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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斋日记
十八日阴。黎明作书,命李升入内,交军机易、刘二领班,为仲谨侄代备知府谢恩折牌、履历。午后杨苏拉来送阅所备各件,因柬告仲谨晨入内。九点钟诣讲习馆,犹觉畏风。
归寓作一折二片,大致脱稿。又修改滇志。灯下看《朱子语类四纂》(安溪李文贞所纂)数叶以养神。朱子《文集》、《语类》几二百卷,学者苦其繁重,多喜看节本。余甚不谓然。朱子学问渊博,议论通达,迥非诸儒所能及。必须尽看全书,乃能得其真面目,窥其真本领。
若诸家所辑,多偏向一边,如姚江辑《晚年定论》,第摘其超悟语,便援朱子入姚江一派。
安溪辑《朱子大全》,尽删超悟之语(如己丑已发未发之悟,乃朱子论学大转关,其论说及与南轩、湖南诸公书,反复阐明其旨。《大全》乃悉删去,不留一字),便援朱子入安溪一派。
仪封张清恪所辑,虽极乎正纯实,然全不见朱子神明。至于朱子沦天地、气化、物理,古今治术、人物,自汉至明,无第二人能如此说。而辑本皆在所略。不看全书,岂能知之?故余以为欲为朱子之学者,只有破除两年功夫,取《文集》、《语类》逐篇逐段而尽读之,方为不负耳。倘惮其多而不肯读,即此畏难苟简之心,虽看节本,亦使其断无领会处。复骏侄信。
余今日在馆与诸君论近来读书记性之劣,诸君皆同此病。盖人自中年以后,一则脑力不足,一则人事太杂也。余谓脑力已损,无望再足,唯有救得一半之法,欲看书时先将心地打叠空荡荡地,然后凝神定气,逐字细看,勿贪多,勿欲速,勿夹杂,勿凌踏,稍倦则止,过后细思,如此看法,毕竟有个效验。
十九日晴。巳刻诣史馆,归寓草疏讫(正折“广储仓谷以备凶荒”。一片为松江荡地事。一片弹章也)。正折后半篇五易稿而后成。甚矣,奏议之功未易言也。李滋园大令自山左来,谈及官场请谒苞苴,大廷昌言而不讳。其回京也,大吏导之使来,谓若能觅得当道八行,则差缺町望。噫!此何说耶?今日贫弱尚不足患,唯士大夫无气骨,无廉耻,真呵患耳!
疏草脱稿后,用心太苦,体气不宁,因静卧。检读《明史•杨嗣昌传》。崇祯未造增兵加饷
大局尽于此篇,真能得史体矣,而逐节钩勒罪状,刻画心事,三百年后犹如见之。看《通鉴•梁纪•武帝》十二。
二十日晴。请袁先生缮折片,令宝惠缮弹章,嘱起居注备印片恭递。巳刻诣讲习馆,未刻至江苏馆,赴吴经才汤饼筵。读《明史•刘宗周传》,忠介前后诸疏,皆关治乱安危之本。南都两奏,衡量大势,洞中时弊,迥非迂阔之谈。使宏光能用忠介为首辅,以姜、高、吴、张诸公佐之,任史阁部以督师,左宁南以专阃,南都未始不可为。乃朝局与此正相反,固是大清启运,亦不得谓非人事之咎也。记得有书说,宏光是假冒,并非真福王子。余亦疑之。观其置父仇国耻于不顾,全无心肝。童妃南来,举朝皆以为是,认之有何妨碍?人虽昏愦,岂能全无夫妇之情(《南略》亦以此为疑),忍心将其刑毙。直是恐其入宫,看出假冒马肚脚耳。
二十一日晴。卯刻诣史馆,恭候事下,巳初归寓。正折奉上谕一道,所请悉见施行。
