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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季申报台湾纪事辑录
六月十六日(公历七月二十九日——即礼拜三)
好战必亡论
昔王猛临终,谓其主秦天王苻坚曰:『江左虽微,正朔所在;臣死之后,望勿加兵』!苻坚不听;猛卒之后,兴兵南犯。至八公山,觉草木皆兵,因大败于淝水;慕容垂等乘势夺踞其地,遂至身弒国亡,为天下笑。夫以苻秦之强、东晋之弱,宜乎晋败秦胜矣;乃竟反之,何也?盖秦恃其强,不知临事而惧;晋安于弱,而能好谋而成也。元魏得国,与江左诸君讲和修睦,享国遂得百数十年之久。说者谓胡虏无百年之运,而元魏独能过之者,因其不犯江左,而且能恤民故也。赵宋绍周,废藩镇而重州牧,其势之积弱,过于历代;而辽在北宋、金在南宋,其强盛数倍于宋。然辽先北宋而绝、金先南宋而亡,可见国祚之兴灭短长,在仁义、不在强弱也。当今海禁既开,东西诸洋接踵而至中国者,日□乏国;然正朔所在,仍推中国。今日本以区区数岛之小国,居然来犯堂堂正朔之上邦,恐不为苻秦者几希矣!
夫日本之犯台湾也,其所借口者,生番惨杀琉球遭风之难民耳;彼亦知琉球虽彼之属国,亦为中国之藩服乎?琉球臣服中国已久,深明中国政教;彼知生番有惨杀其难民者、亦有救护其难民者,固不可一律而论也。不然,彼岂不知赴诉愬中国,而求正其罪以讨之乎!且彼亦未尝赴愬于日本也;即令或已赴愬日本,为日本者亦宜明告中国曰:『生番有此惨虐,请中国查明办理。中国若执意不究,而我国必将兴师问罪』。如是,则名虽不正,而言似尚顺也。今乃藉莫须有之一言,而遽行假途灭虢之计,可乎?夫假途灭号,是尚假途于虞也;今并途亦不假,竟兴无名之师,擅入中国之境,在彼则以为轻中国为无能,在人则以为等己身于无赖,宜其众怒结成于下、彗星示戒于上也。彗星之出也,西国谓其出有常度,中国谓其出有兵灾。历观中国史鉴,彗星一出,非臣下叛君上,即四夷叛中华。即以我朝论之,康熙时出,则三藩叛;乾隆时出,则回逆霍集占叛;嘉庆时出,则林清叛;道光时出,则回逆张格尔复叛;咸丰时出,则「发逆」叛。今日之出,则适值日本犯边。然历朝之叛逆,未有不遭戮死者;岂今日之日本,反可以任其得意欤!夫日本亦特恃中国不屑与较耳;彼若退师,中国必仍大度包容,断不兴师以问其罪。否则,弹丸如高丽,彼尚畏之如虎,屡欲往犯而仍不敢动也。今而后,吾愈信圣贤之教化入人者,深矣。中国素秉圣训,故虽晋、宋之弱,而苻秦、辽、金之强,其灭亡之后先,竟令人莫测者。现西士之在中国者,亦均服膺圣人之训;故能读诗书而明礼义,彼此和好,相安于无事。近日日本尽废圣人之训,故其举动竟至悖谬如此!若谓矜其富欤,不过借得西国之银数千万耳;若谓逞其强欤,亦不过购西人之器、倩西人之能耳。仅仅有此伎俩,已觉天下无敌,特先犯正朔之中国以卖弄其富强,亦可谓「器小易盈」,堪与公孙子阳比列矣。
