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斋日记

二十七日阴晴不定。山西候补道咸(麟)来见,皖抚恩忠愍(铭)之子,因史馆纂辑忠愍列传,特介世仁甫学士来见,述徐锡麟为逆,枪戕忠愍情事甚详。当日计擒徐逆,则副将杜春林之功也。午初至荣宝斋与鲁卿会齐,同谒寿州师,请点专司笔削员(点派兰钰)。
二十八日连日日赤如血,红气四溢,作十字形,光映地皆作赤色。辰初二刻诣讲习馆。
巳刻师相至,览诸君所交五日日记,师出示廿六日日记四纸,阐发《中庸》“修道之谓教”
精蕴大旨,谓《孟子》既言人性皆善,何以成就迥判,且多不善之人,要知《孟子》不过谓性中有善耳,至所以保全扩充工夫,全在一“修”字,“修”字中有无数力量。午餐后归,复北赴翊教寺吊李慕皋年丈之丧。看《宋纪•太宗》上之下。灯下又看《理学宗传•罗近溪》一卷。近溪之学,后人诋其近禅,然眼前指点亲切痛快,大有启发人处。
二十九日晴。徐菊老过谈,客去,遂敕阍者却客,坐书室修改《云南地志》四县,稽核甚劳。然此册经改订后颇可信矣(大理府)。未刻至铁路公司议转运公司事,余以四省人士来者无多,乃留意见书而去。答谢各客,又贺雅初新居。灯下读《三国志•贾逵传》及注中所附《魏略》李孚、杨沛二传。《魏略》叙事,高简体要不及陈氏,而次第如画,每于闲处点缀见精神,颇得龙门之一体,则为后来史家所不及,余极嗜之。接石麟贵阳电。
三十日晴。辰初三刻诣讲习馆,寿州师已先到,诸君各交日记,余与经仲逐册阅过,呈于师相,师相携归而加墨焉。翰苑为人文渊薮,此日记各抒心得,又诸君之精华,余等揽其大全,坐受师友之益,亦快意事也。午餐后散,出城至张伯纳同年处行吊。看《宋纪•太祖》中之上。史称元嘉之世,百官皆久于其职,守宰以六期为断,吏不苟免,民有所系,闾阎之内,讲诵相闻,士敦操尚,乡耻轻薄,江左风俗,于斯为美。读之神往。杨振甫来,为櫻宝诊疾。发延平信。修地志三县。
五月初一日卯刻日有食之。巳初刻诣史馆修改地志一册讫,饭后归。偶看山阳潘彦辅先生《养一斋札记》,摘录两条。黄陶庵曰:司马温公谓学者读书,少能自卷首读至卷尾,往往从中,或从末,随意读起,又多不能终篇。光性最专一,犹患如此。从来唯见何涉学士案上唯置一书,读之自首至尾,正校错字,以至终篇,未终誓不他读。此学者所难。愚谓人心最难专一,读书之不专一,特其一端。欲矫心病,即从读书起可也(此法于中年后读书尤相宜)。一世胶胶扰扰,都是看不透天命,要去以人力之私争之,不知不觉,便做了欺天之事。看得透时千方百计也不出命外,何苦而自欺以欺天乎?故知命者慎独之原也。托量能交第九年保险费。
初二日阴。愚溪前辈来访,偕至王恭厂看屋,迫隘不合用,因留其午饭。申刻出城,偕鲁卿诣寿州师,请点派纂办臣工画一传馆员。归途风冷衣单,抵寓遂发寒热。闻杨莲帅中风甚危。
初三日阴,微雨。彻夜壮热,汗出不退,不克趋公,作简致周、熊、田三君,向师相前陈明。竟日卧而看书,看《宋纪•太祖》中之下。时觉神昏,以白虎汤清之。
初四日阴,时有点雨,夜半雷电骤雨(唯城西南一隅),热颇清。看《宋纪•太祖》
