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二十三日阴。辰刻诣讲习馆,寿州师即临,午餐后归。至三兄处复诊,脉颇不佳,殊棘手。致瑾叔弟书(为陈南琴事)。连日看书稍倦,即朗诵《汉书》数叶,以舒其气。自廿一日至今日,三日读《食货志》一过。孟坚史才不减子长,若论详实整密,足资实用,尽有胜子长处。即如此志,探源三代之制,直从富教立论,是何等识力!吾昨论断代为史之病,再以《三国志》论,司马懿、师、昭父子,纯乎魏臣,其事功皆在魏朝。只缘作史者尊为晋祖,不敢列入魏传,遂使三人事迹,魏史中一字不传。至王祥、陈骞、石苞等,皆魏之大臣,前半世事迹多在魏世,因其官终于晋,《魏志》亦不为立传。然则曹魏一代,前半属之后汉,后半属之西晋,所完全无阙者,只中间一截耳,岂非缺憾!若非补入注中,魏事竟无收场矣。
然魏之所以亡,及亡国时事实,魏史竟无明文,直谓之有始无终可也。
二十四日晴,未刻雨。至三兄处复诊,病势稍稳,以大剂白虎汤清之。午饭后归。
致袁海观制府书,为次寅弟事。酉刻至万福居,赴沙维山大令(祖烈)约。天气渐热,起居注、国史馆、讲习馆皆早堂期,午正即可归家,拟屏谢一切无谓应酬,以避暑而却病。暑天看书宜专静,不宜繁杂,拟扫除群籍,专看《通鉴》及《泾阳全书》二种或读古文一二篇,自明日始。
二十五日阴。巳刻诣讲习馆,余浩吾同年携所著书,拟呈掌院审定,咨送学部,其书师心蔑古,近于邪诬,经仲同年婉劝其收回,怅然而去。浩吾光州人,好学,多深湛之思,所见一偏,遂至于此,举心思才力付之怪诞之涂,余深惜之。古人博学之功,必须明辨审思。
浩吾正因辨之不明,思之不审,致误用精神耳。午餐后至三兄处复诊,暂赴广和居蓝式如同年约,散后再至三兄处诊脉。检《文献通考•宗庙考》四卷(九十一至九十四)细渎之。阅泾阳《东林会约》,余颇思遵此约,约同志十馀人立一学社,月凡二集,研究修己治人、切实有用之学。精选古今论叙之文三十二篇(始贾谊,迄曾文正),授宝铭照录,余以次讲解,令熟读深思,为简练揣摩之本。
二十六日晴。巳刻诣史馆,午餐归。申刻至三兄处诊视,脉稍起,尚无条理。又至长椿寺行吊。看《齐纪•武帝》上之下。杜元懿建言增加西陵牛埭税官格,自任格外可长四百许万,而举腹心分主浦阳南北津柳浦诸埭。此即现今抽厘之滥觞。所谓官格,即今语之额征。
所谓分主诸埭,即今之子卡。而腹心人,即官亲司事也。顾宪之建议驳之,有云“监领者不达其本,各务己功,或禁遏他道,或空税江行”,曲中其弊。又云“若事不副言,惧贻谴诘,必百方侵苦,为公贾怨”,尤肖小人情状。噫!目前榷税如此四语者,吾见其人矣(姑讳其姓名)。
二十七日晴。本家小初叔(祝三)自江西转饷到京(由副榜就职直州判),素未见过
也。饭后至观音院行吊。在恒裕取回本家福斌官照等共七件。答访胡葆生未值。看《齐纪•武帝》下(附郁林王)。《通鉴》因前一年为武帝永明十三年,次年为明帝建武元年,鉴例只于岁首系一年号,无从夹入隆昌元年,遂并郁林王而不分,究是缺典。