一片民佃荡地九千馀亩,缴价升科完粮无缺,为劣董土豪朋谋攘夺,廷寄江督审讯。一片劾河南巡抚吴重憙尸居馀气,昏愦糊涂,请立予罢斥,留中(均详录奏稿中)。午后出城为三兄诊疾。门人王维琛来夜谈,余考究黑龙江垦荒事宜,所答甚有条理,利弊分明。看《朱子语类四纂•治道类》,朱子实有经世才,通权达变,均可施诸实用。大儒最有用者,宋唯明道、紫阳,明唯姚江。
二十二日晨雨。未刻至崇文门外冯润田处诊疾。看《通鉴•梁纪•武帝》十三。宇文太祖经国之才,为南北朝第一人。隋唐法制多启于此。朱子极重苏绰,赞为一代奇才。魏收身仕高齐,孝武西迁后事,《魏书》一概略之。后来令狐德棻不得已,皆收入《周书》,究失限断。国朝南康谢蕴山中丞(启昆)作《西魏书》,补完永熙以后北周以前二十五年之事,以结魏而开周,大有道理。如能附入正史,列《魏书》之次,则魏事全矣。又看《语类•治道》毕。灯下作公请为立忠贞联文直捐建专祠呈。
二十三日晴。北风,大凉。巳初诣讲习馆,未着棉衣,遂为薄寒所袭,匆匆而归,蒙被取汗。申刻至东城为适于氏表妹诊疾。梅叟相候,偕至斌升楼晚餐毕,赴东长安门外看英国马戏。最可观者,先设一轨道,架高二丈馀,一人乘自行车,自甲线疾驰下,从乙线逆行而上,历丙线,足在上,头向下,冲至丁线而止,计逆行一圈,固由迅势相激(如碗中盛水,以绳络之,人用力疾转,水向下而不漏),然能逆超二丈馀,头足倒置而不坠,真神技矣。
一人在奔马上坐立跪卧,作诸般解数,忽侧忽转忽逆忽顺,其升如翔,其落如陨,倏离背而翻空,乃翘足而立定,马绝尘而狂驰,人按节而相应,人与马若胶附,曾不爽乎尺寸。其馀伎艺尚多,一言以蔽之,曰熟能生巧。在广场遇朗轩、珩甫。夜深尤凉,余乃先归。
二十四日晴。白露节。体倦甚,不出门,不会客。看《梁纪•武帝》十四;删改《云南志》普洱一府。余医学甚浅而谬负盛名,思之汗流浃背。嗣后拟于灯下专心看医书,以求精进。神思稍倦,则随意读诗古文以畅之。梅叟来夜谈,出示山东耿君(士炜)五律四首,甚有格。
二十五日晴。起甚晏,到讲习馆已将午餐矣。午后为三兄诊疾,访绶金,辞广和夜局。
又至铁路公司。归寓删改滇志一卷讫。赖焕文编修(际熙)赠余《湛甘泉全书》(太史增城人,与甘泉先生同里),计《文集》、《杂著》一函,《春秋正传》一函,《格物通》一百卷二函,广东刻本,外间殊不多见,得之可喜。余因与焕文论甘泉学说,并及《钤山堂序文》,论者以此为甘泉之玷,然其中不无可疑。甘泉于分宜为翰林前辈,生平唯官南京,未与分宜相接,其于尚书致仕时,分宜尚未当权,文中有“爱知最深”一语,殊不合。甘泉作序时,年已八十馀,久无出山之志,何望于分宜而谀辞以佞之?且文中谀分宜以天以圣,甘泉儒者,断不出此!《甘泉文集》笔墨皆简质,而序文则纵横恣肆,亦与其平日不类。甘泉晚年讲学负盛名,恐是朝士为之,托其姓名以取重。亦如吴康斋作石亨家谱序,自署门下士,前人皆指为假托也。此事关系甘泉名节甚大,不可不辨(《文集》中无此篇)。此次陈黄门疏请以甘
泉从祀庙庭,而钤山一序,反因此发见于世(《钤山堂集》,世恶其人,传本极少,故此序素无知者),将欲成之而转败之,亦黄门所不料也。
