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十七日风势稍杀,然寒威犹逆倦也。巳正与周、田二公在荣锦堂宅会齐,偕谒荣相,商请整顿讲习馆办法。荣相以将去官为辞,诸君俟新掌院到任妥商可也。余又面陈起居注公事。归寓闻寿州师相辰刻薨逝,不胜骇痛。溯壬午秋闱至今二十八年,幸存座主,白发师生,情谊特挚,乃山颓梁坏,遽萎哲人,此后吾将安仰哉!约朗存表弟及刘子静过寓午饭。中表暌违十一年矣,谈别后事殊畅。禹九弟适来,傍晚始散。看《宋史纪事》卷十一、十二、十三。灯下校《元名臣事略•阿术传》(苏氏全采汲郡王磐所撰庙碑,文极雄奇有声色)。姜颖生约松筠庵夜饮,辞之。
十八日晴。先妣生辰拜供。午刻吊寿州师,抚棺痛哭。诏赠太傅,谥文正,可谓名称其实矣。遗折乃师于十五日自撰,在平日杂记簿中起草,自首讫尾皆以小行楷书之,遇抬写处则正书,无一字苟且。师生平得力敬慎二字,临殁前一日,犹能神明不乱,心气不散,若此非真有学问涵养,不能强致也。毓鼎与诸公同阅,咸钦叹不置。因候天使朗贝勒奠釅,与铁尚书静谈一时许,至未正始行。至北城祝希文叔岳母六十正寿。又访凌润台京尹久谈。看《宋史纪事》卷十四、十五、十六。连日看《礼记•檀弓义疏》,寻绎礼意,醰醰有味,恨读此书之晚也。然日力尚有馀闲,及今专意求之,犹可稍增学识。处卮言日出之秋,砥柱将颓,妄思以藐躬维持礼教,守先待后,与有责焉。更漏三下,风声自空而来,特识此以自奋。
十九日晴,大风。午初诣史馆,申初始归。看《宋史纪事》卷十七至卷二十。灯下写应酬八件。闻定东陵主位犹无归志,隆裕皇太后两次召对枢臣,监国已五夜不归邸矣。
二十日晴。午后诣讲习馆,出城访聂献廷(新放云南昭通府)。看《宋史纪事》卷二十毕(此卷纪契丹盟好特长)。韩魏公条陈代北事宜,谓“新制日下,更改无常,监司督责,以刻为明,使邦本困摇,众心离怨”,语意甚切。又谓:“为陛下谋者,必曰自祖宗以来,因循苟且。治国之本,当先聚财积谷,募兵于农。此则大误。”数语非也。岂有治国不当聚财积谷者乎?又谓:“遍植榆柳于西山,冀其成长,以制蕃骑。河北诸州筑城凿池,置都作院,颁弓刀新式,置河北三十七将,使敌见形生疑,尤为庸儒。”然则与敌盟好之后,边备可听其日弛,不当谨修乎?一修边备,即为启衅乎?大率宋代承平日久,为大臣者,皆持老成安静之见,以不生事为长策。甘守积弊,陈陈相因,略有建树,指为多事。此等习气,虽韩、文诸公亦不免(后来朱子亦目韩文、诸公为守旧,而不以安石为非)。宜神宗厌其迂旧,一
得荆公,适副其平日有为之志,君臣契合,遂不可解。故论当日时势,谓新法奉行不善则可,责荆公坚僻不虚心则可,谓法度不当更张,国家不当言富强,则不可。(戊戌之用康、梁,其情势亦如此。)