二十八日晴。辰刻诣讲习馆,师相已到,午餐后归。阅浙江刘太史(琨)日记,有论《宋元学案》两段,可为此书定评。余意中所欲言,不能如此深切也。特录于此。其前段谓《宋元》不如《明案》,盖有四失:体例不一,一失也;名目纷歧,派别淆混,二失也(如既有门人,又有学侣及同调,又牵连及于三传、四传之学侣同调);学统家系,混而为一,眉目不明,三失也;于不当入学案者,勉强拦入,茫无界限(如欧、苏、文、富之类),四失也。梨洲不敢议,百家、谢山两先生为一代通儒,乃亦疏舛若此,是不可解也。其后段则云,梨洲传《明案》,耳目接近,能以己意抉择而口口口口,例简明而谨饬。传《宋案》,则大半得之于搜残补轶,故有闻必录,有见必录,宁存其疑,以待后人之考订,不敢以私意弃取之。百家、谢山又加搜罗而补订焉。有所增无所减,此古人著书忠厚之意(鼎谓此说尚未尽。黄、全两先生之意,则在发潜阐幽,以学案兼学史耳)。凡吾今日所视为烦冗无谓而可删者,当日皆几费苦心搜求而后得之。古人一生行谊,仅得资后人考古之力,以存其一鳞半爪于千载,胡可忽也。余于是恍然于《宋元学案》之作所以异于《明案》之处。从前不满此书之意气,为之骤平,便觉一字一珠一句一玉,眼光、心理为之一变矣。酉刻至三兄处。看《齐纪•明帝》上,其实乃郁林纪耳。郁林之后,尚有延兴少帝,不过三月,然亦俨然共主,不容抹煞也。是时北朝孝文帝为一代令主,南朝武帝亦勤政爱民。此十年中,兵革晏然,四民乐业,为最太平时代。宋齐残杀骨肉,极为惨剧,然只是一家自相戕贼,与世界无预。后世从民族主义起见,固优于隋炀帝、唐德宗时代也。魏韩显宗两疏,切于事情,可称名臣奏议。齐孔觊论钱法疏,最为扼要,与汉贾谊谏放私铸疏,同为古今论钱法者所莫能外。致庄心安丈书,又复黄仙璈书。约史馆倪供事来寓,写《文献通考》书头,凡一百本,为明经厂雕本,纸坚字大,最便观览,既标书头,则寻检尤易矣(癸卯年以六十金购于巴陵方氏,今则二百金不能得之)。本日奉朱谕,皇帝为陆海军大元帅,以贝勒毓朗领军咨府,为皇上之副,将军载搏统禁卫军(庆邸次子,代朗贝勒)。
二十九日大雨如注,至午乃止。一日看《齐纪•明帝》上,《文献通考•宗庙考》。复尚会臣书。酉刻至政治官报局,赴殷楫臣之约。
六月初一日阴。巳初诣史馆。午刻诣翰林院行答拜新到衙门后辈礼。此礼不行久矣。
虽人数无多(后辈仅到六人,前辈到十馀人),犹见玉堂风度也。回寓午饭。看《通鉴•齐纪•明帝》中。
初二日阴。午后大雨。写信。孙师郑铨部(雄,初名同康,常熟人,壬辰同年)以所著书见赠。看其《汉学文编》、《{汉书•五行志)书后》、《请复汉卢植从祀孔庙议》,均可传。
《中国文学讲义》论九流之别,申其学说,亦多卓见。《道咸同光四朝诗史》七集,录同时人之诗极多,盖欲仿《湖海诗传》也。夜,风雨交作,雨声时急时徐,静听墙间薜荔作声,梦亦清绝。
初三日黎明雨止。辰刻诣讲习馆。午初,家中电告吕镜宇年丈枉过,即归。天气溽暑特甚。挥汗写致丁衡甫同年书。又写扇一柄。出城为三兄诊疾。诣讲习馆,阅同馆日记,有数语云:“欲贵者,贱相也;欲富者,贫相也;急欲富贵者,夭相也。”语极精确。余又增一语云:“得一官而遽骄者,必止于是官者也(非死即罢官)。”验之历历不爽。枕上偶思及利字从刀,矜字从矛,伐字从戈,钱字从双戈,人争利争钱,自矜自伐,往往杀机随之。推原字义,可畏哉!明丁长孺谓天下无占便宜的学问,吾则谓天下无占便宜的事。凡自诩便宜者,必有大不便宜在后。顾泾阳以能吃亏勉人,至言也。看《齐纪•明帝》下。