然则今日为日本计,宜以何术处之哉?策之上者,莫如效秦穆之悔过,收兵回国。其次,莫如效赵佗之上书,请罪求和;虽贻人笑,犹可保首领、延国祚也。不然,穷兵黩武欲求得志于台湾,设一旦中国吓然震怒与之结怨构兵,恐日本倾国之众尽至台湾,亦难以抗拒中国耳;又况师之老壮,早已定有曲直哉!若果势至如此,吾恐再往求助于西国,而西国君臣亦断不肯违万国公法而助之以致贻笑于友邦也。彼时饷竭于内、兵溃于外,其国中之裁革诸爵,岂无慕容垂等其人者!其宗室,岂无乌禄其人者!吾深为日本之君危矣。至于国外之患,能保高丽之人不袭普鲁士之故智乎?内忧外患纷至沓来,日本之君欲求不为昔日之苻坚、完颜亮、今日之法国拿波伦,恐亦不可得矣!吾,中国人也;岂有反为日本画策之理!但仰体我皇上乐天之心,不忍遽行灭绝人国之事;故为此忠言以相告,使日本之君尚有祖功宗德,或能翻然悔改,庶不至于庙社为墟也。
六月十七日(公历七月三十日——即礼拜四)
译录西报事(一则)
今得台湾消息,知于本月初四日作旋风之时,华船多只已被沈溺;然未闻有兵船同罹斯害。前西报风传:曾有中国兵船被东船碰覆;今幸知其非也。先时,有英国兵船名「勒坟」自鸡笼南行,路见一西船之桅及绳索浮诸水面。同时,台湾华人皆相传中国兵船名「伏波」者被东船碰沈,即以此桅为标据。继悉:「伏波」船于此后已抵福建也。
六月二十一日(公历八月初三日——即礼拜一)
劝罢兵说
予观宇宙之事,未有奇于近时日本侵犯中国台湾之举者。盖无论古今、不分中外,断未有毫无肇衅之由而遽举兵深入他人之国者。及至深入人国,占据其土地、杀戮其人民,旁观者均代不平,啧有烦言;而身犯不韪者,犹复厚颜将事,冥顽不灵。既不言战,又不言和;既不奋力而进,又不甘心而退:诚不解其是何立意也!
说者曰:彼之盘踞台湾也,殆亦欲效羊祜、陆抗之故智,以小信小惠要结台湾之人,收拾熟、生各番之心,再行全夺台湾之地而有之;其计亦狡诈之甚也。不知其计已左矣!生番之在中国,任其自生自灭、自治自食,既无征调之烦,又无催科之扰,复无法令之拘束,更无刑罚之凌虐,几安于不识不知之素,而忘其帝力于我何有矣;岂非身处羲皇以上、家寄桃源之内,其乐何如哉!一旦降服日本,安得仍然如是!我知生番虽愚,亦断不至出此下策。又况目今日本之残忍,业已亲尝。未隶其版图,先已如此;若为其臣妾,不更可知乎?至台湾之民及熟番之众,向与日本为邻,岂有不知其素行狂悖者!而谓日本即能引诱,诸人即受笼络,居然甘伏为其臣民,吾亦不信日本有此伎俩、诸人有此昏昧也!