二十一日晴。午刻祝三兄生日,便服面后至利仁养济院查看私塾。又访润田,即坐其店中小楼改削商会公廨记一篇。诣孙文正宅,与方希伯酌排讣告。灯下随意看《华制存考》(即从前之《谕折汇存》所改名)中所刊《国朝名臣事略》一卷(百文敏〔龄〕、金尚书〔光悌〕、戴简恪〔敦元〕、董文恪〔教曾〕、阮文达〔元〕、戴文端〔衢亨〕。董文恪(教曾)以探花编修直军机处;阮文达以云贵总督留京,主道光四年会试,皆异事。近年新章准编检充军机章京,举朝不知其有故事也。读毕归内室,见闺人率儿妇针黹未倦,复检《五代史补注•张全义传》读之。注中所采笔记甚详,过于正史两倍。此书余剧嗜之,谓与其看无益之小说,不如看此注,其趣味胜于看小说(凡唐末五代宋初之杂史说部搜采殆遍,真大观也。能看此一书,不啻尽看唐末五代宋初书)。
二十二日大风,天气昏黯。聂献廷来久谈。献廷有七十八岁卧病老母,专以道员记名而放云南昭通府知府,唯有开缺归候补道而已。愚谓朝廷遇此种人员,应许其陈情,再交该管本衙门核实,令同乡京官出具有若干岁老亲印结,然后加恩酌调近省可迎养之缺,亦孝治天下之仁政也。午后督铭、骏检点所藏字画登簿收藏。梅叟来夜谈,为酌改诗句。看《宋史纪事》卷二十一、二十二。真宗时左承天门所降天书,明是王钦若辈伪造。然其书中有“付于眘”、“九九定”二语。“付于眘”者,南宋时,高宗以天下付于太祖子孙孝宗也(孝宗正讳眘)。“九九定”者,北宋九主(太、太、真、仁、英、神、哲、徽、钦),南宋九主(高、孝、光、宁、理、度、瀛、端、昺),恰符二九也。世间人事,往往暗逗天机,有如此者(若或使之)。
二十三日晴。午刻赴袁珏生约。上灯始归。看《宋史纪事》卷二十二、二十三。寄陶兰泉书,索公善堂借款,托子静带。
二十四日晴。巳初刻,国史馆正副总裁鹿相国、林侍郎到任,余及满提调松(茂)、文(增),蒙古提调及鲁卿陪坐。两总裁去后复驰至翰林院,巳正三刻,元和陆协揆到掌院任,略坐即去。归途到东邻春茂之容曹处贺娶子妇,喜饭后出城,至吴雅初、李淑岩、陈孟孚三处贺婚嫁喜。看《宋史纪事》卷二十四、二十五。宋代宫闱之事,大臣皆得与闻。如王文正、吕正惠、吕文靖,遇大事极能匡正。此家法之最善者,犹有周官太宰遗意。穆宗妃嫔廿三日戌刻还宫,盖迫以不得不归也。闻先朝老太监及妃嫔处服役内人皆奉隆裕皇后懿旨,谪守北海。灯下作上直督保护森林公呈。
二十五日阴,微雪。午后诣讲习馆,出城至恒裕一行。看《宋史纪事》卷二十五、六。
灯下修改《云南地志》开化、东川二府。买《皇明名臣言行录》。前编二卷,共五十五人,弘治间丰城杨廉纂。后集二卷,共四十八人,嘉靖间海盐徐咸纂。前编始中山武宁王徐达,终尚书余肃敏公子俊。后编始侍郎章恭毅公纶,终敬斋先生胡居仁。此书世罕传本。此犹是前明原刻,大字仿宋,殊可爱。体例悉宗朱子《八朝名臣言行录》,而裒辑精善有法,则远逊之。朱子所采录各条,皆有益于齐治之道(后人议其不当列王荆公,不知此正朱子识见闳深处,迥非腐儒所解)。此则墓志行状,多虚誉评赞之词,非特不能望朱子,并不逮苏氏《元名臣事略》。唯宋元两编之后,不可无此编,又为人间少见之帙,亦澄斋架中秘笈也(计八册,价银二十两)。大风终夜。
二十六日阴,风一日未息。午刻诣史馆。又至董吉甫处祝叔岳母生日。又访陶斋未晤。
归已上灯,寒甚。以银元五圆,买石印《西岳华山碑》三本。此碑流传天壤者,只此三本。
