睨今古。
干将在匣光融融,令人却忆虬髯翁。醉中仰天划作鸾凤啸,掷杯一洒万点燕支红。

澄斋日记
宣统二年庚戌
庚戌宣统二年正月初一日晴。国恤,罢朝贺。自通籍以来,年年入贺。正旦晨起无事,兹为第一遭也。恭诣先师神位行礼,祖先前行礼。出城至三兄处,二世父母神像前行礼。归寓午祀,举家食扁食(北方谓之饺子)。午后唯至北城长亲两处拜年,此外概免往还。实新正一大快事也(彼此互投名刺,照例拒客,欲求一晤而不可得)。故事岁首各省各衙门各科皆有团拜,原为群聚拜年,以免往还而设,乃相沿日久,团者自团,而拜者自拜,转以团拜为听戏饮啖之用,失其初意矣。倘能从此除去虚文,除尊长亲旧必须见面行礼外,概以团拜代贺年,岂非简易之一端乎?夜,大风。妇孺咸作手戏。余独坐书斋,检《张氏读书堂杜诗评论》读之。此编乃康熙初太史张上若先生(溍)所纂,竭三十年之力五易稿而后成。探赜索隐,十得其九,而无穿凿缭绕之病,评点亦多,独出手眼,杜诗善本也(此外则浦氏《心解》、杨氏《镜铨》,皆为善本)。
澄斋四十八岁采涧夫人三十七妾王氏三十三男八人:宝惠二十六宝襄十六宝纶、宝懿俱十四宝振七岁宝润、宝宽俱五岁宝愉三岁女九人:娴二十二丙十五恩十三南十二全、茂俱十一辛十岁林九岁小九七岁侄宝铭二十一宝骏十八宝釐八岁侄女茞十岁外孙庆元二岁外孙女庆丰五岁儿妇曹氏二十六侄妇沈氏二十婿翁量能二十三孙三人:樱六岁澍四岁梅二岁孙女爱宝九岁初二日晴。瞿肇生来作半日谈。珩甫来作半夜谈。宝铭之妇于申正二刻举一男,是为吾父第四曾孙,而亡弟叔坤之长孙也。欣慰万分。
初三日晴。吉甫内弟、陆师善甥(大妹长子)来拜年。饭后偕珩甫赴利喴洋行买物。
晚,落神影。得笏斋函件。复谢各处信四封。
初四日晴。小孩洗三,命名升宝。又命其乳名曰慰宝,以慰亡弟夫妇于地下。一日在家写大斗方一册,看《说渊》一卷。灯下合家团坐,听留声机器。
题杨康侯同年论诗绝句后(绝句十二首皆评断山右诗家。语多精诣)
遗山论定又渔洋,拈得夔州一瓣香(少陵论诗绝句作于夔州)。老眼评诗杨比部,国风从此独歌唐。
太行山色枕河流,气挟幽并自不侔。南渡姓名燕晋少,谁知诗派在中州(康侯语余云:世皆怪南宋诗家无一直隶、山西人,其时地久属金,俱见于遗山《中州集》也)。)
初五日晴。饭后出城祝黄慎之丈生日,因游厂买大图章三方。
初六日晴。孟春上辛祈谷于上,帝遣豫亲王懋林恭代行礼。毓鼎陪祀。寅正至天坛,卯初三刻始行礼,礼毕日将上矣。幸而无风,尚不甚寒。归寓酣寝,至午初始觉。饭后梅
叟、珩甫作半日谈。酉刻赴大德通局。
初七日晴。天骤暖。杨康侯来谈诗。饭后游厂,买雷氏校刻《竹书纪年》(通州雷学淇镌刻甚工),周栎园《书影》,共银八两。雷氏致力于《竹书》者凡九年,所作辨误精审,有关系补地图数幅尤精。又买小孩玩物三十件。因至恒裕赴润田约,客唯余及何颂圻,馀俱店中人也。
初八日晴。孙仲山、程伯茹来久谈。天津卜者石姓,目双瞽,以飞星推命极灵。又有蜀僧了明,住京师金顶关帝庙,谈人休咎多奇验。去年十二月,赓莱侄以余八字就石卜,甫排算,即决定今春必擢藩司。而仲山卜诸了明,亦谓今春驲马已动,必有二等封疆之喜。
两人皆不知吾为何等人,其言皆如此,意者当外擢乎?闻之名心顿炽,不无意外之望。姑志于此以观之,如其言不验,亦志吾痴心想望之过焉。未刻赴讲习馆,与周、熊、田三君会商今年公事,余拟办法五条,又代掌院拟约束一通(即堂谕也,不得名曰堂谕)。出城赴吴虎臣昆仲之约,趁西门归。看《书影》首卷。此书体制为《容斋随笔》之亚。
初九日阴。雨水节。晨飘微雪。出城拜袁老夫子,订明此后但以笔墨零事相烦,不复以督课三儿相累矣。祝陆季良妹丈太夫人寿。姚石荃侍郎来久谈。锡、珩两君亦至,偕赴梅叟之约,啖松花江细鳞白,鲜肥不减初出水时。又见关东巨蟹,壳径一尺许,八跪长约一尺五六寸,剖其一跪,已充一小簋矣。形状殊可怖。散已上灯。又至杨康侯处一行,为其令孙诊疾。归寓锡、珩犹在此,剧谈至三鼓始去。