夫自古及今,外国侵犯中华,未见有可以如愿以偿、得志而回者。日本向读中国之书,岂有不知中国之事!汉、唐历代之事,姑无具论;今以辽、金言之。辽、金与中国,势均力敌者也。辽太宗乘中国无主,兴兵内犯;而所得中国之地,仍不过石晋所许之燕、蓟等十六州耳,未能再加尺地也,而身反□羓矣。至澶渊之事,真宗若任寇准所为,则圣宗成擒矣。尚幸真宗仁弱,始得全师而回。完颜内犯,宋若任李纲、宗泽、岳飞等为之,则金人岂有孑遗哉!及亮南侵采石,仅遇一书生虞允文,已令其兵败身死矣。夫辽、金之犯中华,非其国主、即其子弟亲率倾国之兵,尚复不能逞志;何况今日仅一区区日本哉!今令日本自计,其土地之广、人民之众,果能与中国势均力敌否?其统兵之将,果能如辽、金之君与其子弟否?其所统之众,果能及辽、金倾国之师否?至中国今日之时势,君则仁圣矣。其运筹帷幄者,均皆寇准、李纲诸人也;其备列戎行者,均皆高琼、岳飞诸人也。其在营之士卒,虽不及背嵬军之百战百胜,然亦久历战阵者;其卖国求荣者,又无王钦若、秦桧之流也。中国如此,日本如彼;犹复逗遛而不退,亦可谓顽钝无耻矣。
或又曰:日本亦明知其谬矣;所以迟迟不退者,盖欲中国少赔其军费,以为遮羞之计也。吁!是何言也!夫万国公法,必理屈势穷者,方赔偿理直势壮之兵费。今果谁之理直势壮乎?日本虽悖,不能自知;试请问在华之列国,当亦废然自返矣。否则,迁延日久,中国之众怒亦难犯也,各国之讪笑亦难免也。彼时王师攻其外、生番攻其内,则在外之兵必败矣;国中之怨民又将报其言之无道、国外之与国又将责其国之非理,则在内之君更危矣。其不至身弒国亡,为天下之大僇者,少矣。然则日本之君,欲求自安自全之术,其将何从?惟有即日退师以为和外安内之计、不作扩土开疆之想,则庶乎其可也。至于赔偿兵费之说,实属寡廉鲜耻之谋,更属无聊、无赖之计!无论中国不从;即令能邀允赔,日本之君亦当力辞不受,庶天下尚能谅其误听人言犹知改过,不至与执迷不悟者等也。不然,必至于如法国之君,爹亚谏之而不听、英国劝之而不从,身为普俘、国为普灭,令天下后世举以为轻举妄动、穷兵黩武者戒,抑已晚矣!
台湾近事
顷接粤东李少翁先生于六月十七日在福州寄来一信:「伏波」兵船由台回闽,在鸡笼遭飓风,自将桅樯劈去,庶免碍风;幸此船坚、机器又好,虽浪高七、八丈,尚能支持。现已回闽修理桅樯,人皆平安;惟劈桅时伤损水手数人,现亦全愈。前报误列日本碰沈兵船,实无此事。本馆虽已辨正,无此明晰;故又刊列,以释群疑。
来信又云:台湾近事如故;惟日人渐渐添多,并有耕具两船、马鞍千余副至台。将来或有马队,亦未可知;但马尚未见到也。窥察其意,且欲令丁男、子妇陆续赴台开垦耕种,大有占踞台湾之志。恐非用兵,断不能驱逐出境也。
六月二十二日(公历八月初四日——即礼拜二)
书「申报」日本侵犯台湾诸论后(识微子)
连阅「申报」论列日本侵犯中国台湾一事,虽为中国代作不平之鸣,实为日本屡画自全之计;其言可谓深切着明矣。若日本果能听从其说、改悔其行,非但生番之小幸,实为日本之大幸也。
今且以一郡、一邑之事势而言之。一郡、一邑之中,必有言坊行表之巨室,亦有奉公守法之正人,更有作奸犯科之刁民也。兹乃巨室之仆隶,偶有过于邻里之间;在旁观者告诸巨室:请自治其仆隶,止理也。若告之巨室而不信,即遍告同居之众人,与巨室辨论是非、剖断曲直,虽事不干己,犹得曰欲杜患于将来也。乃今忽有刁民不辨是非、不剖曲直,竟率其无赖党羽强占巨室之屋庐、霸踞巨室之土田、杀戮巨室之仆隶,而巨室大度包容,置不与校;为刁民者,亦当羞愧而退。不意其强占屋庐如故也、霸踞土田如故也、杀戮仆隶如故也,是诚何心哉?想不过欲得巨室之产与巨室之人而已。虽然,天下宁有是理哉!今日本之犯台湾,何以异是!吁!日本亦何不思之甚耳。果使天下与国皆如此胡行乱为,则人人之国皆将自危矣。今试有一与国,无端而遣将率师侵犯其国之横滨、长崎,强占其屋庐、霸踞其土田、杀戮其人民,而日本其能晏然无事、置不与校乎?反是,而思其无故而犯台湾也,可乎不可?