昔人定长垣本为第一,四明本第二,华阴本第三。今皆归端午桥制府宝华盦中,可谓千古奇福。制府复付印以饫同好,余乃并得之,虽非原拓,其亦足以自娱矣。三册题跋均富,华阴体尤精美,一无恶札。就灯下字字读之,尽三册。漏已逾子夜,乐而忘寝,几不知窗外北风
狂啸,凛寒颤人。书生嗜旧学,其味如此,非门外汉所能喻也。别有宋拓不全本,旧藏金寿门处,嗣归马氏小玲珑山馆,展转入顺德李仲约侍郎家,侍郎下世久,不知后人尚能葆守,如朱少河(锡庚)之于笥河先生否?二十七日晴。巳刻周、熊、田三君来寓,偕谒新掌院元和协揆,陈明讲习馆事,余复陈起居注事。午饭后修改《滇志》镇沅、镇边二厅。申刻至大观楼赴觐枫、贡珍之约,子登在坐,畅谈。八月间,内阁修大库,搜出宋元镌本及钞本旧书不少,大约胜朝所存。又有北宋写本玉牒残册,当是金破汴梁时辇运而来者,尤为人间稀见之物。据此则库尚不止明庋矣。
自来考古家从未著录一语,则以阁库非寻常所可入,又万不料此中乃有藏书也。今皆为学部捆载而去。余特识于此,以存故事。库又有自国初至今殿试策,几及三万本,凡名人之策皆在焉。中翰诸君各择其著名者藏之(如刘文清、朱文正、翁覃溪、洪稚存之类)。惜余知之已晚,不及向诸君索赠也。
二十八日晴。元和协揆枉谈。上元徐太史(潞)介师葛来见。午刻践陶斋之约。余预约吴向之参议(廷燮)会于陶斋寓,共商编纂光绪一朝政事记(尚未定名),请向之先定体例。余承乏史馆,凡廷寄奏折列传,皆可借钞,从事编纂,莫便于此时。向之熟掌故学,同志尤难得也。今年上海朱太史(寿彭)辑《光绪东华录》已成书,仅据邸抄掇拾而为之,辅以盛侍郎所藏之洋务编,其书疏略特甚,政事皆不具首尾(事之下部议者,其复奏折往往不发抄。朱君不能得原折,故徒有建议而无决议)。舍史馆而编《东华录》,犹弃山而聚铜也,无怪乎不成片段矣。私家不可作史,此编体例,当仿李仁父《长编)及明人《皇明从信录》、《嘉隆闻见纪》诸书。看《宋史纪事》卷二十七、八。东坡墨迹《寒食诗》,在已故宗室伯憙祭酒(盛昱)处,《括耳帖》在陶斋处,《烟江叠幛歌》则在余处。
二十九日晴。安徽盱眙令林勋甫(焜)来见,携交季申兄信件(林文忠之孙)。饭后祝季龙太夫人生日。访王胜之同年(住茄子胡同,与吾相距不百步)。近邻多熟人,不患寂寞矣。灯下修改《滇志》广西州。得次寅书。顺天府据呈代奏已故户部尚书立。山、内阁学士联元在宣武门外自行捐建祠宇,奉旨依议,钦此。(城内非特敕,不得建祠。)
三十日阴。午初刻诣孙文正师灵前。壬午科北榜公祭,徐尚书奠酒。国史馆提调、总纂、纂修复公祭,余奠酒(王午北榜在京者,一尚书,二总督,二侍郎)。至恒裕午餐,赵子登邀文明茶园观剧,余不入戏场期年矣。上灯归寓,嗣香前辈来议兴办近京水利,余力任之。偕至东邻赴范孙前辈局。与张燕谋京卿论开平矿务,议不合而散。夜,又大风。
随意检阅朱子《八朝名臣言行录》,征引书籍,博而且精,皆有实用,迥非元明两录可及。余平生师法,唯在此书,行己立朝,庶免陨越。
十一月初一日晴。延刘龙伯为儿妇诊疾。午刻诣史馆,未刻诣起居注(朔望貂褂,不挂朝珠)。出城至花农前辈处贺喜,归寓已灯设矣。写应酬屏对。看《宋史纪事》卷二十九庆历党议。此卷甚长,仁宗中叶朝局尽于是篇。以银八两得香山公画松折扇,甚可宝。