下之上。又看《龙溪文集》数篇,皆抱定师说,语不离宗,如此精专,方能入道。昔人有谓学不当立宗旨者,余不以为然。避风不出门,遣李升送昆师母、寿州师、元和师三处节敬。
初五日阴。孝钦显皇后几筵前端节加祭,毓鼎卯正即起,先着常服祭神行礼后即登车,命宝惠送神。辰刻在奏事处朝房暂坐。巳初刻皇极殿行礼,在史馆易服,赴小苏州胡同董叔岳母处叩节。午刻归寓祀先,赓莱、宽仲、衡叔三侄咸助祭。未刻大雨,庭阶水积寸许,甘霖稍畅矣。看《宋纪•太祖》下之下。宋、魏二主,皆不得其死,且在一岁中。皆英明之主,皆好穷兵,南北气运,平均有如此者:南之兵力实胜于北,只因军法不严,轻进易退(到彦之、王玄漠望风溃退,不正军法。此南将所以不耻逃奔也)。三番经略河南,一役不如一役,其中不乏能战能守之才,统帅非人,苟焉救败而已。任天下大事,最要能忍耐。强敌对境,尤当养精蓄锐,先为不可胜以待必胜。魏世祖遇弒,宗爱立南安王余,旋复弒之,魏之乱极矣。宋于此时,使能选大将,简精兵,用刘康祖之策,谋定后动,全力北向,必可得志中原,无如屡经败衄,精锐销亡,上下之气皆竭,势已无可为矣。弩末强施,只增悔愤耳。今日夏至节。谚云:“百年难遇岁朝春,夏至难逢端午节。”此十年中,二者皆见之矣。
初六日晴。巳刻诣史馆复看纂定《谭钟麟传》。此传鲁卿一手经理,极为完密。张太史(濂)讲习馆所交日记云:初一日到馆,向供事索修志长编功课,皆对曰无。适章一山(梫)
来,与供事附耳语,则畀以一列传云云。寿州师致余简,嘱留意查之。余询诸鲁卿,谓是日张索功课,鲁卿曾面告以须下次方能检齐相付,并非供事回复。章所索之件,乃因浙江请建三忠祠,调查徐、许、袁列传,亦非供事畀之。而张太史乃借日记以中伤一山,余大不以为然。看《宋纪•孝武帝》上。出城至便宜坊,赴汪子衡约。
初七日晴。一日觉内热,且溏泻。修改《云南地志》四州县。
初八日晴。辰初二刻,力疾赴讲习馆,寿州师旋至,特坐讲舍中勉诸君宜早到,且不可画到后即去,虚应故事。未刻至铁路公司,与天津新到代表五人会晤,所议救正路政三事:一、车站设于城南南开(地名),与外国租界毗连,且为德界特设一车站,将来外人将握我商务利权;一、原约总工程师不得不用洋人,此外概用中国人。今李德顺用洋人至八十馀人之多,以至土法开窑,亦雇洋匠监制;一、靡费太多,隐秘不可究诘。以上三事,皆北段总办李德顺所为(〔眉〕此因李德顺之党李莲溪预买城南洼下荒地,每亩只洋四元,而向农工商部注册则报每亩用银四百六十两,以便将重价卖与公司渔巨利),而督办吕尚书受其蛊惑,会办孙慕韩则明知而左袒之。吾辈若不力争,异日亏损将不可收拾。至大福堂赴顺直学堂公局,请诸教习,将放暑假也,且订下半学期之局。
初九日晴。昨日愉儿忽病,啼哭彻日夜不息,终宵不能成寐,今晨觉倦甚,未诣史馆。
延儿科洪叟八十馀)来看,谓为病暑。一药而愈。小儿病情无多,因其不能自言,遂苦难治,唯有经验多,一望即知,此洪叟所以为儿科圣手也。未刻赴松筠庵同乡会议,为津路车站事,定兴到,南皮未到。余为学真和尚邀至方丈,写匾额、大对数件。梅叟来夜谈。