二十六日晴。巳刻诣史馆,散后访朱旭辰,交去翁府年庚允帖,又至于处诊疾归寓,适吕椒生表舅自保安州来,不见已十年,须鬓苍斑,俨然一叟矣,久谈始去。朗轩来作半夕谈。写应酬各件。看《通鉴•梁纪•武帝》十五。门人赵颂眉(之基)自汴来。
二十七日晴。先世母忌日拜供。饭后至于处诊疾,因偕梅叟出城,至大德通遇朗轩,流连至夜而归。微雨。
二十八日阴。一日未出门。看《梁纪•武帝》十六。嗣香前辈约燕春园,未往。以银元一圆,买《湘绮楼文集》共八卷,湘潭王壬秋孝廉(闿运)著。壬老早年入肃顺相幕,遍交中兴将相,论咸、同间朝局、兵事颇与官书不同。所著《湘军志》,深见当时用兵本末,史笔欲摩龙门之垒,所为诗亦足备诗史,集中文大抵规模六朝而泽以东汉,间为钩章棘句以趋古,传诸功臣,往往词藻夺其事实,殊不类《湘军志》之文。
二十九日晴。巳刻诣讲习馆。新会张憩伯同年(荫棠)出使美国,持所撰《使藏纪事》稿本六巨册索序于余。憩伯曾充驻藏大臣,正值英师入藏之际,折冲樽俎,卒退英兵。书中详录一时公牍,英谋之狡,藏番之愚,情事了如指掌,筹藏最要之编也。饭后谒荣相久谈。
又答拜何子霄观察(承焘)。
八月初一日晴。先大母生辰拜供,未赴史馆。看《梁纪•武帝》十七。饭后至三圣庵行吊。入东城至于处复诊,上灯始归。甫下车,得钱新甫同年柬,以其族弟旅居病危,延余往诊,情词恳切。略进晚餐,复出门,至兵部洼中街诊之,疾已不可为,姑开一方而行。
初二日晴。亡弟叔坤生辰拜供。看《梁纪•武帝》十八。颠倒悖谬,乱臣逆子聚于一时,阅之愤懑。萧绎坐视其亲危亡以为利,居心如此,安得延祚完躯!饭后至吴雅初妹婿处,祝其太翁寿,略坐。至万福居,赴萧翰臣之约。以银二钱买《孟子杂记》四卷,明隆庆中应城陈士元著,凡分二十三类,考人物,核同异,搜佚文,自是专家之学。
初三日阴。巳刻诣史馆,归寓微雨。看《梁纪•简文帝》上。拟起居注补修汜注请款折。灯下检《卫藏通志》(袁忠节公纂辑),浏览大略,一为憩伯作序之用;一为史馆《西藏地志》尚无稿本,余将任其事也。子夜梦侍先后、先帝于仪鸾殿,天颜惨淡不怡,臣痛陈朝政日紊,内讧外忧,祸在眉睫,不禁放声大哭,董夫人力撼呼之始觉,泪珠尚纵横满面也。
初四日晴。讲习馆诸君所交日记,寿州师命余代阅,兼为点定。午饭后郑叔进同年折简约叙。相距不过百步,姜颖生、袁珏生在座。晚饭后归。
初五日阴。巳刻出城,谒寿州师,以折稿呈阅,兼商点补主事缺,师病头眩,不能出见,往来传命而已。午后入西长安门,步行诣起居注,点定笔帖式,广裔拟正,穆都哩拟陪。
归途复诣讲习馆少坐。汪子衡来夜谈。看《梁纪•简文帝》下。
初六日阴。评阅日记一册。饭后诣史馆,命供事将《儒林李善兰列传》录副,交杨范夫学部(模)。锡人拟以华若汀(蘅芳)事实呈请宣付史传,求观李传为式。若汀精畴人之学,著书甚多,可步武李壬叔。
久病目疾,失记十馀日。
十九日阴,颇热。午刻诣史馆,携回《毛鸿宾列传》。寄云先生任粤督,以湘事牵连,罢官归(与先高叔祖次山中丞同罢。其时御史贾铎疏劾,副宪胡家玉复查,闻皆挟有私怨也)。