夫高丽与日本,世仇之国也;日本不犯高丽,而高丽亦不身为戎首以犯不韪之名;岂高丽畏惧日本哉!因高丽素尊圣训,深明礼义,不肯违背万国公法,干犯万国公议耳。然高丽之在中国,世为中国奉公守法之正人;而日本之在天下,今为天下作奸犯科之刁民也。今日本无故而犯台湾,设有为中国谋者复使高丽往征日本;而日本之能将精兵尽在台湾,高丽乘虚以入,则日本其将何以御之哉?且高丽之在中国,世守藩服也;以藩服而助天子,天下何人而能议其非哉!高丽既可以上效公忠、又可以下修私怨,更可以得其地以为藩属;高丽亦何乐而不为哉!且更有为高丽谋者,日本历年黜废之世袭爵臣及世袭军兵,均与其君为仇敌者;若高丽得其土地,仍封建其旧人,仅令其为藩服,则日本之臣民岂有不愿为高丽内应者!是高丽之伐日本,可谓诛其君而吊其民,其与汤伐葛、文王伐昆夷,何多让哉!日本之君曷不自思,果事势至于如此,其将何术以处之!是犹能强占台湾之屋庐,而日本之屋庐不至为他人强占乎?是犹能霸踞台湾之土田,而日本之土田不至为他人霸踞乎?是犹能杀戮台湾之人民,而日本之人民不至为他人杀戮乎?及早改计,尚能保全;若犹倒行逆施,恐至为拿坡伦之继矣!祖宗创造,何等艰难!今但以偶尔狂悖,遂至于此。日本君果能静夜以思,其不汗流浃背者,几希矣;奈之何犹作迁延迟回之计哉!
东洋钦使谒见李中堂
西友自津门致书于「字林报」曰:东洋钦使柳原,于六月十二日抵天津,馆于美国领事署内。六日,乃复动身前往京师。相传东钦使与李爵相甚不相得,东钦使往拜爵相,爵相方以久恨台湾之事,故拟见东钦使时,必欲严诘其何故以致犯我国疆界!孰意东钦使如罔有闻知也者;惟漫应之曰:『今来并无别意,特欲尽向来识荆之渴念而已。既奉寡君之命往北京作常驻札计,自当遄赴斯任;不过偶取道于此耳』。于是即作礼而告别。李爵相以其无礼,乃托病不与答拜焉。西报所述如是;其或内中尚有掩饰,亦未可知。顾李爵相为总理外务之大臣,未闻有钦使入国而与外务大臣不谈及外务之事者。东钦使既慢视我国大臣,其与慢视我一国焉无异。然东人已称习诵西人所著「万国之礼记」,而今顾如是,则不如不诵习之为妙矣。因想东钦使作如此举动,殆或不常驻于北京也欤!
又,东人是否将行准备日后之战争,实未有确闻;以东国西报皆未言及,故无所藉察也。惟是台湾则近闻有续载兵士之船;然长崎西字报独未说及,诚不可解也。大抵东人特私其事,或其预备军务及发船等自通商口之外埠而行,故西人不得而悉耳。除前日西人所传,则东洋南岛之军民皆哗然相请,欲与中国称戈。顾该民与我中国究有何仇怨,此又所不可解者矣。至于华商在东洋者,其于交战时如何?此事实难执定论。其来往当即被隔断者,此必然之理也。然据万国规制,则东人仍不宜充公其货、行害其身。所难者,万国公法虽有明文,而于战争之时或竟倒行逆施若不知礼义也者,亦可视为具文也。且东人于侵犯台湾,业已干犯万国律例;况于方战之际,而能恪守公法乎!查东人之侵生番,于银购食物、凡建营筑垒不勒索于居民。据此数端,则已守万国战例。然其军内曾下令:不生执敌人,惟以杀戮为尚;此则又远非万国相争之大义矣。盖生番虽为野处之类,而究为地主;兴师数千以攻异地,则必视为正敌。生番则杀东人,而东洋大国岂有转效法野类之理乎!是故华商之在东洋者,其能先事图之,亦妙策也。