初十日晴。隆裕皇太后万寿,不受贺。巳刻至石老娘胡同(京师坊巷名多沿明旧。
此石老娘不知何许人),赴绍仁亭、王爵生二同年之约,座皆同年,余为主人强釂,大有酒意。归寓稍息,复出城祝钮伯雅六十生日。申刻至嵩阳别业赴喻志韶、章翼山局,主人未到,作柬辞之。又至全蜀馆赴已丑月团,略坐即赶西城归。
十一日晴。巳刻诣讲习馆,与三君会齐,谒两掌院,均未值,留公事稿件而行。午饭于聚魁坊。未刻出城,吊朱嵩生之丧。至嵩阳别业,赴姚石荃之约,绕前门归。
十二日晴。晨起陆掌院电话相招,即前往,交还昨留稿件,一切均照办。因访介臣,不值,乃嘱馆中知会三君,明日会商。午刻在石桥别业,壬午公请新放天津道谢履庄前辈(崇基),申初散。写延平大兄信八纸。接次寅夏津信并还恒裕借款四百两。信中叙到任日排场,为之绝倒。看《书影》第二卷。宝铭买石印《曾文正日记》八巨册。皆用原本墨迹付印,文正生平志、事、政、学悉见于此,大有可观。宝铭如能将此记彻首彻尾细阅一过,不啻得事严师矣。拜范俊丞,敬送关书,并十九日开学请柬。
十三日晴。巳刻诣讲习馆。午刻在精舍请袁先生并各亲友,孙厨制熊掌甚得法,质烂而味醇。袁锡三先生授徒三十馀年,深以皋比为苦,力辞西席,而愿为余任笔墨指挥之劳。余虽京曹冷宫,公私事如猬毛,一身不暇给断,不能无襄助之人。袁先生平日待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虽手足之亲不过如此。因焚香再拜,结异姓兄弟,期以终身不渝。珩甫素兄事余,诚礼交至,亦同拜焉。乃别延门人范俊丞太史(之杰)督课三儿。锡兄仍下榻于此,助余筅杂务。复美国博士李佳白书(寄上海尚贤堂)。
十五日晴。采涧夫人生日。男客甚多,命宝惠陪。午后访陆孟孚(季良),看其收藏书画,留饭而归。为赵绍朴改削东省盐务条陈。
十六日阴,有风,甚寒。澜笙曾叔祖枉过,作竟日谈。擫笛唱昆曲,此调久不作矣。
傍晚,偕锡哥至外东城为其令弟立三诊病。入崇文门赴陆天池局。南海戴相于十三日薨逝,实系温病头肿,习西医者徐华卿以刀剺面,且于少腹下针,遂致不起。西医治内科十治十死,而贵人犹笃信之,可谓至死不悟矣。御史江春霖劾庆亲王,谓直督陈夔龙为王之干女婿,皖抚朱家宝之子朱纶为振贝子之干儿。有旨着明白回奏。灯下草翰林院添设宪政研究所折稿。
十七日晴。澜翁过谈。饭后诣讲习馆。至厂肆酌买学宪法、财政、法律各新书十九
种,价洋六十元,储之馆中,以资研究。
十八日晴。督仆收拾家塾。南园来久谈。未刻至安福馆,赴赵铸伯同年约。散后又至同丰堂赴田介臣之约。天津徐菊人前辈以邮传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吴蔚若阁学入政府。
江御史回原衙门行走。看栎园《书影》卷二。
十九日晴。卯正诣翰林院开印,与景佩珂学士同班,补褂挂珠拜印毕,恭诣至圣先师祠、韩文公祠行礼(相传文公为翰林院土地,不知何据)。归寓会客三人,未得息。午后陈鹤年先生先到,衣冠率汀、振、闰、樱四孩拜圣行开学礼。未刻,范俊丞先生到,复率赞、柔、酉三儿拜圣行开学礼。忆自辛卯年初到京,率惠儿从缪啸厓先生开学,瞬息二十年,复率樱孙开学,人生安得不老大耶。酉刻在精舍设席请两先生,何梅叟、王胜之、杨蕴之、田介臣、王次篯、徐季龙、谢作霖作陪。胜之今日新放江西提学使。客散后写复徐怡斋书始就枕。看《书影》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