初二日晴。先考生辰拜供。午刻至吴蔚老处贺娶儿妇喜,佘为傧相。又至王劭农、钱新甫两处贺喜。因儿妇临产患病颇重,亟归。
初三日晴。午后诣讲习馆。看《宋史纪事》卷三十。元昊拒命,宋竭全力以备一隅,竟不得志,固由兵弱,亦灵夏地势荒险,饷援不继,敌能时出抄掠,而我不能深入也。又况主客异势,蕃汉异力,尤难取胜图功。韩、范屯兵筑砦,布置周密牢固,使敌敝而求和,已自不易。记余前论曾有轻韩、范之意,局外发议,未悉艰难耳。
初四日晴。山东知县陈绍舟(赓濂,山西洪洞人)介张哲夫来谒。午刻至嵩阳别业已卯科公请余绶屏、李木斋二同年,酉刻始散,赶西城归。梅叟来夜谈。儿妇于亥正三刻生男,是为吾第三孙。十馀年来,妇孺平安,子孙繁衍,实叨天地祖宗之祐,凉薄曷足当之!唯有一心为善,竭力救人,仰报福贶耳。昨日恭上隆裕皇太后徽号,毓鼎蒙恩加一级(文官四品以上,武官三品以上)。
初五日晴。刘嗣伯来畅谈,谓今日时势,非建立藩镇不能存中国,中国存而满洲国家自立拱卫不拔之基。余素蓄此见,乃为嗣伯道破。而今之政府,偏以中央集权为得计,举疆吏之兵权财权而尽收之。不观夫象棋乎?对面者出全力以将军(棋家用于取其帅谓之将军。
将读平声)。将子既亡,虽有车、马、炮、兵,举归无用矣。余又尝谓谘议自治,务张民权,是策也,利用中国,而大不利于满洲政府。东洋留学生群倡自治,将以行其排满革命之政策也。满洲政府乃亦从而主之曰自治,曰自治,斯亦奇矣。未刻,率起居注司员公祭孙文正公。
祭毕,诸君觞余于宗显堂。傍晚,在大德通暂坐。戌刻赴杨味云、翰西昆仲六国饭店之约。
初六日晴。宝震生日。小孩洗三。午后诣史馆。车中携《宋四朝名臣言行续录》,乃李幼武编辑,看赵忠简一卷。多载高宗自述之辞,忠简从而颂扬将顺之。此与忠简言行何涉?载之适形其谀(他卷谱多如此。君骄臣谄,气象殊不佳)。精粹不及朱子前编远甚(不著所采书名,亦是一失)。梅叟以三绝句相贺,次韵酬之。
初七日晴。和暖大似南方。姚石荃来作半日谈。午后修改《滇志》景东、蒙化二厅。
傍晚至东兴居赴亚蘧约。散后在大德通与石荃、朗轩、亚蘧剧谈。石荃述泰州学派及长清惨祸始末甚详(别记),因论时事,余谓古今来千变万化之局,皆在《资治通鉴》一书,而《唐纪》为尤要。宰相能贯通此书,其经纶手段必有异人处。
初八日阴,大风。宝惠生日。巳初刻谒振贝子畅谈。又谒元和师相,商拟募赈公电(江南北水灾)。饭后诣讲习馆,头晕困倦,归卧一时半。看《宋史纪事》卷三十一、二、三。
初九日晴。午刻至福全馆赴梅叟之约,与陶斋畅叙。人皆谓馆肴甲于京师,不虚也。
看《宋史纪事》卷三十四、三十五。夜,作字颇多。余尝爱司空表圣“棋声花院闭”句。院宇寂静,闻声而知室中有人。意境至为微妙。东坡乃衍为四言诗云:“五老峰前,白鹤遗趾。
长松荫庭,风日清美。我时独游,不逢一士。谁与棋者,户外屦二。不闻人声,时闻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