今年七月湘抚岑春蓂据绅士呈,奏请开复原官事实,宣付史馆,而寄云先生之子(承霖)来京,介王爵生同年以事实来质正,可资参校也。谒那相未晤。出城答拜毛君。梅叟来夜谈,出示所撰侯氏墓志铭,余为点定数十字。王西槐以所藏孙退谷手书鸿胪寺厅壁记索跋,记为吾邑唐益功司寇所撰(司寇名执玉,武进人),时官正卿,因检《耆献类征•卿贰类》司寇传志观之。书之不可不多蓄,如此虽不能尽读,而检查之益为多。
花农前辈以新刻《徐氏一家词》及《花砖日影集》见赠,赋诗奉谢(补中秋日诗)
一家兰玉擅词名,雕刻精工抵汴京。我欲凌风吹铁笛,大千银海散秋声。
诗家掌故梧溪注(王逢《梧溪集》自注,多载宋元人物事迹。花农前辈诗中小注最详,皆关掌故),老辈风流宣武坊。便仿诚斋分十集,中朝文献赖平章。
二十日晴。西风落叶,终夜有声,依枕不眠,百感交集。晨起天顿凉。代寿州师看馆员日记,并加批点。禹九弟来谈。戌刻至六国饭店,赴荫北昆仲之约,肴馔精洁,为京师西菜馆之冠。花农前辈以相国文穆公所藏雄精寿星像见赠,并附和韵诗四首。笏斋寄余旧拓《拟山园帖》十册。孟津相国人品不足言,书法则为国初一大家,因作《拟山园帖歌》,灯下脱稿(拟山园在孟津县,今尚存。其中山石最佳,乃北宋艮岳物也)。
二十一日晴。午初刻赴朱小汀左丞醉琼林之约,至辅仁改良私塾开学。余以利仁养济院赢馀息金兴办也。学生额二十名,延白叔明茂才为塾师。余衣冠率诸生向先师前行礼,勉励学生数语而散。至观音院行吊。酉刻赴六国饭店公宴法兰西人伯希和(字履中)。甘肃安西州敦煌县东南三十里,三危山下有寺,寺有石室数百,唐人谓之莫高窟,俗名干佛洞,洞壁满绘佛像及造像人画像,年代相沿久矣。光绪庚子,寺僧因壁敝欲修之,凿壁而室见,藏书满中,僧不知其可贵也,稍稍流落人间。丁未冬,伯希和游历迪化府,谒将军长庚,将军示以石室书一卷,且语其事。迨过安西,州牧复赠以一卷。伯希和充东方学会长,素留意中国古学,颇悉其源流,审视所赠书,乃唐人写本也。亟诣其处,以银圆数百元购得十馀箱,仅居石室中全书三分之一,然所有四部各书及经卷之精好者,则均囊括而去矣。尚馀残书数束,携以来京。王书衡、董授经侦知之,乃介一美利坚人以见伯希和,因得假观,并用摄影法付印。纸墨款式,定为唐迹,了无疑义。中多人间未见久佚之书。即有见者,亦较今本多异文,且完足。藏碑有石晋开运、宋太平兴国年号,疑是宋初人避西夏兵乱,凿壁以藏其书,且彩饰画像于壁,以掩其迹耳。书衡、授经大集知名嗜古之士二十馀人,宴伯希和以志奇遇,余亦与焉。伯习华语,专治中国古学。席间纵论板本,辨析真赝,即在吾辈犹推博洽,况欧族耶?独是此书自宋至今千馀年,风雨兵火所未毁,道俗樵苏所未伤,山灵护存,幸而发见。
地方官吏绅衿,曾无一人过问,乃举而付诸法兰西人之手,重洋万里,辇归巴黎,岂非至可恨可伤之事!吾华尚为有人乎?安西牧俗吏不足责,身为学使之陈苏生,所司何事?岂竟不一闻问耶?可耻甚矣!酉刻南皮张相甍,赠太保,谥文襄。
二十二日晴。孝钦显皇后十满月祭。巳刻诣皇极殿行礼。归寓,毛稚云世丈(承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