初四日晴。大冶余廷桢介水蕖樵来见(字安卿,史馆议叙通判,分发河南)。傍晚至三兄处复诊。梅叟来夜谈。看《齐纪•东昏侯》上。
初五日晴。辰初入内值日。在史馆暂坐,盆莲大开,玩赏不已。辰正二刻事下乃出。
振贝子自日本归,往谒,未值。又至涛贝勒、朗贝勒处贺喜。两邸皆谬赏宝惠,悉以文牍委之。余与两邸平日相识,不便置之不理也。午饭后作《升袝昭穆议》,两时许脱稿,清吴先生誊真(另存稿)。车中看《齐纪•东昏侯》下。看《通鉴》始觉萧子显叙事之妙,往往不减休文。看来史学家菲薄《南齐书》,实未能加意寻绎耳。因知吾辈读书未精详,慎勿轻诋前人。
初六日晴。巳刻诣史馆,阅柯凤孙丈所拟复奏阅看《元史新编》折。专门之学,言之娓娓,自非余所能着笔也。大意谓:魏氏此书,只能列入别史,与明柯氏《宋史新编》并行。
若列入正史,则取材既不出旧史,文笔亦无以远过,不能取而代之也。其说甚允。午餐后又校阅地志正本两卷乃行,到家已申初矣。晚凉时至三兄处复诊。看《齐纪•和帝》。注引《荀子》云:“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此语深当,吾心诵之十馀遍,觉志气为之坚定。
梁武帝杀明帝子孙几尽,而高武子孙则皆保全,天道人心不爽如此。宋齐二明帝诛锄诸王以安其子,而不知窥伺之别有人。其子又皆昏狂,不克负荷。齐鸾之负恩丧心更甚于宋彧。夜,与袁吴两师、子侄女婿坐前院纳凉甚久。此时心无杂念,便有怡然涣然境界。
初七日晴,傍晚雨。半日会客。伍子厚大令(诚)自武昌来见。酉刻出门答拜两客。
接高凉道王荩萱同年(良弼)书(湖南衡州人,壬辰庶常)。看《梁纪•武帝》一。读《汉书•苏武传》。此传与《霍光传》皆孟坚极得意之作。义法之精,波澜之盛,文外独绝之致,虽子长执笔,未能远过也。
初八日晴,燥热不可耐,卯初即起,卯正诣讲习馆,馆员已有到者。以前议交供事代缮说帖,咨送内阁,周政伯前辈愿附名。巳初先散,率妻、妾、儿妇、子、侄、女、婿,往会贤堂赏荷,翠盖红裳,一望无际。凭栏而坐,清风徐来,不知暑气之苦矣。申刻归寓,洗浴纳凉。
初九日晴。巳刻诣史馆,将上车,萧筱渔来谈,到馆已午初矣。午餐后归。炎阳逼人,惮于再出,作柬辞教育会。在史馆见林琴南同年所作宗室寿富行状(寿富字伯茀,竹坡侍郎宝廷子,庚子秋以庶常殉国难)。太史通中西学,尚名节,有奇气,忧时愤世,落落不谐俗,与弟寿薰从容就义,遗书其友华学澜诀别,以侍郎遗集付托,语绝痛。伯茀先仰药,两妹争饮之,一婢从焉,皆不殊。寿薰为结四缳梁间,助使缢,待其气绝解缳,一一舁置榻中,然后就兄缳以死。婢年二十三,名隆儿。夜,大雨达旦,枕上闻之,顿觉心清耳爽,悠然入梦。