初十日阴雨。巳刻接天津电话,杨莲帅于辰正薨逝,年甫五十,闻之心痛。莲帅督吾直,地方利弊,勇于兴革,实心民事,利赖久远,使能久于其任,不减李文忠也。待亲友尤厚,扶危济困,有古人风。士大夫闻其殁,咸痛惜之。诣讲习馆看《唐书》一卷,午餐后归。
看《宋纪•孝武帝》下。《泰西学案》记德儒康德每日起居、食息、著述、讲演、散步、应客,皆有一定之时刻,数十年来,不爽秒黍。盖实最严格、最富于自治力之人也。康德为哲学大儒,泰西学者尊其学,不啻中国之尊朱子。可见为学功夫必从整齐严肃入手。
十一日晴。端午桥同年移镇北洋,张安圃年丈移镇南洋,袁海观升粤督,孙慕韩署东抚(慕韩前数日有一封奏,请擢用戊戌党人,意在召还广东二党魁也。监国颇以为然)。给事中陈庆桂疏请明儒湛若水从祀庙廷,交礼部议奏。毓鼎窃谓甘泉一家学派未能有功圣门,其为人当时亦有异议,恐不得与白沙比也。未刻至广和居赴医学堂局。看《宋纪•前废帝》(《通鉴》附明帝前)。
十二日晴。广元外孙弥月,量能设酒肴款同人。饭后至东城拜客。赴铁路公司议举员查核路局账目。群举张太史(濂)。看《宋纪•明帝》上。晋安王子勋举兵寻阳,胡注极许为义师。余谓孝武猜薄寡恩,自当殃及其子,废帝昏暴,无复人理,为近侍所弑,明帝因而定亡,本无弒立之意,兼有义安之功,纂承大统,讵曰非宜。晋安兴兵,志在除暴,暴既除矣,即当改奉新君,岂可更起争端,自戕骨肉,况子勋年甫十一,即使成事,大权仍在宵人(邓琬本非佳士),国难利立长君,当璧尤宜属之明帝。右寻阳而左建康,非通论也。
十三日晴。巳初刻诣史馆,约校对十员到馆,请其分班详校长编。午正至武阳馆祭关帝,祭毕享胙。归寓会客数人。
十四日阴。魏精卿亲家(业锐)自山东来,晤谈良久。因其明日即出京,饭后赴西河沿答拜,未值,顺谢廿四日各客。云阴欲雨,未暮即归。两日看《顾端文年谱》。余奉泾阳为私淑先师,所著十书,终身研味不尽。论学,植品,处事,一以先生为宗。袁伯夔(海观制府之子)家不戒于火,所藏施注苏诗稿本烬焉。施注世有雕本,草稿凌乱缺毁,尚非精品,独书中自宋迄今诸名人题跋殆满,文待诏、董香光、宋牧仲、王渔洋、朱竹垞诸先生皆精绘小像,其美无伦。伯夔以三千金得之,特开展览会,尽集都下名士,咸啧啧叹为奇宝。乃为祝融收去,神物遂绝迹人间,真大可惜也。
十五日阴雨。巳刻诣讲习馆。午正,先世母生辰拜供(因此未诣史馆)。饭后坐西园看书,饶静定之乐,拟撰升拊议,检《左传正义》、《宋史》、《明史》、《通考》,以资印证。
傍晚率子、侄、女、婿散步太平湖侧,雨馀凉润,心旷神怡。致陶斋书。戴法兴等用事,顾觊之独不降意,蔡兴宗嫌其风节太峻,觊之曰:辛毗有言,孙刘不过使吾不为三公耳。觊之常以为人禀命有定分,非智力可移,唯应恭己守道,而暗者不达,妄意侥幸,徒亏雅道,无关得丧,乃以其意命弟子原著《定命论》以释之。
十六日一日阴雨,百物还潮,地气上腾,雨势当未已也。饭后访鲁卿,又至敬节会查理账目。酉刻在天福堂请直隶管结诸君,为顺直学堂筹常款。城外雨后泥潦纵横,秽气触鼻,迨入石驸马大街以西,则沙平如砥,土润尘清,枣花清香,随风不断,真有仙凡之别。乃觉卜居西城,空气清洁旷远,于卫生最宜。携《文选》坐精舍,检《王命论》、《六代论》、《运命论》诸篇朗诵,其雄厚跌宕之妙,足以舒滞郁,拓心胸,掩卷之后犹酝酿而有馀味。此种文境,断非唐以后所能及也。
十七日一日阴雨。史馆诸君选阅奏议加班(每月逢二逢七,所以避馆中及讲习馆堂期也),驱车过单牌楼,雨大至,不能前进,乃回车。看《宋纪•明帝》中。
十八日阴。巳初诣讲习馆午餐后归。申初至粤东馆赴尹翔墀、欧介持两同年及门人朱楚白、岑敏仲、杨吉山公局,小有亭台,雨后尤胜。楚白述及凌润苔京兆新得陈白沙手卷,书所作七律四首,闻余藏有《白沙集》,录诗见示,请为检考异同。归后检书核对,字句微异,其末一诗,则集所无也。余曾购得僧今释书卷,长几三丈,录自作诗数十首。今日与诸君谈及,翔墀云,今释明末人,官都御史,言事(即金堡,在永历帝行朝供职,清高宗所斥),受廷杖,归遂削发为僧,在粤东海幢寺天然禅师座下。天然弟子三十二人,皆以“今”为号,世称“三十二今”,皆文人也。释师后主海幢为大师,粤人甚重其诗书,余因托翔墀代考其居官姓名里贯。看《宋纪•明帝》下。明帝芟除同气,以保全幼子,而不知国祚乃移于权臣之手,本根既薄,无可支吾,徒为权臣驱除耳。天下事非私智狭虑所能防,唯以公诚处之,仁厚培之,庶能弭患也。
十九日阴。巳刻诣史馆,午餐后归。申初赴梅叟之约。新辟西圃,颇饶疏雅之趣。所植仙人掌,开花两丛,作深黄色,亦罕觏也。看宋纪、苍梧王、顺帝。《通鉴》叙桂阳王休范称兵及苍梧被弑二事,合《宋书》、《宋略》、《齐书》、《南史》而成,叙次、布置、写生之妙,至今如睹其事,如闻其声。读之三过。
二十日阴。巳刻诣讲习馆,午餐后归。一日腹胀满,甚不适,遂不出门。看朱子《祧
庙议》,不以向来兄弟共一世为然。谓太祖、太宗,哲宗、徽宗,钦宗、高宗,当各分昭穆。
寻朱子之意,欲奉僖祖为始祖,以正礼臣祧僖祖而奉太祖之非,故分析昭穆,以足十世。又因高祖中兴,百世不祧,不当与钦宗合室,欲别为一世,以殊异之。其说有为而发,未可为定论也(又有小贴黄一段,亦不甚以艺太、哲徽共世为非)。又检钟氏《穀梁补注文》二年传观之,以究极其义。灯下看《甘泉学案》(此后每日看《泾阳札记》数叶,不具记)。夜雨。
二十一日阴。饭后至三兄处,为其如夫人诊病。看《通鉴•齐纪•高帝》,与北朝易代之际事迹多出入,两朝诸臣亦牵上搭下。断代为史,人事多不完全,且不免徒费笔墨(如宋武帝立功,皆在晋朝,其部下将相亦多为晋出力,今将武帝归宋本纪,便令义熙以后短却无数事实)。李延寿通为南北史,自是通人卓识,惜史才不称,凡八史出自当时之手,其中谀颂隐讳之处,亦一律沿袭,不能畅叙而实书之,殊觉不满人意耳。朗轩来久谈。
二十二日晴。史馆挑选奏议加班,巳刻前往,同馆到七人,午餐后归。章一山以所作《宗庙兄弟相及(相及与相继有别)昭穆同异考》排印本见赠。一山主同昭穆之说,与鄙意同,胪举经史,折衷一是,可谓择精语详。看《齐纪•武帝》上之上。元魏典章法制至孝文而后大备,其特严惩贪之典及诏群臣非金革皆终三年丧以后。接次寅信,随手作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