初十日阴,酷暑顿解。辰刻诣讲习馆,午餐后归。未刻至铁路公司,见张仲卿太史,查核北段账目第一次报告书。此路失权浪费,其败坏竟无可收拾。李道德顺之罪擢发难数,即加褫革,不足蔽其辜也。看《梁纪•武帝》二。魏甄琛请罢盐池之禁,彭城王勰以为琛之所陈,坐谈则理高,行之则事阙。古之善治民者,必汙隆随时,丰俭称事,役养消息以成其性命,若任其自生,随其饮啄,乃是刍狗万物,何以君为?又谓自禁盐以来,有司多慢,出纳之间,或不如法,是使细民嗟怨,负贩轻议,此乃用之者无方,非作之者有失也。真洞达治理之言。新进少年,逞其浅见,掠取浮光,动辄议更旧制。一行一改,国家所损实多。
十一日黎明复雨,枕簟生凉,酣眠至巳正始醒。联华堂(荣)介萧筱渔来谒,忠贞公(立山)之子也。现官奉宸苑员外郎。因庚子五忠徐忠愍、许文肃、袁忠节已由浙江绅士公呈浙抚奏允自行捐建专祠,华堂亦思仿行,以余为顺直绅士,特来商办。余谓宜合联文直公同请由八旗奉直绅商具呈京兆请旨,当可邀允也。饭后拟乘凉拜客,适景之甥自津来久谈,不果出。寄大同及济南五弟信。
十二日晴,甚凉爽。半日会客。饭后看《梁纪•武帝》三。写手卷册扇数事。复丁衡甫同年书,又复适庞氏妹书。薄暮偕子侄散步太平湖侧,背城面水,古木参天,俨然乡居景象。此余卜居城西隅最胜境也。梅叟来夜谈。冯润田来商立尚书建祠事,因述庚子七月西市情形甚悉。尚书既受刑,眷属避祸,不敢出,润田出巨金缝头、市棺、殡殓。又戊戌八月参
预新政四章京伏法,亦润田出而殓之。其仗义疏财,不负死友,有足敬者。尚书平日眷一路姓伶人。其死也,路伶痛哭拜奠,助润田举殡,在若辈尤不可多得。
十三日晴。巳刻诣史馆,看《梁纪•武帝》四。西初一刻往良氏愚园赴世界教育会,各国学界有名者皆充会员,中国唯余及江伉甫二人。是日,英、德、美、奥、日本共到八人(英之丁嘉立,美之李佳白,皆久在中国,著述甚富)。相约咸操华语。今为第二次开会,议决开会条目,每月一会。
十四日晴。仲谨侄自江右来。为梅叟写长卷。
十五日黎明闻雨声甚骤,不能诣史馆矣,遂复酣眠,至巳正始觉。雨势犹不减,就近诣讲习馆,学员到者九人。午餐归寓。答写王荩宣、季文五太叔祖二书。因天气凉适,傍晚与袁、吴二师、子侄辈醵资买酒肴畅饮。看《梁纪•武帝》五。或问贾思伯曰,公何以能不骄?思伯曰:“衰至便骄,何常之有!”当时以为雅谈。细读《汉书•霍光传》,六千五百馀言,三日始竟,叙次详略隐显激射之妙,领悟无数。文法当取此传及苏武、张禹二传,详加评点,批郤导窾,以授宝铭。陶斋来谈。
以上失记。
七月十七日晴。连日养病,看书甚多。三日看《通鉴•梁纪•武帝》一至十一。又修改《云南地理志》曲靖府,每日改三四州县,以左图右书钩稽过苦,目为之眵,不能多及也。
衡叔侄自南来,恭问次远大伯起居。金溎生适转(武祥),寄余新著数种(前后已十馀种,统名《粟香室随笔》),内有《赤溪杂志》二卷,乃其摄厅事时所著,以代厅志者,灯下浏览一通。赤溪为同治末年设治,地僻民陋,殊鲜文献。此志搜讨纪录,居然翔雅。虽未成志,胜于他处小邑之志多矣(余曾见顺属诸邑志,荒陋多可笑者)。而其据正史、杂史及王逢《梧溪集》,补宋刘师勇传,尤有功。刘公宋末守常州,后从二帝海上,卒葬鼓山。今赤溪厅有祠祀之。论厓山忠节者,唯知陆、张诸公,罕及刘公者。观溎生所辑传,足补《宋史》之遗,余故详纪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